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
那一年,刚过腊月二十三,恶霸地主横三歪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长工王老五向他要工钱,他不知那根筋错了位,狼一样的嚎叫:“你敢问我讨工钱,做梦吧!你年初赶车压死我的那只大公鸡的账,还没细算呢?”可怜的长工瑟瑟发抖,赶紧赔不是:“好我的东家哩,是我不小心,你就从工钱里扣一只鸡钱吧。”横三歪鼻孔内发出一声冷笑,恶狠狠地说:“扣只鸡钱?美死你!我的那只鸡,鸡生蛋,蛋生鸡,将来何止万千,你算算?我不让你倒赔就够仁慈啦,你还敢向我要工钱,岂有此理!”王老五一家人眼巴巴等着工钱过年,长工不能不斗胆回驳:“东家,你那可是只公鸡呀,它会下蛋吗?就是只母鸡也不能那样算帐吧?”横三歪一看长工竟敢犟嘴,立刻火冒三丈:“你压死的就是一只会下蛋的公鸡,神鸡,要赔鸡么?就赔一个一模一样的鸡来。”长工如何斗得过财主,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长工妻守着冰锅凉灶,难过的不停地擦眼泪。不料,一旁十五岁的大女儿“杏儿”,听完长工父亲的诉说后,竟杀伐决断地说:“爸,妈,甭愁,我有办法治他老财主。”两口子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第二天长工照常到财主家干活,横三歪暗自高兴,以为王老五认了怂,便安排长工套上牲口车给城里柜上送粮,回来捎年货。财主有两条牲口,一匹母马,一条犟驴。母马怀驹,按理不能跑长路干重活,否则不是流产就得要命。但今天王老五偏偏把母马套进车辕内。待车装好粮食后,长工一声鞭响,故意朝东家呼喊“掌柜的,车装好了,我赶车要走啦。”横三歪出门看见母马套在车上,比死了爹娘还难受,马上暴跳如雷:“你吃错药啦,还是瞎了狗眼啦,母马怀着驹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把犟驴套上?你是疯了还是成心捣乱?”东家的大呼大叫招来全村不少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老财主跳起来吼长工“你还不快把犟驴套上,把母马换下来?”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长工这才大声对财东说:“掌柜的你是不知道呀,犟驴昨晚也下崽坐月子啦,也不能套车呀!”人群一片笑声。横三歪闻言气歪了五官:“大混帐东西,大大的混帐话,谁不知道犟驴是公的,公驴会下崽吗?”财东不解气,还故意面朝大家问一句:“你们说,公驴能下崽吗?”长工见时机已到大声说:“你家的公驴不能下崽,难道你家的公鸡就能下蛋吗?”村民一片哗然,横三歪噎得满脸发紫,大张着嘴无言以对。王老五趁机道出了原委,请乡亲们评理。庄稼人纷纷指责财主霸道不讲理,太黑心。财主的仇家借机煽风点火,倡议大伙联名将横三歪上告衙门,为长工讨个公道。一时群情激愤呼声雷动。横三歪自知理亏,更知众怒难犯,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便好汉不吃眼前亏,转怒为喜:“哈哈,老五呀,昨天是我跟你开了个玩笑,你还当真啦。乡亲们误会,误会,老五的下苦钱一分也不会少,大家放心。”横三歪打躬作揖,软话一大堆,总算息事宁人了。老财主后来才知道长工的闺女“杏儿”才是高人,便不昔重金将杏儿给自己的儿子“半声笑”聘做了媳妇。辞了亲家,另招用白马山的白劳做了长工。让半声笑不高兴的是在他家已经干了五六年的长工白劳,近几年不老实起来。这个一贯安分守己的下人,不但干活踏实而且工钱不高,又是地里活的好把式,十里八村的庄稼王。可就是这个来自白马山的老实疙瘩,最近两年,每当他的侄子驴儿腊月二十六看望过他之后,他总要带头闹腾着向东家提出涨工钱,弄得吝啬鬼半声笑不得不斥叱加抚慰。