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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白嘉轩和鹿三的关系

2014/3/1   来自:韩城作协网   点击:1810 

说说白嘉轩和鹿三的关系

 

党康琪

 

白嘉轩和鹿三都是《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都受到“白鹿原”上的人们的赞美。从经济上看,他们是东家和长工关系;从情分上看,他们亲如兄弟,从文学批评角度看,他们实际上是作者塑造出的一对理想化的主仆。下面从几个方面说说自己的看法。

他们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一块下地干活:真正高标准地满足了好多年前对下乡干部的“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规定的要求。这“同吃”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同吃,灾荒年间也一块儿吃饭。小说写道: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鹿三更透彻地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我了!”鹿三愣怔一下。白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低矮凌乱的两间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到马号。

白嘉轩硬是拒绝了不成器的儿子的借粮,也要鹿在自己家过灾年,掂掂这分量吧。而这“同住”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住。小说写道:

在死了六房妻子后的第七个新婚之夜。白嘉轩看见仙草娇美的後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便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 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  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在这第七个新婚之夜,白嘉轩是实心要去和鹿三同住的,实际上,仙草最终还是把他扯了回来;而鹿三去世的那个晚上,白嘉轩确确实实和鹿三睡在一个炕上。小说写道:

……白嘉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肮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这“同劳动”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劳动。白嘉轩身体好的时候能做到常年四季和鹿三一同劳动,腰被打折后,身体已经佝偻成“狗一样的样子”,仍然倔强的要和鹿三一同劳动。小说写道:

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的街巷里,村民们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杆儿佝偻下去,从尾骨那儿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来;他手里拄着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

……鹿三和牛的背影渐渐融入西边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来了。白嘉轩手心痒痒喉咙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儿,想踩踏踩踏那翻卷着的泥土,想放开喉咙吆喝吆喝牲畜了。当鹿三再犁过一遭在地头回犁勒调犍牛的时候,白嘉轩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儿一手夺过鞭子,说:“三哥,你抽袋烟去!”鹿三嘴里大声憨气地嘀嗒着:“天短求得转不了几个来回就黑咧!”最后还是无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愿地蹲下来摸烟包。他瞧着嘉轩把犁尖插进垄沟一声吆喝,连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轩,你不该犁地,你的腰……”白嘉轩拨开他的手,又一声吆喝:“得儿起!”犍牛拖着犁铧趄前走了。白嘉轩转过脸对鹿三大声说:“我想试火一下!”鹿三手里攥着上尚未装进烟末的烟袋跟着嘉轩并排儿走着担心万一有个闪失。白嘉轩很不喜悦地说:“你跟在我旁边我不舒服,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鹿三无奈停住脚步,眼睛紧紧瞅着渐渐融进霞光里的白嘉轩,还是攥着空烟袋记不起来装烟。

……他悠然吆喝着简洁的调遣犍牛的词令倒像是一种舒心的悦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尽头掉过犁头,背着霞光朝东头翻耕过来的时候,吼起了秦腔:“汉苏武在北海……”三个来回犁下来,白嘉轩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身体毕竟是虚了,可那卧睡炕上三个月的枯燥郁闷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这天后晌收工回去,白嘉轩一扬手把那根拐杖扔进储备柴禾的草棚子里去,站在院庭里接过仙草端来的洗脸铜盆说:“我后晌试火了一下,我还行!”

晚饭后在万房东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轩临时决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员的聚会……白嘉轩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一辈子最怯着啥?我不怯歪人恶人也不怯土匪贼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迟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亲白赵氏在炕头动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轩接口说:“我是个罪人我也没法儿,我爱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我要是两天手不捉把儿不干活儿,胳膊软了腿也软了心好瞀知烦焦了……”

这段话不仅说了白嘉轩伤愈腰残后仍坚持要与鹿三一同下地,还描写了他知道自己还能下地的喜悦,描写了他“最怯最怕的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倒屎倒尿”的性格。

 

 

前边说了白嘉轩能做到和鹿三个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再说说白嘉轩对鹿三家庭的关照。白嘉轩继承父亲白秉德为鹿三娶妻成家之举,在弄清黑娃领回来的是被郭举人休掉的小老婆田小娥回到白鹿村时,白嘉轩表示了与鹿三一样的赶走的意见,并应允,如果赶走田小娥,他负责为黑娃娶一房媳妇。虽然黑娃没有同意,但在白嘉轩,则是郑重承诺;因为在鹿三死后,白嘉轩最终为黑娃的弟弟兔娃娶了媳妇成了家。

