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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婆张清醒

2018/7/3   来自:韩城作协网   点击:1268 

                                                                                                   亲婆张清醒

刘民强          

我小时候很奇怪:二婆是我的一个远房奶奶,家人却让我叫她“亲婆”。我问四叔母,四叔母笑着对我说:“你是你二婆在巷道捡的,你把二婆叫亲婆。”我又问:“哥哥们,姐姐们都把二婆叫亲婆,他们都是二婆在巷道捡的?”叔母说:“他们是你二婆在田里捡的。”后来我听村里人说:“我的同岁伙伴刘景芳是二婆在村东沟捡的,”我问四叔母:“村里人说景芳是二婆从东沟捡的,他怎么把二婆不叫亲婆?”叔母和伯母听后都笑了。我想肯定是村人哄我,二婆家在村最西头,刘景芳家在村最东头,景芳怎么会是二婆从东沟捡的。

 后来我和刘景芳上学了,又听人说景芳是二婆从东沟捡的。我问二婆。刘景芳确实是二婆从东沟捡的。刘景芳几个月大时生了病,那时还没解放,农村没医生。他父母驱鬼求神,闹腾了几天,病没见好,反而更重了,抽风抽得全身僵直了,没气了。他父亲给他裹了一条小褥子扔到村东边沟里。到了下午,二婆听说后很是痛心,她老是觉得听到孩子哭声,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还是像听见孩子哭。她走出村,走到东沟边,看见了裹孩子的褥子,却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她下到沟底,真真切切听到孩子微弱的哭声,她抱起孩子,孩子身体不僵硬了,小眼睛看着她,她把孩子抱回来,交给了他母亲,孩子病却一天天好了。

 我也清楚了,我不是二婆从巷道捡的。哥哥姐姐们也不是二婆从田里捡的,我们都是她接到世上来的。我们叫她亲婆是因为三叔父给她做了养子,俩家一下拉近了,我们叫她亲婆,叫三叔父亲大,叫三叔母亲妈,两家人像一家人。

 二婆姓张名清醒,是个苦命人。叔父梦寅还没出世,二爷便去世了。叔父梦寅20岁在西安上学,闹学潮,国民党兵抓他,他逃跑,家人说他把魂跑丢了,去世了。我父亲兄弟四人,三叔父过继给二婆作养子。两家是邻居,两家往来亲密。我们把二婆叫亲婆,把三叔父叫亲大,把三叔母叫亲妈。外人认为我们祖父辈是亲兄弟。

 亲婆是村里的接生婆,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出生的孩子全是亲婆接生的。我们村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大德堡村,西院前村。东院前村。一个村取一个字,叫大前村。三个村是正三角,从我们大德堡到西院前或到东院前都是四里多路。亲婆是小脚女人,走一趟西院前或东院前都会走得脚疼。50多岁出门便拄着拐杖,亲婆爱接生这一行,她操这方面的心,三个村哪个妇女怀孕了,怀孕几个月了,她都心里有数。每个孕妇怀孕三、四个月到零月,亲婆都会主动上门为孕妇做检查,从没有一家上门请才去的。

 村中间刘婶在巷道给人讲:我儿媳到零月了,亲家母送角子来了,对她说:“听说你们村张婶检查的好,你去请一下给娃检查检查。”我说:“不用去请,”亲家母一听,脸色变了。我见亲家母生气了,忙笑着说:“前几次检查都是张婶自己来的,我想这一半天,她准又会来。”我见亲家母还在生气,又忙说:“我去请,当着你的面检查一下,你也放心了。”我正准备下炕,院子里响起了拐杖敲地的声音。我笑着对亲家母说:“张婶来了。”外村人只知道张婶的名气,不了解张婶的为人。

 亲婆是个急性子人。有天下午放学后,天快黑了,我到亲婆屋里,亲婆和衣躺在炕上睡着了。桌子上放着亲婆的小药箱,药箱旁立着手电筒,拐杖靠在桌子上。我想:亲婆一定是晚上要出去接生了,我怕惊醒亲婆,悄悄退出屋。这晚亲婆闹了个笑话:这晚她心系着这家快临产的孕妇,睡梦中听人在敲门,马上起来,拿上手电筒,背上药箱,拄上拐杖,急急赶到这家,推院门,院门在里面关着,她很生气,她叫开门。原来是她过于操心,产生了幻觉。这家根本没人叫她。这晚,她再没瞌睡了,和这家老天太闲话到天明。

 亲婆在附近村庄名声很大,外村好多人家请亲婆去接生。当时农村人很穷,根本没钱。家里养的鸡、栽的果树也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想送亲婆点蛋呀果呀也没有。只能说些感谢的话。亲婆总是说:“我爱听孩子到世上那一串哭声,听这哭声心里就高兴。”有一次亲婆去接生,急了忘了拄拐杖,把脚扭伤了。她到村最西头的刘二婶家捏脚,刘二婶说她太不小心了,亲婆说:“那孩子哭声一声接一声,真好听,她心里高兴,下台阶时没小心把脚扭了。”刘二婶是盲人,信耶稣教。她对亲婆说:“孩子到世上的一串哭声,是上帝谱的曲子,当然好听。”亲婆恍然大悟地说:“我说这一串哭声怎么这么好听。”我的孩子到世上,亲婆对我说:“你听,这哭声是上帝谱的曲子,多好听。”我和母亲都笑了。
     我有时想:亲婆一天走东家走西家,走这村,走那村,为孕妇检查,接生,就是为了听那一串哭声么?而这次她却没有听到孩子刚到世上的一串哭声。村东头薛家的大儿媳妇临产了,亲婆检查是难产,她要求马上送县医院。这家兄弟多,用架子车送县医院。这家的父母要亲婆不要跟着去。亲婆说:“不去我不放心,路上有什么意外怎么办?要保证母子平安。”亲婆跟着去了。我们村离县城医院50多里路,走到县城,亲婆的脚跑肿了,脚磨破了,裹脚布全让血染红了。实在不能走路了,这家的几个兄弟用架子车把亲婆拉回村。亲婆疼得几天不能出门。这家孕妇剖腹产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亲婆听后很高兴,去看望这母子,见男婴很胖,高兴地说:“这孩子到世上的哭声一定很响亮。”她似乎惋惜自己没有听到这孩子的哭声。

