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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精神遗产

2017/6/28   来自:韩城作协网   点击:1517 

 父亲的精神遗产

贺武英

当我终于提起沉重的笔写父亲时,他已离开我三年多了。2013年秋,我们兄妹们还商量着要给他过九十大寿呢,九月二十五日中午,他却在儿女们的环绕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眼。高寿九十,无疾而终,儿女孝顺,家庭和睦——他是有福的。村里老人们说,这是他给自己积的福,而我知道,这福,是上天赐予一位命运多舛而又坚忍顽强的父亲的回报。

父亲去了,但他温和的脸庞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他一生的言传身教,给了我们宝贵的人生财富。

可不敢糟蹋粮食

父亲生于1924年。当时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五岁那年,也即民国十八年,老家陕西合阳——一个干旱贫瘠的黄土高原的小县城——因旱灾闹了饥荒。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父亲哥几个两天没吃一点点东西了,这天天黑,几个娃在家里饿的哭成一团。好心的邻居大婶知道娃娃饿坏了,送来了几个菜窝窝才救了急。父亲他们吃了点东西才睡下。这是父亲刚刚记事时,烙下的对肚子饿不灭记忆。

     另有一次大饥荒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此时,父亲已定居韩城。村村人枯瘦,家家没粮吃,有人甚至剥榆树皮、挖黄河滩的蔺草根晾干磨面吃。在最艰难的时候,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到邻近的黄龙县给家里买过一次玉米。黄龙山里人少地多,一年虽然只种一料玉米或豆子,有些人家还是有余粮的。父亲从深山里农民家买了一口袋玉米,历经或缓或陡一百多里羊肠盘山道,冒着饿狼出没的危险,硬是一个人把这100多斤玉米驮了回来,缓解了家里的粮荒。

    饿肚子的滋味,是刻骨铭心的。他的不浪费一粒粮食的思想与习惯应深种于此。平常吃饭,谁碗里的饭粒没拨拉净或者馍花掉了不捡,那都是不允许的,可不敢糟蹋粮食是教育,也是要求。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年初一,饭桌上摆着白馍和黑馍,孩子们欢天喜地拣白馍馍吃,父母手里却都拿着黑馍慢慢啃,他们看着孩子们急不可待地夹菜吃,眼里满含笑意,孩子们掉下一粒馍花,他们都要捡起吃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了责任制,大家的肚子能吃饱了,家中也有了余粮,家里还分了自留地。每个周末,父亲下班回家,就会领着我们兄妹到地里干各种农活;收获时节,还要叮咛我们把掉在地上的麦穗捡拾干净,把那些二叉骨上的小玉米穗掰回来,颗粒归仓。当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早已通过父亲在地里干活时的真传,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对其中的道理耳熟能详了。

书中自有好生活

父亲一生爱学习爱看书看报。

小时候的父亲,曾跟着别家的娃娃们上过三年村里的学堂。但一到农忙时,就被带着下地帮大人干活了。算下来,在校学习时间总共不超过一年。照大人的想法,只要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最简单的算术,不要被人骗了就行了。但父亲就在这前后三年间,认了不少字,背了不少书,为长大谋得一份安身立命的职业奠定了基础。