作为长工家庭,鹿三家里并不显得特别贫困。举一情节做个推理容易知道。小说第九章写道:

在黄家围墙黄老五家干了半个月活儿,黑娃就看出黄老五啬皮果然名不虚传。……黑娃不在乎,再说黄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样干。黄老五吃饭也是一天三顿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顿稀汤面全部都是杂粮,包谷黑豆稻黍豌豆变换着蒸馍。……但最使他难以忍受的不是干活的劳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舔碗的习惯。在黄家吃头一顿饭时,黑娃就看见了黄老五舔碗的动作,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的饭吐出来。以后再吃饭时,他就加快速度,赶在黄老五吃毕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听见他的长舌头舔出的吧卿吧卿的声响。这天午饭后,黄老五用筷子指点着凳子说:“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话说。”黑娃重新坐下来。黄老五说:“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刚刚吃完了糁子面儿的大碗,残留着稀稀拉拉的黄色的包谷糁子,几只苍蝇在碗里嗡嗡着,说:“我不会舔。我自小也没舔过碗。”黄老五说:“自小没舔过,现在学着舔也不迟。一粒一粥当思来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说罢就扬起碗作示范。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卿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抹布擦过了一样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吧卿吧卿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黄老五把舔得干净的碗亮给他看:“这多好!一点也不糟践粮食。”黑娃说:“我在俺屋也没舔过碗。俺家比你家穷也没人舔碗。”黄老五说:“所以你才出门给人扛活儿……”鹿相你这娃娃事事都好,干活泼势又不弹嫌吃食,只有不会舔碗这一样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顿顿饭毕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从今往后学着舔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钱还可以往上添。”黑娃说:“哪怕不要工钱,我都不舔碗。”说罢就转过身走了,走到过道转过身,黄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欢。黑娃看见别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难以容忍,“哇”地一声吐了。……他终于忍受不住,咬咬牙舍弃了一月的工钱,吃罢早饭借着单独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只是因为适应不了黄老五舔碗的陋习,在这穷愁潦倒之际,黑娃竟然舍弃一个月的工钱逃走了。这原因,黑娃也说得明白:“我自小也没舔过碗……我在俺屋也没舔过碗。”舔碗当然不是文明行为,但文明需要起码的物质支持。这物质支持来自哪里?有白家为其两代人成家;年馑时,家里地里无活也坚决留住鹿三在白家吃饭。你说,这物质支持来自哪里?五十年前,年当十岁的笔者就亲历了人民公社吃食堂时,无人不舔碗的情形。笔者所在的村庄曾是个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庄,一般家户自然没有舔碗的陋习,但面对大饥饿,却在集体舔碗了,舔的还是盛过谷面做的漂着几片萝卜叶的被称为拌汤的碗。

成了家,会有孩子,就有教育孩子照顾孩子的问题。白嘉轩让鹿三的儿子黑娃和自己的儿子坐一个桌子念书。小说第五章写道: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畜铡好青草。鹿三……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快入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入草。”白嘉轩入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马驹(白孝文)骡驹(白孝武)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一生下就是个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状元,富家多纨绔。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後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饥荒年间,白嘉轩让两个儿子跟鹿三进山换粮时,叮嘱鹿三带上兔娃的情节最能显示白嘉轩对鹿三家的关心。小说写道:

  鹿三让他的女人把木柜里仅存的几丈纯白土布和丈余蓝格条子布一齐捆眷起来,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旧衣服捋码一遍,凡是当下穿不着的都叠捆起来。女人挑来拣去作难不定唉声叹气。鹿三却果断得多:“救命要紧,穿烂点没啥受点冷也不要紧,肚里没啥真不行喀!”当他估摸布匹和衣服能够换得尽他一个人背的粮食时,就给白嘉轩告假。“你去你去,得几天走几天,路上甭赶得太紧,当心出事,而今人都吃不上身子虚。”鹿三转身要走的当儿,白嘉轩又说:“三哥,让孝武孝义跟你一搭去。”鹿三转过身笑着问:“你叫娃去背粮不怕惹人笑话?”白嘉轩说:“谁爱笑由谁笑去。”鹿三就认真说:“孝武去行孝义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说背粮食光是跑路怕也跑不下来,来回好几百里哩!”白嘉轩冷冷他说:“要是从场里把粮袋子挪到屋里,我就不让他去了,就是图了这个远!让他跟你跑一趟有好处,他们兄弟俩也就知道粮食是个啥东西了。我说嘛……你把你那个二娃子也该引上。”鹿三感动而又钦佩,回到屋里对女人诵叹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轩这号财东人咋样管教后人;咱们还娇贵兔娃哩不敢叫背粮去……”