谁料一脸傻相的实疙瘩竟一反常态,软硬不吃,气得半声笑大喊“秀才遇到兵”。最后还是杏儿出面,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才使长工们安定下来。去年他的侄子来过之后,白劳又闹着要涨工钱,而且竟胆大地与“半声笑”顶撞起来,还犟嘴威胁东家“辞工不干"。结果仍被被杏儿设法平息。虽然没有涨工钱,东家女人还是犯了嘀咕:凡事有一有二,难有再三再四呀:日子长着哩,明年再折腾,咋办?杏儿皱起眉头,开始盘算。很明显,父母早丧无妻无子的白劳是受了侄子“别村长工的工钱都比你高,你的东家凭啥给你工钱低”的挑拨。半声笑呢,既不愿涨干钱,更不愿让这个力大如牛的廉价苦力离开。便与杏儿说:"怎么办?要不你剪个纸人人写上驴儿的名字,扎上几根老母子缝衣针,埋到墙角咒死他吧! 省了他叔年年捣乱。”杏儿轻蔑地一笑:“做梦吧,那是自己骗自己的娃娃戏,世上哪有咒死人的? 真能那样,你咒我我咒你,天下人早死光了。没了人,谁做人手?没了人手,谁来给咱们干活? 少玩这些没用的鬼把戏。”“那咋办? 总不能真的给穷鬼涨工钱吧?”半声笑说到最末这句话像剜自己的心。杏儿倒是轻松:“工钱绝对不能涨,穷人不穷哪还了得,不翻天才怪呢?不过急没用,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半声笑很不以为然,撇撇嘴,忙别的去了。憨实的长工,除了东家,除了干活不轻易与其它人搭话。只有每次见到他的侄子才会非常高兴,第一句话总会说:“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然后让侄子睡在他的土炕上,说上一夜亲热话。第二天会将一年的工钱让侄子带回家保管。腊月二十早晨,刮了一夜的西北风仍在怒号,干冷干冷。半声笑坐在白劳套好的牲口车上,刚准备出发,杏儿却说等一下。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半旧的瓜皮黑帽,送与穿着黑土布袄裤的长工,换下了白劳那顶长年不离头的破烂白帕。长工感动,束紧腰带,绑牢裤口,鞭稍一甩"驾一 --",牲口车欢快地驶出村外。主仆二人要到宜川县拉粮食,来回七天。计划年底运回赊给村里断顿的穷户过年,挣高利息。传闻归传闻,小孩照样盼过年,天天掰指头,数到腊月二十六。天擦黑的时候,白劳的侄子驴儿从百里外的白马山如期而至。没见到叔叔,只能喝杏儿端来的一碗冷面汤。饥寒交加的长工侄,心中十分不快,吞吞吐吐地问:“我叔呢?”东家女人转过身,凄凉地凝视着长工侄,十分艰难地说:“你还不知道吧? 很不幸,你叔前几天赶车到宜川拉粮,过黑虎岭让土匪劫了道,抢了车马不说,还被胡子割走了头。” “什么?劫道?土匪割了头! ”当头闷棍,驴儿软塌塌倒坐在地上,一双傻眼惊愕愕愣在脸上。饥饿、疲劳和不快全吓跑了。长工侄望着空洞洞的马厩,半晌,怔怔不能言语。两行大泪无声地从他的脸上滑下。驴儿哭了,很伤心。好一阵儿,杏儿怜悯地劝道:“唉,可恨的胡子,谁碰上谁倒霉,这世道,没法子,想开些吧!”又过了一会,杏儿才难过地安顿:“今晚你还睡你叔屋里,明早把你叔的铺盖和今年的工钱拿回去吧。”说完就把已哽咽成泪人人的驴儿送到白劳住屋,点亮小油灯。长工侄发现桌上竖着块黑漆漆的小木牌,他虽不识字,心想那一定是叔叔的灵位,愈发难过。杏儿悲悲地嘱咐:“你睡觉不要吹灯,千万把门闩插好。”接着,她朝长工侄迈近一小步,怯虚虚地压低声音:“最近村里夜夜闹鬼,说你叔的脑袋到处游荡找寻他的身子,已经勾走村里好几个人……”东家女人一脸害怕,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的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急忙转身,逃跑似退出门外。果然,毛骨悚然从东家女人唇齿之间传输到长工侄身上。恐惧占了上风,驴儿停止啜泣,再也不敢看那块阴森森的灵牌。