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澽水往事(上)

2015/3/21   来自:韩城作协网   点击:3943 

九曲黄河在关中东北隅接纳了一条河,它的名字叫水河,我们河湾村就在水河边。
儿时我们时常依偎在老皂桷树旁,听狗狗婆讲父辈们的奇闻异事。上个月她老人家过世了。我不想让这些逸闻趣事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我要把它原封不动记录下来。
 
目 录
第一回     徐一刀不谙鸳鸯谱 澽河湾失手伤及身
第二回     碎孝勇年少太轻狂 寿星宴掀桌推杯盏
第三回     孝聚鹏宦海丛中迷 抛贤妻迎驾临潼道
第四回     啬老六打错铁算盘 结穷亲银钱看太重
第五回    王老三病急乱投医 害妻女卖身走他乡
第六回    苦豌豆枣乡花丛眠 车厢壕修路惹众议
第七回     鬼稳善坐山观虎斗 与人交心眼实在多
第八回     倔继善美梦化成灰 一觉醒地权无踪影
第九回     赛翼德横刀挑强梁 黄龙山尽展巾帼风
第十回    段老二再败车厢壕 险丧命落荒只身逃
第十一回  呆书鹏迂腐不开化 守芝川阻挡传头子
第十二回  三棱子鸠占空鹊巢 夺花魁恨煞众男儿
第十三回  瞎老汉瞎眼咥瞎活 凌空棒砸碎鸳鸯梦
第十四回  杨彩萍洋裝洋做派 争自由婚姻求解放
第十五回  野狸子四乡乱收费 手太黑魂散太枣沟
第十六回  李天翔被俘五星塔 机关算尽颜面终丢
第十七回  胡培源嫁女凭门第 开门揖盗辱他门风
第十八回     鱼平之恃勇惹祸端 夏阳府坟圈遭暗算
第十九回  杨玖娃兵溃飞虹原 用错人损兵又折将
第二十回  孙圣文执掌韩地县 虽善谋人品却极差
第二十一回  冯四儿立地成了佛 衙门口舍身除奸佞
第二十二回  小凤囡两头不落好 亲姐姐错怪心头酸
第二十三回  莽黑猪陕北办婆娘 领回家尽出怪洋相
第二十四回  贾若山教化山大王 黑大汉专心课五经
第二十五回  徐一针争地黄河滩 书呆子化解纠纷案
第二十六回  麻老九醋劲熏破天 郃川界出手掐义兄
第二十七回    犟兴邦舍家赴戎机 老泰山仗义解他围
第二十八回    卜老四横行澽河川 罂粟花飘曳麦秀黄
第二十九回    阴阳脸酒后吐真言 露破绽欲盖缝难弥  
第三十 回    俏荷花冰琢招蜂蝶 醋坛子打翻起纠纷
第三十一回    麻老姬唾手得金城 转瞬间胜输即易手
第三十二回    红枪会大战段老二 解文泉洒血英年终
 
 
 第一回 徐一刀不谙鸳鸯谱 澽河湾失手伤及身
 
清光绪年间,澽水河边出了一位劁猪骟羊的把式,人称徐一刀。
那天晌午的毒日头,晒得徐一刀家的小叫驴汗渍斑斑,吭、吭怪叫不停。到了河湾村口老皂桷树底,徐一刀赶紧拉了驴往阴凉处躲。进村的巷口,一个小脚妇人和一个穿开裆裤的半大小子,正摇摇晃晃抬着一木桶水。
噗通!许是体力耗尽实在抬不动,那孩子忽然将桶担咣噹撂了,水桶歪歪斜斜险些倾倒,水撒了一地,妇人忙去扶,大声呵斥孩子。孩子本就累得脸涨通红,喘不上气,现在又给无端数落,朝地下一滚,双脚乱蹬,嚎嗓开了。
徐一刀平生最是喜欢打抱不平了,看到别人吵场闹架,热血便往头上冲,忍不住走上前劝曰:“你这妈,娃力小抬不动,训甚么?小心挣下毛病,将来后悔哭恓惶你都来不及。”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那穿开档裤的小孩儿,竟忽地一骨碌拾起,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哪来的怂人!狗逮老鼠多管闲事,谁是她儿子了!”
徐一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犯嘀咕,搞不明白哪里说错了?指着那妇人,“那她……”。再瞅瞅那妇人,年龄也就二十出头,脸色黑里透红,模样条干还算稀样,不是他妈,也许是?还是吃不准,忙问:“那她……莫非是你姑?还是……婶子了?”