  鹿三领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义以及兔娃,四个人结伙搭帮在鸡啼时分上了路,太阳西斜时进入峪口,进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会合,有人在这儿搭下庵棚开起客栈,兼卖稀饭和包谷面饼子。四个人歇息一会儿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上路了…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孝武孝义在村口与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氏首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回夹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你送粮来了。”

让鹿三也带上兔娃背粮,说明白嘉轩对鹿三的儿子的教育像对自己儿子一样重视。由这段文字 也许还可体味出更多的东西:把儿子背回来的粮食又让疲惫不堪的两个儿子背着送给鹿三家,表面上是告诉儿子,鹿三家比自己家更需要粮食,深一层次的意思则是,任是怎样非常境遇,都要关心体恤你们鹿三伯家等等。

第二十七章土匪二拇指黑娃被白孝文率一营团丁抓住,白嘉轩得知消息之后,不是急着要报被打断腰骨的冤仇,而是要去营救,小说写道:

白嘉轩送走送信的团丁,转回来就把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下可除了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地转不过弯儿,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白嘉轩平静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们打断了你忘了? 你忘了我还没忘!”白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轩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

 白嘉轩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

虽然黑娃得到土匪头目大拇指的营救,逃脱了,但白嘉轩的言行确是一片至诚。在小说最后,白嘉轩为了救黑娃,付出了力所能及的心力,他打破从不观看此类热闹的惯例观看行刑,关心黑娃,当目睹了黑娃服刑时的惨状和神情,悲痛欲绝得可真是差点搭上性命。小说写道:

白嘉轩……走进儿子白孝文的办公室时,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释然笑了。……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该判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义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挤到台前,头一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一瞬,垂下头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一串枪响,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门坎上。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坎上那阵儿,手指捏得扮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子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一样鼓出眼眶,完全是一包滴溜溜儿的血。……冷先生说:“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

白嘉轩为什么要对黑娃这样?因为黑娃是鹿三的儿子。也正是鹿三,当年嘲讽刺激挽救了白孝文。小说写道;

鹿三呛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缚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以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美得很!”……鹿三……临出土壕的时候回过头来,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说:“你要是没有狠劲儿勒死,快到白鹿仓里头去,那儿今日放舍饭……”
   孝文仰躺土壕气得半死,……脑子里盘旋着鹿三走出土壕时留给他的三个字:放舍饭。饭已经十分陌生,现在又变得十分切近十分鲜活十分生动。……他的意志集中心劲强烈,拄着打狗棍子站立起来,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扬起头来,弟弟孝武刚刚走到跟前,孝武是从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土壕濒死的消息,他说:“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头执拗他说。   如果不是遇到鹿三,白孝文极可能饿死在土壕中,如果不是鹿三刺激并指出吃舍饭的路,白孝文一定会饿死土壕,而鹿三回去将见到孝文一事告知孝武,足以证明要救孝文的一片本心。鹿三连早已与白嘉轩断绝父子关系的绝无悔改之心的白孝文也要救,白嘉轩又怎能在鹿三身后,不去救已改过自新的黑娃呢?

 

 

本节从几件重大事件说说白嘉轩和鹿三的关系。

先说交农事件,交农事件中的白嘉轩和鹿三简直是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祸福同当神似一人。事件的起因是滋水县县长史维华的新政:

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各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

起事人是白嘉轩。白嘉轩借鉴白鹿原古代御寇的故事,用鸡毛令帖的方式动员白鹿原民众参与。他找到村里的塾师徐先生写令帖,将令帖交给鹿三传送,先交待了传送方式,又反复交待注意保密。反对苛政是民众共同心愿,一封令帖便将白鹿原人彻底动员起来了。只是,全原九十八村的人都知道了,秘密便难免泄露。县长及其基层代理人事先便知道了起事者是白嘉轩等人,于是,采取了文明方式限制住白嘉轩他们几个的自由,使得他们没有时间去领导“交农”,妄图以这种“斩首”方式,叫无首群龙瓦解,从而化解事态。而由此,让鹿三有了一个难得的展示机会。小说写道:

时势和机运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起招呼……鹿三刚停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有一副好嗓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和尚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鹿三赶到城墙下……一个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老兄弟回乡。”……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当然,事情不会这样结束。很快,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县长的命令,另一张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的告示。主犯有包括领头进城的四个人在内的七个人,就是没有大家都已经知道的真正起事人白嘉轩。而人们普遍以为他花钱买通县府,将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这让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他先告知一些在押者家属:“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而后全身心投入营救。小说写道:

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掏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法院的人……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 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 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他们,白嘉轩惊喜万分……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新县长放人。…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

一个出谋划策,一个秘密传帖;一个被缠住难以脱身,一个临危不惧,听到已经动员起来的民众见不到起事人转而将愤怒转向起事人时,焦急万分,在事有转机时挺身而出;一个落难,一个义不容辞坚决营救:是不是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祸福同当神似一人?“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可不是一句能等闲视之的描写,它确凿地暗示着两人这种神似的关系。

再看鹿三杀田小娥事件。

说杀田小娥之前先应说说田小娥。田小娥有让人同情之处:年轻美貌,却做了能当她爷爷的郭举人的小妾,这还不算,更受到了大老婆的诸多非人虐待,此时,她诱惑小长工黑娃,还值得怜悯;当她和黑娃在土窑洞里勤勤苦苦经营小日子时,赢得的不光是同情还有肯定;而后她为了救黑娃,不得已委身鹿子霖,人们也还可以理解。这可是站在新道德的立场上说的。但是,被动委身很快变成主动投怀送抱,田小娥竟至于为鹿子霖作伥,勾引白孝文,所用手段为人不齿,很容易让人想到水性杨花和淫女荡妇这两个词,进而又诱惑其抽大烟,终致其家破人也差一点死掉,这怕要遭到唾弃;有人说,在她回身看到黑娃的父亲鹿三手执梭镖要杀她时,她忘情地喊了一声“大”,让人同情,但读者可否想过,当她由被动到主动地委身鹿子霖时,她先后叫过鹿子霖多少“大”呢,你说,她这“大”字值钱吗,而鹿三后来心中反复出现这个叫“大”情景的幻影,那只是鹿三正直心灵的正常反应;她被杀了,感到冤屈,要报复,阴魂附于杀她的鹿三身上,应该,但报复致死她爱过的黑娃的母亲,报复致死她也算爱过的白孝文的母亲,还报复致死了其他许多无辜的人,值得同情吗?这怕是新道德旧道德都不能原谅的事!

鹿三为什么要杀田小娥?他在营救儿子黑娃枪下的白嘉轩时对儿子黑娃说得明白:“她害得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他不以为这是杀人,他认为这是除害,就像当年 “交农事件”一样,虽是秘密动员但满腔正义敢面对天日。小说写道:

他第四次炸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片子一样的感觉,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他等待鸡叫等待夜静以免撞见熟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等待鸡啼一样沉静。他的沉默不是脑子简单,主要归于他对自己的生活信条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黑色的烟灰又装进了烟未儿。悠悠飘浮的烟雾里,猛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情景,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嘈纷乱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众人进入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进监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在杀田小娥这件事上,白嘉轩和鹿三的立场一致,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罢了。小说写道: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底。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

白嘉轩是用指挥族人拍死田小娥变成的鬼蛾子并把它镇压在镇妖塔下的方式显示立场,由此也可看到族人对田小娥一致的认识。

除过“除害”,还有一层原因则是鹿三这种正直憨厚的人说不出来的,那就是报答白嘉轩知遇关照之恩。小说写道: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你送粮来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后跷出厦屋门坎,看见孝武孝义肩头扛着从山里背回来的粮食袋子,迷惑地问:“你咋么又叫娃们背过来了?那是给你背下的喀!”白嘉轩说:“这回从山里背回来的都给你。我等下回背回来再拿。”……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盘上碾下半斗包谷糁子,安顿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来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拉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

大灾荒之际,饿殍遍野,白嘉轩不给孽子白孝文一粒粮食也坚决留住鹿三在白家吃饭,这已使鹿三感动;让儿子把费老大劲背回来的粮食给自己背了过来,这又怎么能不让长工身份的鹿三动情;再看到白孝文穷愁潦倒到如此份上,还满嘴喷粪,其根源可都是这田小娥;而况田小娥也是拆散自己父子的祸首:这些便都促成了鹿三的非常举动。

