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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3/31   来自:韩城作协网   点击:2533 

​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懂事后已记不清母亲容貌。
四叔母说:你妈像山上你姨。以后每年过年我和姐姐就上山给姨拜年。可见到姨妈,怎么也找不到小时吃奶时那咪咪的微笑。
  六二年我到三十里外的西庄中学上学。一个星期六回家,家中多了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高个子,脸色腊黄。四叔母让我叫“娘”,我叫了声“娘”,那女人微笑着应了声,马上去厨房给我盛饭,盛好饭仍微笑着说:饿坏了吧?这女人是我刚进门的继母,是前几天跟人从河南滑县逃难过来的,经人介绍跟了我父亲。第二天继母早早跟四叔母、伯母给我蒸菜窝窝头,中午我上学时背上要吃四天的玉米面干馍和吃两天的菜窝窝头,继母送我出了院门,我走出村时扭头看见继母还站在台阶上看我。星期六回村,走进村看见继母已在门外等我。我远远叫娘,她大声应了声,说:饿了吧?快回吃饭。星期天去学校,娘一直送我到村外,村外大路尽头是黄河边官道的下塬的坡,我走到坡垴扭头看,娘还站在那里看我,我挥挥手让娘回去。星期六我回到家进门叫娘,没人应声。四叔母说:你娘下地去了。天快黑时娘从地里回来了。她自责地说:“你看我这记性,把今天记成了星期五。六四年我考上高中,在县城上学。星期六回到家,娘不在家。四叔母说:政府叫到县上去了。她又马上解释:村里那几年来的人都被叫去了。你伯父到县上打问过了,全县那几年来的外地人都让叫到县上,一个一个审查,没问题的承认婚姻合法,给办户口。你娘没事,一半天就会回来。第二天我该去学校了,娘还没回来。我迟迟不想走,要等娘回来。太阳偏西了我不得不去学校。要下塬坡了,扭头看看,村外娘每次送我的地方没有娘。我几乎掉下眼泪。回过头下坡,我见到了娘,娘回来了,她已经上到半坡。我兴奋地喊着娘住下跑。娘也快步往上走。你怎么这时才去学校?娘问。我等你!我委地说。“县上答应给娘办户口,娘永远不走了。”娘高兴地说。我笑了。娘对我说:快走吧!天不早了。我顺着沿河路走了很远,回头看坡垴上站着个人,那时娘还在望着我。
   我从小失去了母爱,娘来了我又有了母爱,有母爱是一个人一生的幸福。这次娘从县上回来,我知道了娘在河南的一些伤心事:丈夫饿死了,连一领芦席都没裹上埋了。四叔母说她隐约听说娘在河南有儿子,这儿子怎么了只有娘知道。娘只身离开家乡,千里来到这里,我想娘的儿子不是病死就是饿死的。这是她藏在心中不愿对人说的伤痛。这伤痛使她离开了那块伤心地。她把她的母爱藏在心里带了过来,把这母爱全给了我们。
六八年我从学校回到农村,成了一名农民,每天和娘在一起。我结婚后有了儿子,娘把我儿子看成了亲孙子。娘把我儿子抱在她屋里,爱人让儿子吃奶老坐在娘炕上。我担起了这个家,我心里暗暗发誓要让娘吃好穿好。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队上平整土地,又打了一眼机井,条件好了。但当时大队养好多闲人,群众心里有意见,认为这些人是自己养活。再一点社员在地里劳动,互相依靠互相看,全都出工不出力,每年收的粮食,上过公粮和社筹粮留过牲畜饲料,每口人分的粮只够半年吃,加上自留地收的粮家家仍不够吃。七一年,我和我六哥五个人骑上自行車到相邻合阳县买麦麸。买下的麦麸在石磨上磨几次留些黑面吃,剩下的可以换队上牲畜饲料玉米。天不明我们便动身,第二天我们已走了五十多里路过了县城。下午来到合阳六哥的朋友家。六哥的朋友叫来他的妹夫和妻弟,分别领我们到三个村收麦麸。天黑后五个人都收够了,每个人一百多斤。麦麸在合阳路上也有人拦,拦住就没收了。后半夜人静后才敢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六哥的朋友说:听人说后半夜桥头河底还有人挡。桥头河上下十几里没人,你们五个小伙谁挡你们,你们就把他往坏打,天不明没人去那里,天明你们早上到坡垴进了韩城界。”这晚还算很顺利,沿路没碰上拦的人,下到桥头河底也没碰上拦的人。天不明我们上到桥头河北坡——到了龙亭,进韩城界了我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天刚黑我们回到家。娘已在村外等着了,回到家,娘心疼地说我袄背全湿了。她说:你身子骨没锻炼下,去一趟太累了,以后咱再不去了。买麸皮还像做贼一样,现在想起那次合阳买麦麸还有些心悸。