谁知开裆裤听罢,反而更为光火,额头青筋暴跳,吼起来:“再胡说,打折你腿!”抓起扁担,呼哧抡了过来。
徐一刀躲闪不及腿上挨了一下,生疼生疼的,这三寸丁高的矮脚虎下手还怪狠的。眼巴巴瞅着那妇人,原本指望她会相劝,谁知却哭得雨天泪人,哪里还顾得他。
那开裆裤如同发怒的狮子,扁担一出手便没停的意思,呼啦啦不分上中下三路,怎么顺手怎么乱抡,打得徐一刀失了招架,不一会便中了他好几招。
再和这麻糜子不分的吃奶娃纠缠下去,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也顾不得再作理论,迈开大腿赶紧出溜。开裆裤打得兴起,在后穷追不舍,徐一刀人高马大,自幼又是习武之人,开裆裤那里追得及。主人跑了,小叫驴却遭了秧。这畜生身矮腿短,性格绵缠,不论何时走路都是噗噗蹋蹋,不紧不慢,这下倒了大霉,让开裆裤撵上一顿狠揍,撒了脚丫子往澽河边高粱地里钻。
它这一钻,却惊了地中一老汉,高喊:“喔号,哪来的畜生?钻我地里来了。”抡起锄把就打。小叫驴两头受夹击,重又折回来,躲过开裆裤,斜刺冲上马路跑了,徐一刀赶紧去追。
“是九叔啊,你老咋把驴撵我地里来了?好小爷哩,你看糟蹋了多少高粱。”走出一位白胡子老者。
开裆裤:“你问他。”用手指远处正在撵驴的徐一刀。
那白胡子生怕徐一刀再溜掉,手搭凉棚高喊:“那赶驴的汉子你莫走,回来我有话说。”徐一刀只好将驴重牵了回来。
待走近了,白胡子抬眼一望,笑道: “原来是徐大把式,我还当谁呢。”
徐一刀双手一恭,“继善大哥一向可好。”他名程继善也。
白胡子继善:“还好,就说你和我九叔,一个跑哩,一个追哩,和狗撵兔似的,弄啥呢?”指指开裆裤。早听得徐一刀一头雾水,这程继善胡子一大把,刚才咋管那开裆裤娃叫叔?莫非自己听错了?
那开裆裤仍余怒未消,满脸涨红,“他欺负人。”真是莫名其妙,打人他还有理了?
白胡子程继善听得好笑,捋了捋胡子问徐一刀:“你挺大个人,咋欺负一个孩子?”
徐一刀:“好我的继善哥哩,哪里是我欺负他,分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打我。”感觉冤枉极了。
谁知那开裆裤闻言,却脸涨成酱紫色狂叫:“没欺负,你把我媳妇错当成我妈!”似乎比他气性还大。
听得徐一刀霎时间如坠五里云雾,瞅瞅那妇人,回头再看看开裆裤,满腹孤疑。这才是月下老酒后乱点鸳鸯谱,给这俩牵错了红线,般配吗?本想笑,有了先前的闪失,终究还是忍住了。
白胡子程继善听了笑道:“我当啥呢,不知者不为过,他也就是说错句话的事,不打紧,九叔快消消气,莫和他怄这号闲气。”
那开裆裤听了,低头思谋好久才说:“也行,那他得给我把水桶提回去。”徐一刀忍不住想笑,嘎小子真是混世魔王转世,变脸比脱裤子还快,说没事就没事了,也罢,谁叫咱多嘴惹事。
早逗乐了白胡子程继善,“行,行,行,罚他提回去,正好顺路给我把猪劁了,真是小娃脾气。”
徐一刀真想掴自己一个大嘴巴,今儿纯属没事寻事,多了句嘴给自己找下不痛快不说,连驴也跟着挨打,今天一大早右眼皮便跳得厉害,原来是这开裆裤作祟害人。
程继善家的猪儿拴在院门口,是头足有六个月大小的半大母猪。腰身廋长,毛色粗糙,通体不见一星半点膘肉,早该劁了,不知为何拖到此时还留着孽根?害得猪儿整日春心荡漾,不思汤镬,胡踅圈圈,乱哼哼。问了原来是做下仔母猪养的,中途又觉费料难伺候,所以劁得迟了。
徐一刀挽起袖子,从驴背上取下劁猪骟羊的家伙什正要预备动手,谁知那猪儿却甚是古灵精怪,刀片一晃便知没它好事,嚎叫一声,挣脱缰绳跑了,程继善两个儿子忙去追。
徐一刀也要撵了去,程继善忙阻挡:“老徐莫追了,叫娃们撵去,进屋先喝口水,抽锅子烟,歇歇,吃了你嫂子檊的细面,咱再劁它狗日的不迟。”将徐一刀迎进了家门。
程继善老婆程卜氏檊的细面,光滑细溜,浇上油泼辣子,撒上香菜、绿菠菜,可好吃了,赶上天旱灾荒,吃过都多半年了,徐一刀一听口水都下来了,连说:“也好,到时多找几个帮手,那畜生浪得很。”
徐一刀和程继善也算是无话不说的老交情了,老哥俩院当中枣树底一坐,浓茶喝着,水烟锅子抽着,话自然便多了。徐一刀:“刚才我没太听清,你叫那开裆裤啥?”