说到显示二人关系的重大事件,白嘉轩为其三子孝义谋留子嗣一事不能不提,虽然事在鹿三身后,但与白家与鹿三的关系相关密切。            

白家将鹿三视为自家人,前文已举过许多典型情节,此处再赘言几句。鹿三生前,白嘉轩叮嘱两个儿子孝武孝义:自己活着有自己照顾你们鹿三伯,自己死了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你们鹿三伯;并让女儿白灵认鹿三为义父,孝义便也跟着白灵一起叫鹿三“干大”。就是说,白嘉轩不仅自己称鹿三为“三哥”,在经济上、重大事件上视鹿三为兄弟,也把这种关系扩大到自己下一代人身上,真正落实着其母白赵氏的“鹿三也是咱家一口人”的话。而在为三子孝义谋留子嗣事上,白嘉轩比其母走得更远一些。

白嘉轩于三个儿子的婚事,对三儿孝义操心最多,也挑选到一个称合家之心的媳妇,遗憾的是,媳妇多年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能不引起坚守孝道理念的长辈的焦虑。白嘉轩求助于世交、亲家、更是名医的冷先生。冷先生说:问题会不会出在孝义身上?建议白嘉轩让儿媳妇去一趟棒槌会。棒槌会是当地一种古老的男子无生育能力时,由婆婆领着媳妇去借不知对方身份音容的种的神秘又蛮陋的风俗。

白嘉轩虽感到此话难听,但还是同意了冷先生的问题会否出在孝义身上的猜测,一方面让冷先生为儿子用药,一方面筹划了一种更隐秘的方案。他要借鹿三的儿子兔娃的种解决这一难题。初读,只觉得这只是在记录一种陋俗;再读,还觉得兔娃为人本分,年龄与孝义相当,又住在白家马号,由孝义祖母白赵氏实施方便隐蔽;三读,才感到作者的深意还是为了塑造人物,为了深化二人的关系。既然儿子的承嗣需借助陋俗解决,哪里还有这样合适的选择?自己和鹿三神似一人,关系铁定到生前身后,借用其人格、性情、思想的基础的血脉便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隐秘的方案,就要将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小说写道:

三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个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槌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在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

只是,付出也是惨重的。就因为具体实施了方案,祖母白赵氏心头遭堵,竟很快离开了人世。小说写道: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妇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几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白嘉轩从头到尾,都在理智冷静地对待此事,这份理智和冷静,如果撇开白嘉轩和鹿三二人非同寻常的关系,还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吗?

 

 

本文开头说,从文学批评角度看,白嘉轩和鹿三是作者塑造的一对理想化的主仆。一个东家,一个长工,精神相通,祸福与共,神情相似——鹿三“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神情不正是白嘉轩的神情吗?会是这样的么?本节要说的就是这主仆一心的历史依据,也连带说说其现实意义。

主仆同心的典型事例莫过于春秋时期豫让吞炭的事迹了。

晋国大臣赵襄子杀了仇人智伯,占有了他的土地和财产,还不解恨,竟将智伯的头骨作成酒器。尽情发泄。

     智伯有个门客叫做豫让,对此十分气愤,他不顾身家性命,多次设谋行剌,以图复仇。一次,他又扮作仆人潜入襄子宫中,藏到厕所里准备行刺,让抓住了。从他身上搜出了匕首。赵襄子问道:“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你带刀入宫?”豫让回答:“我是智伯的臣子豫让,你杀了我的主人,还把他的头骨做成器物,我是来杀你报仇的。”赵襄子见他义正辞严,毫无隐藏躲闪的意思,反被他的忠义打动,让他走了。但此后.豫让报仇的心仍丝毫没减,竟想自毁形貌继续行剌。

     他把漆刷在身上,让脸上、身上生满了疮疤;又吞吃火炭,把声音变得沙哑含。这样,连妻子也认不出来了,然后去街市上要饭。一天,赵襄子要通过街市,人们都纷纷躲进两旁的小巷和房屋里边,豫让却藏到桥下;谁知襄子的坐骑来到桥前,退避惊叫,就是不上桥。襄子命卫士桥下搜查,又捉住了豫让。听到豫让自报家门,赵襄子气愤地责斥道:“先生曾经是范中行的臣子。智伯灭了中行,收降了您,您为什么不给范中行报仇?您已被我捉住过,我放了您,您却还要害我!这总不能算讲信义吧?”豫让答道:“中行氏只把我作一个普通门客看待,我也只能象其他普通门客一样还报他。他被杀了,众门客都归降了智伯,我投靠智伯有什么不对?智伯把我当一个‘国士’对待,凡机密事都要同我商量,我就要以‘国士’的忠信还报他。您放过我是因为我对主人忠诚,因为您开恩就不替主人报仇的人,还值得您释放吗?回大人话,不替智伯报仇,我死不瞑目!如果您真的倡导忠义,请把您的衣服赏我一件!”

