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作者： 严尚毅
（一）
溅湿脚尖的晨露可是您殷殷的嘱托
枯萎的荒草可是您久未剃去的长须
面对这一丘黄土 我想知道您冷不冷
您桀骜不驯的灵魂在漆黑世界的何处漂泊
一九一零年 光明无法照亮黑夜的年代
中国 一个偏僻的村庄角落稚嫩的哭声响起
谁能想道 这个农家孩子的一生
会是一个命运起伏跌宕的传奇
祖爷早逝 家族夹缝中左躲右闪生活的祖奶
艰难拉扯爷爷 念私塾也是我的负担
祖老爷说 孤儿寡母的
回来管家吧 上学有什么用
爷爷倔强的心终于被家族的纷争点燃
他提出 管家前出去看看世界
一九二六年深秋 三十块大洋伴随着他的志气
背过祖奶 他一去不回
多年后我仍无法想象 爷爷当年的绝尘而去
虽然家族关系复杂 但他仍是富家子弟
他满可以提着鸟笼 每天去镇上喝茶
然而他没有 那么是灵魂中哪根骨头让他不能安宁
祖奶 失去顶梁柱的旧中国农村女人
八年望穿秋水 守望杳无踪迹的爷爷
刻骨的思念催生出粗脖子怪病
自此在家族中备受欺凌
我曾无数次想象那个时代的爷爷
年轻而英气逼人 胸怀大志
深谙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
时刻惦记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二）
山西运城中学 爷爷最初落脚的地方
韩城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个摇篮
在这里 一滴新鲜的血液落入了红色组织
从此 这里又多了一块让旧中国硌牙的石头
三年 足以让一种信念生根
满腹诗书的爷爷指点江山
破旧的布衣里包裹着一颗优秀的心脏
他携带着知识与未卜的前途 远赴西安
西安 传染流感般的白色恐怖
轻轻绕开它们 爷爷与战友们相见
是的 正如你在电视中司空见惯的地下党联络员
那不是瞎编 我的爷爷也正是这样曾冒过杀头的危险
他们接头时面无表情 操老土的方言说话
或紧紧的握手
面对这些镜头 你早已失去兴趣更不屑一顾
可是对于一个人 对于爷爷这个生命的个体
你是否能想象
他的手心里攥了几把冷汗
爷爷的领导才能是个谜
当年就在同志中声誉鹊起
他轻轻掀起渭华暴动 西安暴动的波浪
屠地主 杀恶霸 惊天动地
听奶奶说爷爷的故事很是感慨
一个人怎可以如此传奇
不用著书立传 不用吟诗赞美
本身 就是一本无法破译的小说
他曾和刘志丹并肩战斗
奶奶说他无数次在黑夜的树林中酣睡
围着野火 和刘志丹比谁身上虱子更多
他曾介绍一位六十年代名震中央的首长入党
（三）
一九三四年 中央派爷爷回韩城工作
他继续了番地事变 游击生涯使他成长为东府游击队长
威震韩城 至今 多少靠南墙根晒太阳的老人
摆起这段龙门阵仍唏嘘不已
爷爷 陕西韩城第一粒火种
八年在外 闯荡天涯他更加成熟
众叛亲离 他孤独的心情
怎样支撑惊天伟地的事业
再见祖奶 爷爷难以原谅自己
八年来 祖奶哭瞎双眼
肚子因病日益胀大
他心痛中 决心照顾母亲直至去世
他假意给敌人保证 再不革命
国民党放松了对他的监视
祖奶于半年后在爷爷的泪眼模糊中含笑而逝
之后 爷爷又杳无踪迹
我曾数次看着爷爷的遗像想象 他当年的模样
清瘦的面容 目光犀利
深信着他的纯粹
和他要把旧中国送进地狱的决绝之心
（四）
问父亲 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一定讲话粗声刚气 很是威风
父亲说错了 你爷爷说话不急不缓一说一笑
对儿孙极尽慈爱