程继善未加思索答曰:“九叔。”
徐一刀:“这我就闹不明白了,你老哥胡子一大把,为甚要称那吃奶娃为叔。”
程继善:“这有啥,嫩叶扎到老杆上,人小辈份高。我那二小子程学鹏虽同他同庚,辈分上却差了三代,人前还要管他叫九爷呢。”  
徐一刀直觉好笑,“有意思,你这河湾程家,爷和孙子穿一色长短的开裆裤。”
程继善:“这有啥好笑的,一家弟兄几个年龄大小还不一呢。况我河湾程家,自明洪武年间便居于此,至今已历二十二世,几十辈下来,还不越差越大,同一辈内常常大的都走不动道了,老幺仍在娘怀里吃奶。”
听得徐一刀嘘声连连,“天下竟有这号稀罕事?”
程继善捋捋胡子,笑道:“这有啥奇怪的。你不知,我这河湾程家共分三门,我乃二门长孙,属二十一世 “善”字辈,而你刚才村口瞧见的开裆裤,却列在了二十世“孝”字辈,乃三门老幺,族中行九,大名唤作程孝勇。按族里辈份,咱理应喊他叔,不然就乱班辈了。”
徐一刀:“原来如此说道,绕来绕去谁搞得明白?”
程继善:“族里有家谱,记得清着呢,不会乱。”
徐一刀:“哦,但你那开裆裤叔,咋年纪轻轻就娶上媳妇?”
程继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那三门六爷得娃迟,五十六岁上才有了这么个宝贝蛋蛋,生怕自个活不到娃娶媳妇年龄,马蔺坳王老三欠了他四石粮,只好把闺女顶给他儿子做媳妇。”
徐一刀:“你那三门六爷,莫非是人称大洋马的程老六?高个子、精瘦、走路腰板挺直、头仰起、活脱脱一副骡马像。”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程老六走路的怪姿势。
程继善:“正是。”
徐一刀:“看来挺和善的老头,咋做下这号缺德事?”满脸的愤愤不平。
程继善:“咋缺德了?”
徐一刀:“借财坑人,误了人家姑娘,还不缺德?”
程继善:“父债子还,你情我愿的事,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徐一刀:“反正我就是看不惯。”
程继善:“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有啥看不惯的?千年修得同枕眠,婚姻都是老天给造下的,叫你跟谁,你就得跟谁过,这都是她娃的命。”
徐一刀:“是么?”一脸的茫然。
程继善:“那当然!王老三欠了人家一屁股债,不拿闺女顶,你说拿啥还?”
徐一刀摇摇头,“我也只是觉得,那小媳妇模样周正,脸蛋俊俏,怪可怜人的,跟了这懵懂娃实在可惜。”
程继善:“有啥可惜的?人的命天注定。是小姐,是丫鬟,老天早给安排好了,各人还是各安所命的好。就拿你徐一刀,挺威风八面的一条汉子,为甚却偏偏养头灰里吧唧、五尺高不到的矮脚怪?人前也不嫌跌你徐大把式面子!”
忙分辨:“这说你们河湾程家,咋扯上我了?”
程继善奸笑一声,“不糟蹋你糟蹋谁!怎么,光兴你卖派我程家,就不兴我挑你理了?就你那宝贝驴,成天吭、吭怪叫,离村二里地大伙便知道劁猪骟羊的老徐又来了。我死活都闹不明白,你为甚要拿那矮脚怪当神供?走路应愿吊远跟着都舍不得骑。”这话是实情。徐一刀和他的宝贝叫驴,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走道的样子,确是澽河川道一景。
徐一刀明显急红了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那驴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叫驴。”
程继善:“还真没看出,这矮脚怪到底哪里不一般了?”
徐一刀:“你还不信,已经试验不是一回两回了,走村串巷,只要我这驴吭、吭一叫,村里便准有劁猪骟羊的生意等着我徐一刀,你说神不神?它就是我屋的金不换。”满脸的洋洋自得。
程继善头摇似拨浪鼓,“我就不信,它真有你说那般精灵?”
徐一刀:“那你刚才锄地听见驴叫了吗?”
程继善:“听见了。”
徐一刀:“这不就结了,我的驴一叫,你便来找我劁猪骟羊。”
程继善:“如此说来还真神了!不谝了,你嫂子饭该好了,我给咱端盐、辣子、醋去,吃完还有正事呢。”将信将疑嘟囔着走了。
他这话不假,我曾经无数次问过狗狗婆,你爹徐一刀那头小叫驴真有那么神?狗狗婆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但学兽医专业的狗狗,却说他婆是迷信筒子,不至一次劝我别听他婆瞎叨叨。
狗狗诨名“一根筋”,打小就爱叫真、认死理,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诘曰:“你说你婆迷信,有啥凭据?”
狗狗:“自家的事,没有凭证我能乱说。据我考证,我太外爷的驴叫,那都是太外婆徐唐氏抠门逼出来的。”
我不解地问:“这驴叫,与你太外婆的抠门又有何关系?”
狗狗:“你知道我太外婆家,为何要养那矮脚怪?”
我说:“据老辈人传说,那是头神驴。”
狗狗:“连你这般有学问的人,也信了乡间的传言!我太外婆徐唐氏养它,纯粹是看它性缠个矮,胃口小,不多糟贱粮食,哪是什么神驴!”一脸的不屑。
我不解,“那它的叫声是咋回事?”