    赵襄子感慨万分地脱下外衣扔给豫让。豫让把衣服整好展开铺在地上,照着中间刺了三剑,然后自吻而死。

    套一句老话,这可真是主仆相遇,千载一时,于是他们青史留名。与他们相比,虽然白嘉轩和鹿三只是小人物,但两者关系的本质是一致的,这无需置疑。

 

比豫让吞炭稍早的类似的故事是脍炙人口的赵氏孤儿。

晋景公三年,赵朔为晋国率军援救郑国,跟楚庄王在黄河边上苦战时,大夫屠岸贾图谋诛灭赵氏。他诱骗调唆将领们说:“赵朔父亲赵盾谋杀国君,子孙仍然在朝作官,必须诛灭赵氏。”韩厥说:“已故的国君认为他无罪,现在诸位要杀他的后代就是作乱。”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诉刚刚归来的赵朔赶快逃走。赵朔不同意,说:“您一定不会让赵氏的祭祀断绝,我死而无恨了。”韩厥答应了这一请求,装病不出家门。屠岸贾不请示景公,擅自率领将领们在下宫袭击赵氏,诛灭了赵氏家族。

赵朔的妻子是先国君成公的姐姐,怀有遗腹子,由于躲到宫中,生了个男孩。屠岸贾听到消息,就到宫中搜查。夫人把婴儿藏在裤裆里,竟然躲过。逃脱搜捕之后,赵朔门客程婴对公孙杵臼说:“现在一次没有搜查到,以后一定还要再搜查,怎么办?”公孙杵臼说:“抚养孤儿成长与殉死相比哪个难?”程婴回答说:“死容易,抚养孤儿成人难呀。”公孙杵臼说:“赵氏先君厚待您,您就尽力承担难事,我担当容易的,让我先死。”于是两个人商量弄来别人的一个婴儿背着,裹着华丽的襁褓,藏匿在深山中。程婴假装为了赏金报案,并领兵袭击公孙杵臼。公孙杵臼假意骂道:“小人哪,程婴!从前下宫事变,你不能殉死;跟我商量隐匿赵氏孤儿,如今又出卖我!”又手抱婴儿喊道:“天啊!赵氏孤儿有什么罪?请让他活下去,只杀我杵臼好了。”将军们不答应,杀了杵臼和假孤儿。瞒过屠岸贾和诸将,程婴携带真孤儿藏入山中。

十五年后,晋景公生病,让人占卜,巫师说是绝了祀的功臣作怪。景公问韩厥,韩厥知道赵氏孤儿活着,就回答说:“功臣在晋国断绝祭祀的,不就是赵氏吗?赵氏世世代代都立有功勋,您却灭了赵氏宗族。希望您考虑这件事。”景公问道:“赵氏现在还有后代吗?”韩厥如实告诉了景公。于是景公就和韩厥商量,把赵氏孤儿召回来藏在宫中。将军们进宫探问病情,景公利用韩厥拥有的兵力胁迫诸将会见赵氏孤儿。将军们于是反过来帮程婴、赵氏孤儿进攻并灭了屠岸贾全族。

赵氏孤儿名武,就是这个赵武的后代后来建立了赵国。赵武二十岁了,程婴就对赵武说:“当初下宫事变,许多人都能够以身殉难。我并非不能从死,我想抚养赵氏的后代成人。现在你已长大成人,恢复了爵位,我要到地下去说给你父亲和公孙杵臼了。”赵武哭泣叩头,坚决请求,说:“我正要劳苦筋骨来报答您,您忍心离开我去死吗?”程婴说:“公孙杵臼认为我能成事,我不告诉他,他会以为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就自杀了。