他赶紧掩好房门插牢门栓,拉开被子蒙头睡下……夜,一点一点加深,西北风呲牙咧嘴,在屋顶一声紧似一声地怪叫。远处断续传来猫头鹰低沉的哭呜。叔叔的断头,在长工侄脑际执拗地萦绕,怎么也除不开。屋里寒气越来越重,夹杂着异样的微响。难过、饥饿、恐惧一起袭来,几近虚脱的驴儿浑身哆嗦,牙齿“答答”地打架,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太可怕了,他没有胆量去吹灭灯,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逃避记忆,快点睡去。午夜之后,黑暗把诡异统统撒到龙泉村,集中到长工小院。阴幽的敲门声从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一下,两下……… 格外地邪性,把被窝里好不容易迷糊的驴儿惊醒。灯油欲尽,灯尾如灰,长工侄努力地在被眵目糊粘住的双眼上磨开一丝细缝。他懵懂地撑起半个身子,虚虚的目光越过细缝恰好落在朦胧的门口:两扇本已插牢闩栓的屋门,竟在,蠢蠢欲动……更竟然,忽忽悠悠,自主开启………露出阴飕飕的黑洞。这黑洞中慢慢伸进一颗没有头盖骨的脑袋,一张离地面五尺不见身形的狰狞脸……“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是叔叔………千真万确……一颗来自阴曹地府寻找身子的断头。驴儿汗毛炸竖……双目恍惚……一个……两个……三个………哎呀呀………一群没有身体的脑袋和一群没有脑袋的身体一齐涌了进来……… 驴儿崩溃…… 魂飞魄散。他再也支持不住…… 昏厥 ! 他不能不仰面朝天,眵目糊已经不能阻碍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屋顶,命脉贲张,惊悚的血潮顺着他的脊梁骨汹涌地蹿崩了他头颅内最粗的那根血管……子夜已罄,当大地把一切托付给了黑暗的时候,累了七天加大半夜的长工却赶车回来了。疲惫不堪的白劳听东家女人说自己的侄子来到,顾不得卸车,急忙先到住屋看望。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估摸侄子睡着了,便慢慢推开屋门,在门槛上止住脚步,他把额头掩藏在黑漆瓜皮帽内的头颅伸进探视: 整个屋子全部沉浸在黝黝的混沌之中,只有那盏将息油灯的火尾儿发出冥冥的残辉,印在长工那张尘灰憔悴的脸上。他望着土炕上刚刚坐起的身影儿,有些激动,脸庞不由地抽搐,沉沉地说: “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说完,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灯苗忽悠,白劳脑袋恍惚成仨……侄儿倒下了,长工有些吃惊。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碰触侄子的肩膀,但他毫无反应; 他端起萤火虫般的灯盏凑到侄子面前,发现驴儿瞳仁圆睁,脸上没有了上次见到的红润一一铁青而扭曲,怔怔的表情充满了惊悚与恐惧。白劳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竟丝毫没有感到呼吸的气息;他又用手按他的腕处,也丝毫感觉不到脉搏跳动.....半声笑没猜错,长工屋里的门栓,是他的女人,午夜用杀猪的尖刀片儿塞进门缝悄悄拨开的……还有灵牌……当然……不过……天地良心,宜川山杀人的传闻不关杏儿的事,她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后来日本人来了,杏儿和半声笑又投靠了帝国主义,与鬼子狼狈为奸,用阴谋和阳谋不知残害了多少驴儿和白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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