这样的爷爷 让我有些想不到
爷爷曾对父亲说 他已记不清手刃多少地主恶霸
我想他爱憎分明 光明磊落
一定是胸怀宽广的真正英雄
爷爷曾成功从国民党爪下逃脱一十七次
他把这叫做 十七死
他曾多次对儿女们说给他们讲那十七死
以让他们更懂得珍惜
一次爷爷回家 奶奶为他倒了一杯茶
忽有人报说国民党数十人前来抓他
他说让我把这口茶喝了再走 我实在渴极了
那人说你喝了就怕脱不了身
于是茶未凉爷爷就逾后墙而走
敌人已前脚进门 追他到梁代老城
敌人命令城门紧闭 大肆搜捕
在一名私塾教师的庇佑下爷爷侥幸死里逃生
在临潼爷爷曾无意落入敌人魔爪
国民党把他吊起打的半死
又用冷水喷活 再打
幸运的是 爷爷打死了看守又一次捡了一命
那一次敌人终于杀人了
敌人来抄我家 奶奶正巧不在
把在家看门的小伙和媳妇打的死去活来
最后枪杀了小伙子 他的名字叫李堂娃
（五）
爷爷命大福大 为旧社会画了圆满的句号
解放后 他成为韩城第一任工经局长
中央邀请他不去 他想把自己
献给这生他养他的故乡故土
爷爷的一生充满传奇
爸爸说爷爷开会发言从不打草稿
信手拈来 口若悬河
他干企业和干革命一样顺手
十年诰劫 口号多于良心的年代
爷爷被扣上叛徒帽子落入牛棚九年
子女们也成了黑五类 坏分子
连上学的机会也被剥夺
爷爷常感叹自己 连累了儿女
他说他想不通 这一切是为什麽
提着头干革命 却被别人如此揪斗
那些日子 他是否在黑夜独自在牛棚中黯然落泪？
我永不得而知的是 爷爷那时的心情
我不能体会 他的痛苦
我相信你们 也无法明白
正如一段沉积的历史 你永远也不能融入其中
（六）
爷爷为他的儿子取名垦员、征员、技员、建员
他的要求似乎不高
只希望他们 靠手吃饭
开垦 征战 技术 建设
革命 谁有他坚硬
建设 谁有他劳苦
屈辱 谁有他忍耐
他的胸襟 多宽阔？
我五岁爷爷去世
正是平反的好日子
他整日乐得开怀 说要享受一番了
却没料到 高血压悄然袭击了他的身体
那个肚皮上竟裂皴口的年青人
那个一十七次逃脱死亡的年青人
那个心怀无限理想的年青人
那个以苦为乐 誓死斗争的年青人
依稀 记得爷爷的教诲
他教我写 中国人
爷爷出殡 花圈围满坟头
中央三位首长的唁电 震惊全城
人的一生呵 充满了解不开的迷
就象我爷爷 他的一生让我自渐形晦
我时常苦思 什麽样的力量使他
一往无前
爷爷在世时常念叨
要把自己的事整理给后辈
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一直 到今天
（七）
如今 我已落进文字的巢窠
哪里有我爷爷叱咤风云的神气
身边的人都忙 忙着挣钱 为自己过得更好
却忘了 自己最需要的是一副铮铮铁骨
看看周围 人们为了生存
恨不得把自己化成一摊水
钻进无缝的缝
我在想爷爷 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爷爷 我永远向上凝望的雕像
灵魂永远昂扬在我心头之上
永不低头的人
是他自己创作了自己 这样的杰作
他的身体 曾裹着破烂的外衣
血管里却奔腾 高贵不驯的血液
在韩塬大地上谁不知道
谁没听说过威震敌胆的爷爷
今天 站在这荒凉的坟头阵阵心酸
凝视 我愿把秋水望穿
再见一面 亲爱的爷爷
再次聆听 他来自地壳之上的精神
爷爷 无尽岁月遗忘的英雄
今天 在您坟前深深跪拜
为您斟满一杯酒 敬给我刚烈的爷爷
孙儿给您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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