公孙杵臼和程婴分别以不同方式舍命保全赵氏孤儿的原因不外忠义二字。门客忠于主人的前提是主人行为合“义”,这“义”,既有为国为民的大义,也有善待下人的仁义。赵朔在外为国征战、归来不因私躲避这叫大义,在内善待门客这叫仁义;所以遭难时许多人愿意与他同死。

公孙杵臼和程婴与被待以“国士”便以“国士”回报的豫让皆青史留名,他们与其主人的关系可视为白嘉轩与鹿三关系的远古的历史依据。

和《白鹿原》背景同时代的党家村的村风可看做其近代的历史依据。韩城党家村在明清民国是个富户比较集中的村子,村风古朴仁厚。对家族中的贫困户优先雇佣其子弟为商号伙计,年岁不好,给粮食助其度荒,遇到婚丧大事接济钱财,都是常有的事。普通的、小份额的救济不值得记述,不少家户都曾挂有“惠及闾内”、“恩同再造”之类的牌匾。这里说几件民国时期该村富户与佃户或雇工的关系,因为这最能显示其仁爱宽厚的一面。有家大户的雇工叫刘华成,他带侄子多年在这家佣工,双方相处很好。伙计对份内的活卖力,也做没安排的份外活。东家与伙计同桌吃饭,伙计不到不开饭。常叫伙计吃饭的是小东家,刘华成下地回来便常给小东家捉只小鸟什么地逗着玩。一次小东家急着叫刘吃饭,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伤了下颌,终生留疤。不少雇工如同刘华成一样,叔侄、兄弟同时在此,有的年老退工又介绍亲族接替自己,有的退工之后逢年过节仍相互来往。一人名叫谢武,家在山西荣河,在党家村待了二十多年,退田后回到老家,在荣河庙前古会上看见新兴的用来扬场的大扇车,想到党家村地处圪捞,每年夏收,场房里扬场风很不好使,便买了一架,用骡子车拉上,摆渡过了黄河,送给东家。还有一件事很能折射出党家村的宽容。有兄弟五人先后来到党家村,他们有的在村上做雇工,有的以党家村为依托,去外村打工。五弟后来从了军,又去了台湾。九十年代,在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热中,老五也要探亲。他心里只记着几个兄长,只记得自己在党家村长大,于是,写信给党家村寻问。由回信了解到定居党家村的兄长已经过世,只有一个继子。老五就奔着这个继子回了大陆,来到党家村住了些日子,看望了这被认做故乡的党家村,看望了当年的小东家,送给小东家一人一个金戒指,圆了他回大陆探亲的梦。

   村里富户不敢说都是这样,但多数如此,主流如此。土改的时候,村里来的工作组组织不起来斗争会,绝不是工作组不得力的缘故。

 

贫富差距存在,阶级矛盾就必然存在。对阶级矛盾,不同历史时期应有不同态度。古人云:“乱世用武,治世用文。”乱世用武干什么?用武破坏清除已经没有效力的旧秩序,建立新秩序;这就要动员民众参与。白嘉轩和鹿三身处乱世,却固守着自己的人生法则,虽然也有意义,但很有限。特殊时刻,他们发起领导的“交农事件”,缓和了乱世苛政对民众的聚敛,平日也只是让自己的直接对象受益,让自己心理平衡而已;根本不能影响白鹿原的历史进程。而动员民众的方式不外宗教意识、民族意识、阶级意识三类。所以乱世强调阶级斗争,强化阶级斗争利于壮大力量,建立新的秩序。但仅此而已。

一旦新秩序建立以后,再反复强调激化阶级斗争,甚或借以打击看法不同的人,只能造成对生产力有组织的破坏,从而使经济败坏到不如乱世的地步。反右、三面红旗、文化大革命几近二十年的政策,就属于这类情况。治世用文干什么?用文缓和阶级矛盾,让社会有序运行,如此,才能发展生产,有益民生,促使社会文明进步。而促进生产,提高民生质量,促使社会文明进步,才是人类历史的主流。现在倡导的“和谐”——家庭和谐,地方和谐,国内和谐,国际和谐——正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主旋律。

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贫富差距日渐拉大,出现了一批大款,也就有了生活艰难的群体。有钱人应如何对待雇工?白嘉轩和鹿三的关系,会给我们很多启发。仅提一项,劳资双方,主导方在生产资料所有者一面,如果有钱人能学白嘉轩哪怕一点点,只在经济上稍稍体恤雇工一些,不仅自己的事情会长远,社会也会安定很多。这应是白嘉轩和鹿三关系中最富有现实意义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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