狗狗:“你不知道,我太外婆徐唐氏平日抠门舍不得喂,那驴儿饿得精瘦,偏我太外爷却出极地豪爽大方。那驴随他外出劁猪骟羊挣下粮食,东倒西歪驮不动,我太外爷看着心疼,掏出人家给的高粱糜子便喂。时间一长,那驴起了条件反射,只要随我太外爷外出,便会兴奋地昂头吭、吭乱叫不停。动物的嗅觉、听觉又比我们人类灵敏,猪羊发情一哼哼,它离老远便听到、嗅出来了,亢奋地一叫,离村二、三里,村人便知道劁猪骟羊的徐大把式又来了。”
我原本还想从狗狗婆那里,再多挖点有关这头神驴的奇闻轶事,听了狗狗的话顿感索然无味,但又于心不甘,摇摇头刁难道:“也许未必如此吧?”
狗狗闻言顿时涨红了脸,“甚么未必如此,你见过耍猴时,猴不钻圈,主人咋办?”
我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用鞭子抽。”
狗狗又问:“那钻过去呢?”
我说:“赏它吃食。”
狗狗:“不钻挨打,钻了给吃食,猴子条件反射肯定钻,我太外婆家的驴叫,同猴钻圈如出一辙,那个年月的人们不懂科学,把它传得神乎其神。听我婆说,我舅爷凭它还发了大财。”
我大惑不解地问:“那你太外爷徐一刀呢?”
狗狗:“他老人家那天在河湾村出事了。听我婆说,我太外爷出事是有预兆的。”
我好奇地瞪大眼睛,要狗狗把事情的原委讲清楚。狗狗:“那日程继善不是拉我太外爷来家吃饭吗?”
我不解地问:“这与你太外爷徐一刀出事又有何关系?”
狗狗:“关系可大了,你听我慢慢讲。”
听完狗狗的叙说,我猛击一掌叹道:“看来尘世间的一切,原本皆有定数。”
原来那日程继善拉徐一刀来家吃饭,已特意叮嘱了老婆程卜氏,我这朋友不常来,你炒菜油水放重些,饭还没做好满院便飘起了香气,馋得一屋人涎水哈拉都下来了。饭端上来,徐一刀圪蹴到院当中枣树底,端起碗吱溜便吸,谁知筷子伸进碗,饭还没拨拉到嘴里,便听得当头雀儿一声尖叫,一粒稀屎不偏不及,恰巧落进他碗里,刚要开口骂时,那雀儿却凌空飞走了。真是晦气!连雀儿都跑头上拉屎来了,看来今儿遇事确实不顺,程继善家的猪儿,要不改日再劁吧?但咱的驴刚才却偏偏踏坏了人家的高粱,那好意思开口,不如趁歇响功夫,快点把活路干完,早早打道回府便是。
徐一刀之所以得此绰号,全因他劁猪从来都不下第二刀。有程继善和他两儿子帮忙,那猪儿还算劁得顺利,摸准卵子,一刀下去,一挤一勾,那害得猪儿寝食不安的物件,倏地一声凌空飞到了房顶上。猪大伤口拉得长了,需缝合一下,免得失血得破伤风,发烧流脓,急噙刀于嘴,从兜里摸针、马鬃线。然摁猪前腿的程学鹏,许是人小力气弱,还没缝完哩,竟把猪前腿放开了,那猪仰面一,前蹄不偏不及正好踢在徐一刀腮帮上,生疼生疼的,连劁猪刀也给踢飞了。
忙喊:“快抓住,针还在猪肚子上。”众人急上前摁住。徐一刀麻利地剪了针线,敷上祖传的止血膏,往起一站,猛却感下腹部热辣辣痛,伸手一摸,竟摸到了劁猪的刀把,满手是血。
众人急要去寻郎中,徐一刀却挥手不让去,挣扎着:“治这刀伤别的郎中不行,还是叫我儿子徐一针来吧,他有我家祖传秘技。”
程继善指着长子程书鹏,“还不快骑你稳善伯家的大青马,请去。”程书鹏闻言急如星火去了。
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徐一刀行走江湖几十年,偏偏栽在了河湾村。
 
 第二回 碎孝勇年少太轻狂 寿星宴掀桌推杯盏
 
徐一刀劁猪伤及身,命悬一线躺在自家炕上,程书鹏哪敢怠慢,一路将马赶得飞快,来回六十里,太阳还没压西山,愣把徐一针从东河砭徐家堡请来了。徐一针进门也顾不得休息,泪雨淅淅直奔了他爹。
见儿子来了,徐一刀终于松了口气,笑笑,“我娃莫哭,爹这伤不打紧。”
徐一针:“还不打紧?伤口至少也有寸把深,若朝上一点,肚里肠子就剐破了;若朝下一寸,您老那命根子就齐刷刷断茬了。”
虽跟父亲学医多年,但眼前此景,还是令徐一针着实吃惊不小。谁知徐一刀却仍笑呵呵,“我娃心放宽,有老天爷保佑,爹不会出麻达。”
徐一针低声嗔道:“亏你笑得出!人家都快急死了!程老伯快准备炭火,我要给我爹缝合伤口,得赶快把血止住。”程继善闻言,不大一会工夫便将一切准备停当。
徐一针边燎针引线,边吩咐在场的几个壮实小伙,“你几个人到时压住手脚,省得我爹乱动弹。”
徐一刀大手一挥,“不麻达!不就戳几个针窟窿吗?有啥大不了的!咱一辈子干的就是这号营生。”这话不假。
徐一针却面有难色,“那怎么行?到时会很痛的。你们几个别听我爹的,快点上。”
众人乱哄哄往前凑,徐一刀躲躲闪闪。徐一针顾不得放下手中针线,急上前摁住,低声喝道:“别动,小心挣裂伤口。”
徐一刀闻言不动了,连说:“好!我不动,你几个也别往前凑。”众人急忙退后。
谁知徐一针却站着不动,徐一刀等得不耐烦,“你咋还不动手?”