从我记事起,父亲对我们的教育里就有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之类令人深思的话。当我们谁稍有浪费粮食的举动时,他就会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当我埋怨衣服太破补丁太多想要新的时,他就会用衣贵洁,不贵华打回不办,并顺势扩大教育范围,大家也就噘着嘴不再多说什么了。他曾笑着对我们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都是老说法,但是书中自有好生活是肯定的,目的是让我们要好好学本领。父亲16岁离开家乡合阳,随本乡的杨师傅到邻县韩城谋生。他先在裁缝铺子里熬相公,因为有念书的基础,后来就跟着师傅学手艺,也曾因师傅的严厉而挨过打,但最终凭着一股韧劲好学不倦,他反复揣摩理解专业书中的精髓,逐渐摸清了各种布料的属性,学会了男女冬夏多种款式衣服的制作方法,最终成为缝纫社(后称服装厂)里最出色的第一把剪子。父亲平时上班住单位宿舍,周末回家。小时候,每到周末,就是母亲和我们兄妹们的重大节日 也是我们全家一周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盼着爸爸快回来,他回来时总会带点糖果呀、瓜子呀、花生呀、水果什么的,发给我们。同时,他还要问每个人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大姐功课最好,但不张扬,我因最小不懂事,常常炫耀,常得到父亲的笑脸和奖赏。我上学时常常想,单单是为了看到父亲满意的笑脸,我也要努力学习;为了得到父亲一句你学得不差,要继续往前赶哩,我总是与难题斗争。成年后,我也常想,我爱学、乐学并小有成绩,可能是遗传了父亲勤勉向学的基因了吧。记得一次父亲周末回家,得知我考试成绩好,便从他那个百变魔术包(其实就是一只伴他多年的洗得发白的军绿帆布包)里拿出一只橘子先给了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橘子,那有些甜、又夹杂着酸,甚至还有一点蛰舌头的新鲜味道,真的是令人欣喜——成功的果实大概就是这样美妙吧。父亲告诫我们在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由于父亲的严格要求,家里先后供出大姐和我两个大学生,这也应该是父亲以身为范的家庭教育的丰硕成果了。

父亲的一只耳朵曾发炎流过脓,听力稍差。这却天然成就了他排除外界嘈杂,不受是非干扰而专心致志学习和工作的品质。父亲一生爱学习,在单位时饭后那一点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来看书报。年老后,父亲也爱听戏,《三娘教子》、《屠夫状元》、《三滴血》等传统戏目,他百听不厌,甚至在闲暇无人时也能自己哼唱几句。在家乡,送葬老人的前夜,照例是要唱戏的,在男女老少或大或小的看戏人堆里,他无疑是最好的一位观众——他既听戏文和唱腔,也听后边的乐器演奏,更重要的是他早已深深懂得,生活就是大舞台,每个人都要演好自己的角色。

年老的父亲手捧一本书眯起眼读着,这情景常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们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本厚厚的大书。

宁叫累死牛,不叫车退坡

      干一行,爱一行”,父亲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他爱钻研,注重细节;他认真,待人平和,所以多年来,他被安排在厂子当街铺面的前台,主要负责接活、裁剪、出活。他招呼顾客热情周到,检查核对准确无误。裁剪衣服前,他拿起皮软尺为顾客量身体,反复比划,然后才记下各种尺寸数。他的工作台宽大整洁,做活时先要把布料折叠整理得平平展展。他专心致志地量布,用划粉片在布上划出点和线或连成弧。开始下剪子了,他拿稳那种裁缝师傅专用的大剪刀,时而小心翼翼用刀尖剪,时而大踏步地向前推进,势如破竹。他干活不准人打扰。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妈妈上县城去,妈妈去买东西,把我临时寄放在父亲那。我东张西望不敢乱跑,无聊地把他办公桌抽屉上的锁子转得克啷啷响,遭到他转回头严厉地一盯——那眼光真的有杀伤力!我吓得再也不敢乱碰了,乖乖地呆在一边。父亲上班是忙碌的,是全身心投入的。做活时,他的专注超出一般人好多。遇上厂里有大批量的活,他周日还要加班。他以自己常年的辛苦劳作,亮丽了广大群众,也挣工资养儿育女,和母亲一道支撑起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家。上好班,是他对自己的一贯要求。多年下来,他的眼光目测与尺子相差无几。远近几十里的人提起贺师都会交口夸赞他人好技术高。在厂里效益最好的一年,奖励优秀职工的福利是外出到秦岭旅游,在汤峪洗了一次温泉澡。这是单位给予父亲最高褒奖,对此,他几十年念念不忘。抗战时期,父亲曾给死守黄河禹门口前线的驻军做过几个月的军服。那段时间做活,真是夜以继日。宁叫挣死牛,不叫车退坡,父亲的这句口头禅里,藏着与部队的一段渊源。对于敬业做事,他的理解就是这么纯朴、实在、具体、坚决。我常想,他们单位如果要发 老黄牛奖的话,那一定非他莫属。