 当时大队规定:一个孕妇怀孕期间亲婆检查三、四次,最后把孩子接到世上,大队给亲婆记十工分,十工分是个劳动日。当时一个劳动日年底分二角钱。好多人认为给亲婆记的工分太少了,应该给亲婆记二十分、三十分。亲婆却毫不在乎分多少,每天仍跑东家走西家。看着亲婆一天忙忙碌碌,我想:亲婆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亲婆的一次接生,我明白了,找到了答案。

 一九七一年,我在黄河防汛指挥部龙门施工队当会计。立秋后的一天下午,天下着蒙蒙细雨,指挥部李技术员的爱人临产了。李技术员找到我,对我说:“听说你二婆接生经验丰富,我走不开,你快去请你二婆。”我当时很为难,天快黑了,又下着雨,从下峪口指挥部到我们村有五、六里路,又都是田间小路,亲婆快70岁的人了,又是小脚,恐怕叫不来。但我看着李技术员焦急的样子,一口答应了。我想,我背也要把亲婆背来。我赶回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对亲婆一说,亲婆二话没说,戴了顶草帽,身上披了块油布,拿上手电筒,拄上拐杖,让我背上药箱,催我快走。出了村,路很泥泞,我和亲婆并排走,随时准备扶亲婆。我感觉到亲婆的拐杖有力地点着地。走了一段路,我们拐了一个弯,朝东紧了田间小路,路两旁的玉米,谷子已经收割了,雨天很少有人来地里,路不那么泥泞了。亲婆走得快了,我跟在亲婆后面。走了一里多路,前边是村上的公墓,过公墓时亲婆停了下来,手电光朝公墓晃了晃,一个坟堆一个坟堆黑糊糊的,我心里有点害怕,催亲婆赶紧走。我们又朝前走,这下坏了,我们听到身后刺啦刺啦响,我和亲婆停下来,响声没有了,我们一走,身后又响了。我们走快了,刺啦刺啦的声响快了,我们放慢脚步,响声也慢了。亲婆用手电朝后照了照,身后什么也没有。我们一走,那声音又响了。我扶着亲婆的左胳膊朝前走。响让他响去,前面就是东院前村,到东院前村,我可以再叫一个人陪我们走。到了东院前村,不管湿不湿,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那声音又不响了,我感觉头上出了汗,我看亲婆,她大口大口喘气。我要过亲婆的手电筒,准备到村里叫个人,手电筒朝脚下一照,我呆了,原来我鞋底下粘了个长长的玉米叶,那声音是它发出的。亲婆说:“你看咱婆孙多笨,手电只朝远处照,咋不往脚上照。我还以为碰上了鬼。”我说:“世上没有鬼,说有鬼是自己吓自己。”亲婆这时也附和说:“人死如灯灭,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没到村里叫人,又赶路了。快到防汛指挥部了,我就听到女人的喊声,李技术员在门外焦急的等着我们,他看见了手电光亮跑了过来,叫了声:“奶奶。”哭出了声。屋里又传出了喊声,亲婆急急进屋了。我呆呆站在院子里,我想:亲婆快70岁的人了,又是小脚,雨天走了五、六里路,这夜肯定又不能合眼了,亲婆哪来这么大的心力。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接亲婆回家,路上亲婆对我说:“是个女孩,人家营养好,孩子大,哭声也特别大。”几天后,我听亲婆说:“李技术员送了她一块衣料,质地好,值两三元钱。”亲婆把这块衣料拿到巷道上让老奶奶们看,老奶奶们齐声说布料好。有的说给亲婆做件上衣好,有的说做条裤子正合适。亲婆听了很高兴。她把布料拿回家给了我三婶,我三婶说:“妈,给您做件衣服。”亲婆说:“妈老了,有今天,还不知道有明天没,给你做件衣服合适。”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亲婆到各村给孕妇检查,把孩子接到世上,心时刻操在孕妇身上,睡觉才产生幻觉,半夜敲人家门,走50多里路,护送孕妇去县医院,脚磨破了,血染红了裹脚布;雨天晚上走五、六里路给陌生人接生。这只能说明一点,她爱接生这一行,知道这一行的份量。她才爱听孩子刚到世上的一串哭声,才不计较工分的多少,才看淡那块好布料。

 2014年,大前村最后一个村子——大德堡村,整体搬迁了。村委会请了渭南的谢老师写村史。谢老师到我家找我说:“三个村好多人很怀念你亲婆,要求把你亲婆写进村史”。我听了很感动。亲婆去世30多年了,人们还怀念他,村干部还记得她,后辈人也会知道她。亲婆如果地下有知,她一定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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