徐一针:“早缝好了。”
徐一刀:“胡说!多会的事?不会哄人吧?你几个上前看看。”众人一齐凑上前,一眨眼的功夫,徐一针还真把伤口缝了,连止血膏也敷好了。
徐一针:“趁你刚才说话,注意力不集中时缝的。”众人连连称奇,惊讶他不愧叫“徐一针”,手脚就是麻利。
徐一针治完伤,把他爹托付给程继善一家人后,抬腿便要走。程继善急忙拦,谁知却坚辞不肯,告诉程继善:“本来我娘听说,也要跟着来的,好歹被我劝下了,这会儿在家一定等急了,若再不回去,她老人家肯定会摸黑赶来。”
程继善:“那我差人去接,你就不要回去了,留下也好照顾你爹。”
徐一针:“程老伯快莫劳烦别人了,也都累了一天了,我爹已无大碍,将息三五日便会痊愈,我还是回去的好。”
程继善无奈地搓搓手,“那到时我送你回去。”
徐一针:“不必!在此养伤已经很是劳烦您家了,五日后我和娘会来接。”
眼见劝不住,程继善只好放人,递过一根棍子,“天黑,老侄你路上防身。”徐一针接过棍子,牵驴扬长而去,任谁也拦不住。
离开河湾程家已是掌灯时分,今晚月黑风急,周围山岚影影绰绰,澽河水声潺潺,起初路上还偶有行人擦肩而过,等到夜半时分,整个澽河西川,除了这一主一仆晃晃悠悠摸黑赶路外,已再无半个活物。到得狮象山前马蔺坳便是平川地带,那东河砭的五星塔已隐隐约约能够望见,离他徐家堡家还剩六里路。终于要到家了,回家心切,徐一针不由加快了脚步。
那驴儿却忽地吭、吭嘶叫,打也不走。徐一针顿生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前路却射来一双如炬的亮光,不由心头一震,八成碰见虎狼了,要逃已来不及,只好持棍背驴而立。
俗语云:人前多风光,人后便有多肮脏。徐一针直后悔当初不该在河湾村人面前硬充胆子大,如今遇着事,那腿儿早吓得哆哆嗦嗦打起寒颤,挪不动道,裆间也热辣辣灌了一裤子。约摸半个时辰过去了,那畜生还蹲在当道,徐一针都有些心慌熬不下去,想溜了,正待转身,那畜生却反倒先他一步、晃晃悠悠起身离去了。
虚惊一场,终于相安无事可以打道回府了,徐一针急忙牵驴走人。谁知那畜生却忽地一个急转,长哞一声,如闪电般翦了过来,是头大公狼!说时迟那时快,徐一针本能地右手一挥,将捏在手心的两苗包针嗖地飞了出去,只听“昂哼”一声惨叫,那畜生竟似无头苍蝇般,不分东西南北满地打起滚来,幸亏用爹教的二龙戏珠飞针功戳瞎它双眼,要不然今晚吾命休矣!急忙箭步上前,抡起棍子乱捶,那畜生渐渐没了声息,累了徐一针一脸一身的虚汗,撂了棍子便跑。
都跑出好几步了,却又折了回来,都说狼犬生来便有九条命,那畜生若醒来撵上咋办?不如索性割了它头,断了它阳寿,就不会再害人了。好在他们劁猪骟羊人家,刀具随身带,说动手立马便动手,三下五除二便将狼头剁了下来。谁知剁下却仍心不安,复又取出装粮口袋,装上狼尸往驴背上一搭,也顾不得喘气歇息,一溜烟跑回了家,生怕再出意外。
常言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徐一刀这一出事,倒成全了三个人。”
第一自然是他儿子徐一针。他爹徐一刀经此一劫,算是废了,澽河西川出了劁猪骟羊的新把式,那便是徐一针。徐一针歪打正着、飞针除狼,一夜之间竟成了澽河川道的传奇人物。他接过父亲的家伙什,牵着驴儿不分春夏秋冬,拉网式在澽河川道村落寨堡间来回穿梭,把祖传的劁猪骟羊营生干得有声有色。各村各寨谁家的猪羊只要一怀春,徐一针家的驴儿便准会在附近吭、吭怪叫,一传十,十传百,都说那驴神了。
他家的家政大权,也自然落到了他俩口子手里,徐一刀和他的抠死鬼老婆徐唐氏彻底靠边站了。原来徐唐氏管家只兴进不兴出,不论地里打下的,还是凭手艺挣下的,应可沤烂,霉变在缸里窖中,也不让赊出去一颗。
这徐一针俩口子持家,可就与他妈大不一样了,粮食打下,除了留够籽种和吃喝,全部高利借出去;银钱挣下,全置办田产,利滚利,钱生钱,没几年功夫,他家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第二便是狗狗婆徐赛花。她爹徐一刀大难不死,全仗程继善一家细心照料,患难见真情,她爹徐一刀认准程继善一家人可交,和他家定了娃娃亲,把她许给了程继善家的二小子程学鹏,给她找了处好婆家。这话不假,狗狗婆曾经不止一次给我说过,她和丈夫程学鹏一辈子都没红过脸。
