我最早听到的歌,恐怕就要数妈妈唱的歌了。妈妈的嘴可巧,儿歌、谜语、民谚.她都会说,连那些弯里曲道的秧歌小调,她也会唱。可能由于她小时候就嘴巧吧,外婆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巧唤”,还说她的嘴是天生的“八哥嘴”呢。
我小时候,也会说一大堆儿歌,但那都是妈妈教的。妈妈教我的那些儿歌.碎小如玉,铮铮作响,好说好记,一辈子也忘不了。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背出一大串,就连妈妈当时说儿歌的地点、场合,还有她那粗声细气的声调和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清晨,公鸡喔喔喔地叫着。大人都下地了,可我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妈妈叫我起床,但怎么也叫不醒。朦胧中,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咯咯咯,天明啦,
老鸡上了坪啦。
老牛滚了凹啦,
老鸡上了架啦。
婆婆下上米啦,
爷爷偷的吃啦;
婆婆撼个棍儿打去啦,
把爷爷吓的叭下啦。
听了这首儿歌,不由得“哼,’的一声笑出声来。尽管眼睛还没睁,心里却灵醒了。妈妈给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又拉长调儿说:
说花花,套蕾蕾,
老鼠钻到婆屋里。
把婆酵子偷的吃啦,
叭下爷爷一帽子,
把婆险忽儿笑死!
由于她说到了爷和婆,我就急着叫妈妈快把衣服给我穿好,以便快到婆屋里去耍。
贪玩是小孩的天性。我小时也贪玩,庭院、巷道、祠堂门口、村中的土场子,村外的麦场上,都是我们玩耍的天堂。不管是“数脚板”、“套圈儿”,还是“打金钢”(拍手游戏)、“摇耧”,都要说儿歌的。妈妈给我教会了这类儿歌,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去参与这些游戏了。
妈妈还爱说顺口溜,见到什么就说什么。过年了,姑姑、姨姨、姐姐们都来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妈妈正在火房擀面,我高兴地跑过去给妈妈说:“我见到姑父了!”妈妈说:“见了好。”顺口就说:“姑父,拿个面瓮捂住;姨父,拿个线线提住;姐夫,拿个麻绳扯住。”吃馍时。我把馍渣渣掉了一地,她叫我拈着吃了,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五六岁时,妈妈就教着我帮着她干活,干活时,她也说着歌谣和谚语。一天,她领我到地里挖野菜,她一边挖,一边给我讲着那些野菜长的样儿和菜名,哪个叫“面叶儿”,哪个叫“油勺儿”,哪个又叫“地花”、“白蒿”,一个个都道得明明白白。还给我说了一首《十二月菜》的歌谣:正月菠菜满地青,二月山上角儿葱,三月韭菜当街卖,四月蒜苔满墙挂,五月黄瓜搭起架,六月茄子低下头,七月葫芦接中秋、八月辣子满地红,九月白菜喜盈盈.十月萝卜吃过冬,十一月生姜走绛州,腊月核挑枣儿稠。”由于她是按月份、季节说的,我很快就记在心里了。
还有一天,妈妈领我到刘家坡地里拾棉花,远远望见黄河东岸的谷山顶上,绕着一圈白云,怪好看的。我指着给妈妈看,妈妈看了看,顺口说道:“谷山戴帽,长工睡觉。”我问这是啥意思,妈妈说“要下雨了”。果然没过两天,雨就哗哗地下起来了。乌云滚滚,向西涌去,象跑马一般。妈妈说:“云往西,跌倒老婆子压死鸡。这雨还要下哩!”她这话终于应验,大雨一直下了好几天,下得院子、巷道、满地里水汪汪的,象是一座座大涝池。
妈妈不仅教我怎样唱歌,还教我怎样做人。她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就学着担土、垫圈、割草、喂牛;她常说:“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就一天学好,不做坏事。
我就是在妈妈这些儿歌中学着知识,学着劳动,也学着做人的。
妈妈耳音准,嗓子也好,说儿歌、民谣、谚语之外,她还会唱我们家乡盛行的秧歌小调。《对花》、《十绣》、《张先生拜年》这些歌儿她都会。我小时候,就常听见她在各种场合里的歌唱。火房、庭房、菜地里,都飘荡着她的歌声。印象最深的,是她在纺车前唱的那首优美动听的《纺棉花)).
女儿七岁八,
学习纺棉花。
右手把车绞,
左手把线拉。
先纺生身母,
再纺养身棉。
纺下一条线,
断了七八遍。
疙瘩有千万,
不敢叫爹妈见。
纺车轮子嗡嗡地转着,妈妈和着纺车声唱着,优美的旋律在屋里飘荡,使我幼小的心弦,也在不住地振颤。时间一久,和着妈妈的音调,我也会哼哼了。
当然,妈妈唱这些歌,不是给别人听的,只是那种自唱、自娱的自然歌唱而已。后来才知道,我们那里的家教很严,不仅不让女子唱秧歌,而且看秧歌戏也是不允许的。如果像现在那样可以让妈妈登台的话,那她准会是个出色的演员哩。
妈妈也有忧愁的时候。家里没粮了,缺盐了,弟弟不幸跌入水缸淹死了,她就愁得发痴,哭得死去活来。即使过了好长时间,她还偷偷地在流泪,轻声哼着类似哭歌那样的调子,大约是为了解脱痛苦才这样唱的吧。不过,在漫长的艰难岁月里,她还总是那样的乐观。 在我上中学、大学以后,就再没听过妈妈的歌了。只是今年正月,爸爸不幸去世,妈妈难受的只是个哭。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在给爸爸送葬的第二天.我故意逗她说:“我很想听听小时候妈妈唱过的那些歌,你就唱唱吧。”她居然对着我的录音机,一字一板地说唱起来。当我把录音带放给她听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在场的儿孙、重孙们也都跟着笑了。我对79岁的老妈妈说:“妈呀,你过去为我们唱过的那些歌儿,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就象不会忘记你老人家一样!”听了这话,妈妈的泪花掉了下来,但却也笑出了声。
可以这样说,在我学艺的道路上,妈妈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我是听着妈妈的歌长大成人的,也是唱着妈妈的歌走上艺术之路的。
妈妈是我的生身之母,但妈妈唱的歌儿却是我的艺术之母。
谈人生,我忘不了妈妈对我的情;讲艺术,我忘不了妈妈唱给我的歌!
雷达: 1935年生。陕西韩城市人。研究员。1958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留校任教三年,从事写作课教学,先后调陕西省音乐家协会、陕西省文化厅工作。历任艺术处处长、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长期从事文艺创作及民间文艺研究,现任陕西省民间艺术促进会副会长,陕西秦域文化传播中心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