我曾久久注视过父亲的手,那双手干瘦黝黑,右手中指的第二个关节处,高高隆起,厚厚的老茧质地变硬且发亮。这老茧,是父亲的血肉之手与剪刀钢铁之柄几十年执着对话的见证;这老茧,是一位平凡的劳动者爱岗敬业的无声勋章。

吃亏是福

父亲常常说母亲急躁,不能忍事,而他则是少有的能宽容待人、能忍耐的人。他常说吃亏是福。我从没听他说别人的不是。母亲向他倾诉各种生活琐事引发的矛盾时,他总是耐心地劝母亲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做事要宽厚些,不要与人计较。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患了视神经炎,韩城的医院没办法,只得由母亲领我去省城西安看病,寄居在一位亲戚家里。看病期间,父亲在单位东挪西借了100斤粮票,夹在给妈写的信中,寄到西安。母亲收到了信,粮票却不翼而飞了。这事最终成了一桩无头案。信封是粘着的,怎么就不见粮票了呢?从西安回来后,母亲要去邮局问个究竟,被父亲拦住了,时间过去那么长了,谁能说得清?”“这封信经手的人从韩城到西安,有分信的、送信的,谁能给你查出所有的经手人?”“算了,把粮票拿走的人,也肯定是日子太紧张了。”“只要咱娃的病看好了,顺顺利利回来就行了,再不寻了。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要知道,打个颠倒,父亲是最懂得换位思考的,他所经历的人生坎坷给了他最朴素的人生哲学。

      父亲年轻时曾经历过近20年的人生黑暗期”——借债,给妻子看病,丧妻,借债、给儿子看病,丧子。在苦苦支撑中默默劳作,糊口和还债,一度成为他的生活主题。他也曾在下班后一人到澽水河边大放悲声: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一个勤恳劳动的人,一个善良无邪的人,老天怎么就不睁眼,让他也走一段坦途,或者给他一点点喘息的机会?这样的悲苦,到了1963年,他与我母亲再婚后,情况才有了好的转折。两个婚姻不幸的人组合新家庭后,同心协力,生养了我们兄妹,正常的家庭建设和积累才有了眉目。父亲吃过太多的苦,对别人的争长论短,他有超常的忍耐力;父亲吃过太多的苦,对于不谙世事者的不敬,他有超常的宽容心。父亲太知道生活的根是什么了,他太知道家里顶梁柱的责任是什么。他尽一切心力谋划生活,教养孩子,把家里的日子过得踏实而日趋好转。

父亲先给哥哥娶媳妇,然后在前后14个月里,把我们三个女儿嫁出去,于他,算是完成了人生的大责任了。平日里,只要那一家小两口闹矛盾了,他都会教导儿女多理解对方,要给对方足够的信任和回旋改变的余地。

不与人争,更不与人斗。村里的长者都说没见过他与人红过脸,说他是个文人。上天终是公平的!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长寿至九十,是上天对他青年时期所受深重苦难的回报。一世的辛苦劳作,一世的忍耐宽容,终于得到了平静的晚年和长寿之福。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亲有我这个小女儿时,年已47岁。从小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忙碌、严谨、宽容的老父亲。我结婚时,他已69岁,已经没有充裕的精力认真操持婚礼的诸多事宜了。如一只蚂蚁得到小草的照顾与庇护,平凡的父亲给了我家庭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我的生命经历了父亲的中老年时期,那是他人生大河的中游,稳定而有力地承载我的小船向前。我太遗憾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时间太短,对父母的养育大恩,回馈的太少,对父亲给我的爱和教育,我将铭记终生。

教育家蔡元培先生说过:知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无宁尚自然。父亲没有从事教育事业,他一生天性纯朴,从不刻意做作,但他却以自然无华的一言一行,平凡的润物无声的言传身教着所有身边的人。这,就是父亲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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