第三便是程孝勇。程孝勇的令名,全是她娘徐唐氏给瞎叨叨出去的。徐唐氏平素最是喜欢吃斋念佛了,家里不论大事小情都要卜个签问个卦。那日徐一刀出门后,徐唐氏老觉心绪不应,右眼皮哗哗跳,跑到门口不知望了多少次,干等就是不见人回。程书鹏那马蹄声一传进巷子,徐唐氏心口便咯噔了一下,瞎了,娃他爹还真出事了!
从后半响把儿子徐一针派出去救人,到现在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仍不见人回,也不知伤在哪里?徐唐氏求菩萨,告神灵,嘴里叨叨不停,“要是随着去就好了,哪成想徐一针这混小子愣是嫌累赘,不带老娘去,害得我老婆子踅出踅里干熬煎。”
猛地敲门声起,紧接着自家毛驴那熟悉的吭、吭声也响了起来,徐唐氏兴奋地大叫:“回来了。”
小脚点点赶紧去开门,一脸血污的徐一针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吓了徐唐氏一大跳,惊叫:“儿呀,你这是咋了?”
见惊了母亲,徐一针忙劝慰:“娘,没事!这畜生害人,让我结果了。”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指着口袋内正血水滴答的狼尸,与刚才的胆怯样判若两人。
看见狼尸,徐唐氏更害怕了,躲躲闪闪不敢近前,“还真打死了?”
徐一针:“娘,真的,不信你摸摸,回头拿它给娘做狼皮褥子。”故意拉着他娘手去摸。
徐唐氏吓得直往后躲,嘟嘟:“快弄走,血呼呼,娘害怕。”
徐一针:“好,好,好,弄走。今夜黑麻咕咚,咱家驴要不叫,这畜生窜到眼前都觉察不到,你儿这条命还多亏咱家驴了。”这是实话。
徐唐氏:“是么?光顾说驴了,倒把你爹忘了,要紧不?”
徐一针:“不打紧。”绘声绘色,从挨开裆裤程孝勇打说起,把他爹出事的前后过节,讲了个明明白白。
徐唐氏:“阿弥托佛!没事就好,我去给驴加半升高粱,它可是咱家的功臣。”喜滋滋走了。那驴儿因祸得福,多吃了半升高粱米。
徐唐氏前脚刚跨出门,徐一针便顿觉精神虚脱下身瘫软,倒头就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
徐一针父子大难不死,喜得徐唐氏逢人便说,把她儿子徐一针吹得神乎其神,连开裆裤程孝勇也一块跟着粘“光”,成了澽河川道人茶余饭后的笑料,都说河湾程老六给八岁娃娶媳妇,纯属胡闹、出洋相。
开裆裤程孝勇才不管这些,爹给他顶回一房媳妇,程学鹏一帮玩伴见了面老是不怀好意问:“你媳妇在屋弄啥?”真烦人,好像再没话似的。自从打了徐一刀后,这帮混小子害怕孝勇翻脸不认人,再没胡闹过,孝勇高兴极了。
但开裆裤程孝勇还有一件烦心事,那便是媳妇进门后,娘不仅不再喂他奶吃,而且晚上也不搂着睡了,笑嘻嘻把他推到媳妇豌豆窑门前,“让你媳妇搂着睡去。”
打小让娘搂惯了,他才不愿意让豌豆搂呢,哭闹着非要跟娘睡。娘恼了,把他一搡,啪塔一声关了窑门,孝勇只好进了媳妇窑,带着哭腔说:“豌豆,我娘不要我了,我困了,我要你搂着睡。”
羞得豌豆脸燥涨红,低声:“这般没皮没糙的话,你也好意思出口。”话刚一出口泪花子便不由蓄满她双眼,豌豆伤心地哭了,和一个吃奶娃讲这些,他哪里听得明白你话中意思。
开裆裤程孝勇痴愣愣盯着豌豆看,媳妇王豌豆红袄绿裤,两条大辨黑油油垂在胸前,比他娘好看多了。他不明白自个咋就没皮没糙了,见豌豆哭了,急劝:“豌豆莫恼,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我还是随我娘睡去。”说罢抬腿便要走人。
豌豆急拦,咣当一声将窑门关了,嗔道:“哪里去?你还嫌爹娘没把我糟煎够?”反手扣住门,不放孝勇走,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开裆裤程孝勇:“你尿水水就是多,人家又没说啥,你哭啥?”孩子气地望着豌豆。
自从嫁来他家,这眼泪好像便没断过,如今连毛头孩子的几句玩皮话,都要逗落她几滴眼泪,豌豆顿觉脸红不好意思,急用手背去擦。
开裆裤程孝勇:“豌豆莫哭,谁要再欺负,你给我说,我揍他。”
逗得豌豆不由破涕为笑,这三寸丁还怪知道疼老婆的,忙答 :“没人欺负。”她记住了母亲关照过的话,进了夫家凡事以忍为上,莫染口舌是非。
开裆裤程孝勇:“没人欺负,你成天哭哭啼啼作啥?是不是娘又给你脸色了?我寻她去。”
豌豆闻言大惊失色,“快莫去,回头娘又要怀疑是我在乱嚼舌头。”
开裆裤程孝勇:“,你怕她,我才不怕呢!