七三年听说山西河津县红薯粉条便宜,粉条到山上能换玉米。快过年了,我骑自行車到河津县城买了三十斤粉条。我想:过年家家都要用粉条,运到山上肯定好换玉米。不想过了禹门口铁丝挢被工商人拦住,说我偷机倒把,登记后让我送到下峪口商店。过诸北村时我心忽然开了窍,自行车骑到我高中同学家,在同学家放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送到下峪口商店。剩下十多斤不值上一回山。过了几天我又骑自行車走了五十多里路,在河津县城又买了八斤粉条,在禹门口被拦住后,我说自己过年吃,顺利通过了检查站,过渚北村时到同学家拿上上次的粉条回了家。又过了几天我又故技重演,骑自行车来回一百多里路,又从山西河津买回九斤粉条。家里有三十多斤粉条,山上村子路我不熟。我和快六十岁的父亲用自行车载上粉条鸡叫出了门。天明我们上到山顶,山上的村寨散落在一个个山梁或山洼,看见在不远处,可要到村里,一弯一弯没有一两个钟头到不了村。由于几次去山西河津买粉条,误了时间,山上大部分家户都换下了粉条,我和父亲走了五个村子才把粉条换完,不得已还换了十多斤白豆子。回去时到山顶天已经黑了。我和父亲整整在山上几个村转了一天,坐下一人吃了个冷玉米面馍。路不好天黑了自行车不能骑,推着自行车我们夜深了才到家。爱人和孩子早已睡了,娘还守在锅台旁等我们回来吃饭。
七四年我在黄河防汛工地劳动,秋天一天晚上回到家,娘说家里面不多了要想法借点粮。第二天我找到李村一个朋友说想借些玉米。他一口答应:你几时要几时拿。我放心了。过了五天,我晚上回到家,娘说:明天吃两顿饭就没一点面了。我第二天一早到李村找那个朋友,他抱歉说:这几天你没来我以为你不要了,昨天下午刚让人借走。从朋友家出来,我不知该怎么办?明天全家人就要断顿。自己曾发誓让娘吃饱吃好,可现在连爱人孩子都要挨饿。上了十多年学真没用,我真想打自己两个耳光,我委屈掉下一串眼泪。我来到自家的自留地,剝开一个大玉米棒子,还是水泡,煮吃嫩玉米也不行。我在玉米地坐了足有两个钟头,垂头丧气往家走。走到村口碰上了伯父,伯父听说我家明天要断顿。对我说他家二分猪饲料地早玉米熟了,让把那掰了先吃。这天中午两家人把那二分早玉米了,大部分我拿回家。全家人动手剝了一铁桶玉米粒,在石磨上磨碎。第二天下些菜煮糊糊吃。这糊糊一直吃到我家自留地玉米成熟。天天吃糊糊娘很满足,她对我说:那年有这糊糊吃也不会饿死人。
一九七九年秋收后,大池埝公社书记张敏琪在我们大前大队搞包产到戶试点。种麦前我们队土地下放到戶,我家七口人分了十多亩地。队上给每户有公粮任务和棉花任务。我留了三亩棉田,其余全种小麦。我把猪圈粪上到地里,又把猪圈下挖一尺的肥土也上到地里,还把旧土炕打了,炕土全上到地里。那时化肥价低,我三十多元买了一袋二胺和一袋美国一胺,还买了一袋尿素。这三袋肥料全作为底肥上到地里。麦种全换成新品种丰产三号。我信心十足,这一季小麦收后,上过公粮后全家人能吃饱饭,而且全年吃细粮,娘来快二十年了,我终于可以如愿让娘一年四季吃白馍白面了。小麦放穗了,娘跟我到地看麦子,我把麦田一块地一块地让娘看,每块地娘都要把麦穗捧在手里看了又看,高兴得一直合不拢
麦黄梢了,再有二十多天麦就熟了,全村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一天娘说她吃饭后肚子不好受老想吐。我马上带娘到县医院检查。检查后医生单独和我谈话,说娘是胃癌,已是晚期。我问有没有办法治疗?医生说现在的医疗水平没办法治疗。我一听几乎伤心哭出声。我和娘回到家,我让每天给娘吊葡萄糖盐水。开镰收麦了,娘基本不能吃东西,人瘦得失了形。但头脑清醒,还能一天几次走出屋门在院里转一转。到院她总抓起院子上晒的小麦,看了再看,自语说:粒真饱满!麦没收完,我赶忙磨了些面。爱人做了碗白面糊糊让娘喝,娘喝了几小勺,马上吐了,可娘尝到了新麦面的清香。爱人蒸了一笼雪白的馒头,我递了一个给娘,娘用手摸了摸又给我,我掰了半个给娘,娘摆了摆手,我掐了指头大点馒头,娘放在口里,咬了咬咽了,嘴角露出了笑。娘吃了今年的新麦。我回过头心一酸眼泪哗哗掉。小麦丰收了,家里大瓮小瓮,大缸小缸装满了小麦,可娘不能吃了。我和我爱人常常背着娘伤心大哭。
我想,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一定还做娘的儿子,也一定会让她天天吃白馍白面。(刘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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