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高小梅
那是一个炎热到让人烦闷的下午,巷道的污水沟里大堆的苍蝇和蚊子撕扯在一起,父亲斜坐在姑父那辆卖菜用的破旧三轮车上,他这是要趁姑父去南关批发蔬菜的时候,顺路载他到火车站。他得等到午夜十二点,有一趟宝鸡至太原的火车,途经韩城到介休,然后第二天一早从介休坐大巴车到绥德,再由绥德倒车至子洲,最后一路颠簸回到那个叫做好地洼的边远小山村。
车子就停靠在姑姑家上马石的旁边,发出“嗒嗒嗒”的轰响,我穿着表妹的旧校服,梗着脖子,满脸不悦地站在父亲伸手就能触摸到我头发的地方。父亲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一只握在车子护栏上,另一只则颤颤巍巍的,从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口袋里摸索出一些零散的纸币,和一支他随身带着的钢笔,犹豫了一下,用征询的口吻对我说:“要不?你还是跟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我依旧梗着脖子决然地说。
“那……这些钱你先留着用,等秋后洋芋卖了钱爸再给你寄些来。”父亲声音低沉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不用!以后我会自己养活自己。”我狠狠地说,像头犟驴。
“拿着吧,还有这支钢笔,”父亲怯懦地将身子前倾,试图把东西塞到我手里,我倔强地缩回手,然后扬起头,盯着他已然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离开了学校我还要它做什么?!”父亲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又动,可终究没说什么。
我转过身,固执地望向姑姑邻居家高高的走马门楼,精致的门楼一侧廊檐上,悬挂了一只缠绕着红洋布条的铜铃,此时它正在“叮当叮当”的吟唱,空气中凝固着死一般的沉寂。
“记得给家里写信”,这是父亲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声音嘶哑低沉。我屏住呼吸,直到那“嗒嗒嗒”的声响渐行渐远。转身看到的,是巷子尽头父亲那被风吹乱的稀疏花白的头发,和裹住他瘦小身形的衬衫在他背上鼓起了大大的风包。我的眼眶里有湿湿的东西晃动,但是泪水没有落下来。
那年,我18岁,父亲43岁。那天,讨厌的夕阳将一个本应风华正茂的背影拉长再拉长,将父亲变成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也是从那天起,让父亲的背影在我心里漫延再漫延,从少不更事到为人父母。
时间,是个好东西,过去了不可过去的,原谅了不能原谅的。时至今日,我来韩城已经十六个年头了,每次回老家,都是父亲迎来送往,因为班车能到的地方,离我家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最初那些年,父亲是赶着一辆毛驴车,慢慢变成了摩托三轮。十六年啊!父亲接送我的岁月,就真的是无数个背影的串联。
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方解父母恩。面对已经上中学的儿子,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初面对贫困的无奈,对当时对待父亲的态度愧悔不已。想想也是,要是有办法,谁会甘愿让自己的孩子过早走向社会,辗转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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