骇得豌豆急忙用手去捂孝勇口,“活祖宗,你还嫌我不难!犯忤逆的话以后千万莫说。”
瞅见媳妇窑内灯灭了,喜得程老六婆娘程李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连连,一戳坐在炕沿上闷头抽水烟的程老六,“他爹,快看,睡到一搭啦。”
程老六头也不抬,撂了句,“你莫要高兴过早,没准日后还要闹腾。”
程李氏:“去,去,去,死老汉净说些人不爱听的话。”
程老六闷雷似地 “你呀”长叹一声后,便没了下文,只把那水烟锅子呼噜—呼噜抽得山响,抽得急了,猛可呛进一口烟锅子水,啊嗛—啊嗛,喷嚏连连,连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气得程李氏将水烟锅子一把夺过,掼于炕桌,“就说一搭到正经事,你便哎呀嗨的,娃的事你还管不管?”
程老六牙干口净俩个字:“不管。”
气得程李氏嘴角呼哧歪到一边,“那有你这号爹?”
程老六:“这号爹咋了?有本事你把他养活到八十岁?根本没可能!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有了媳妇,光景瞎好让人家小两口过去,硬是不听。”
程李氏:“你当我爱管,还不是怕娃们受恓惶,孝勇你可要给妈争口气。”抽抽搭搭,独自抹起了眼泪。
程老六:“哼,争气?蒸包子才有汽!只要不惹你生闲气,就算把高香烧到了。”
程李氏长长叹了口气,“不会的,孝勇最听娘话了,我要他跨大马、披红花,和长门的程聚鹏一样念书中进士……。”
程老六忙打断她话头,没让再嘟嘟下去,“快得了,人家程聚鹏那是文曲星下凡,咱孝勇能把牛尻子戳好就不错了。”
程李氏:“凭啥你老程家的风脉,都让他程稳善一家独占了?爹是秀才,儿是翰林。”愤愤不平。
程老六:“得,就你能,说不过你,我不说了!这理你找程稳善论去,听说他那翰林儿子这几日也要回来了。”
程李氏:“听说回乡给他爹程稳善过六十大寿。”
程老六:“是的,听说还要大放三天舍饭!”
程李氏:“天旱无雨,四乡里都无粮,人眼饿得比狼眼还绿,放甚么舍饭?也不怕遭抢? ”
程老六:“纯粹胡闹么!看把那几颗粮食糟践完,天再不下雨吃啥?”
程李氏讥曰:“都是有俩钱烧的,光绪三年澽河西川遭年景,啃榆树皮,吃观音土的恓惶劲全忘了!四百多口人的大村子,几乎饿死光,也忘了!这才过去二十年呀!现如今又遇着天旱,从去年冬里,咱村南北梁旱地的庄稼就没种上,今年老天若再无雨,家家户户那点存粮早晚都得吃光,到时全村人又要遭饥殣,饿肚子。县南、县北旱塬听说没粮吃,不少村庄都开杀场,宰起槽头耕牛渡开饥荒了,咱澽河西川十三村离那也不远了。”
程老六:“你少操闲心,叫白吃还不好?”
程李氏:“当然要多吃他些,反正人家有。”
程稳善的六十大寿赶在了庚子年(1900年)八月二十六上头,程聚鹏特意从金陵知县任上告假,披星戴月赶回给他爹过寿。
程稳善早年间中过秀才,考过举人,且在衙门行走多年,四乡八里本就人望颇高,如今他儿子程聚鹏衣锦还乡再一回来,更是惊动了地方。八月二十三,离正日子还有三天,那贺寿者便络绎登门而来,首先是紧邻的卜财东、老岳父王道台和恩师贾若山老夫子,紧接着紧邻各村各寨士绅,及同窗薛明、高仕全、杨杏园、鱼平之、樊后福也到了。到了第二、第三日,县署三大金刚:胡培源、冯四、吉五,连同城里的薛家、苏家,北原的党家、解家、卫家,西原的韦家、胡家,川道的杨家、白家、李家,东原的丁家、徐家,南原的鱼家、段家,甚或连生意场上的老相识、并地客老刘等也闻讯一拨接一拨陆续都到了,流水席随时开,不分早晚,谁到谁吃。
遇着灾荒年,四乡八里收成都不好,人人肚里缺油水,平日在家里黑面杂粮、稀汤寡水喝得俩腿发颤,都特别能吃。二十三头天吃的是羊肉饸,三架床子从早压到晚,二百斤荞面吃了个净光溜。第二日换了猪肉熬粉条,两大盆臊子不到中午就已告罄。第三日换成了清汤馄饨,也是中午不到便吃没了。第四日正日子,特意请了县里的大厨,大摆筵席吃十三花, “五大”:红肉、白肉、酥肉、杂烩、蛋卷; “五小”:绕肚丝、烧腰花、烧肥肠、烧蹄筋、海带粉;外带“一甜糕”、“一勾茨甜汁”、“一瘦肉丸子”,整整摆了一百二十席。
忙不过来,族里一帮主妇也被叫去支应,邻里左右停灶熄火,全村一百多口子,不分男女老幼皆来吃舍饭。有那贪心的,不但吃而且偷,不论杂碎,还是精肉,裹在衣襟里便跑了。正好应了那句老话:穷怕的,饿急的,都是贼。
程老六家的婆娘程李氏刚把一条猪后腿塞进衣袖,偏巧让程继善过来撞见了,讪笑着不好意思溜了。继善向指着程李氏远去的背景,故意问稳善:“大哥,老六家那婆娘,有啥要紧事,走得那么急?”故事挑明。
可那稳善却似乎并没听明白他话里意思,答曰:“兴许内急吧?”
急得继善干跺脚,又作点拨,“那婆娘胳膊袖子鼓鼓囊囊,莫非塞了啥?你来看,这案板上的猪后腿咋少了一条?”
程稳善似乎仍没听懂他话意思,答曰:“少了便是吃了,有啥奇怪的?咱敢放舍饭,还害怕人家吃!”
继善更急了,“哪里是吃了,分明是那婆娘偷去了。”
稳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笑嘻嘻说:“要觉着吃亏,你也拿。”说罢扭身走了。
继善愣怔怔好大一会功夫,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世上竟有这号人!”
送走一拨贺寿的客,稳善刚说歇息一会,碎球、黑猪、三棱子一帮娃娃又来缠,闹吵着要吃寿糕。稳善摸出一把钢洋在手上,笑呵呵说:“你谁跪下给我磕个响头,我赏他一块大洋。”
娃们皆争先恐后磕头领赏钱。学鹏要拉孝勇一块去,谁知却把袖子一甩,“要去你去,他把我叫叔,是我侄子,我凭啥跪他?”
二十六这日,都午后申时了,那贺寿的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本家的叔侄、婶嫂忙乎一整天,还没吃上一口正经饭,见客人散了,稳善吩咐儿子程聚鹏,赶快招呼本家叔婶、兄嫂坐席。
乡里老辈年人红白喜事坐席,用的是八仙方桌,每席只限六人,上首摆两把太师椅,左右两侧配两副条凳,各坐两人,下首不坐人,预留布菜用,俗称开口席。席上座位尊卑分明,辈高位尊者坐于上首,晚辈位卑者只能在两侧打横作陪。席次的前后,主家也要按照客人重要程度,依次作出合理安排,万万僭越不得。
也是合该有事,程聚鹏都把程老六俩口迎到上首太师椅上了,却把他这没胡子爷程孝勇忘了。见没人紧让,孝勇黑着脸,直戳戳站在房檐底下就是不入席,学鹏看见了,上前拉孝勇入席。他们这一席,聚鹏已安排程继善俩口坐于上首,左侧坐程书鹏、胡金莲小两口,右侧学鹏把小伙伴孝勇拉来与自己坐在一起。
谁知饭菜都快上完了,孝勇却仍旧黑着脸不动筷子,学鹏关切地问:“你咋不吃?”
孝勇黑着脸大声答曰:“不饿,气都气饱了。”
引得周围人不明究里都朝他们看,当着众人面,弄得学鹏面红耳赤,他妈程卜氏脸上也多少有些挂不住,训斥学鹏,“悄悄吃你的,哪来那么多事?”指桑骂槐,分明在说孝勇多事。
程卜氏话里的意思,孝勇也早听出来了,只见他脸呼哧一变,上前一把将桌儿掀翻,吼道:“没礼行的东西,我叫你吃个逑!”袖子一甩、扭头而去,一路狂躁、撞翻了好几个盛菜的方盘,饭菜溅了端盘人一裤一袄。
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全盯着继善他们看,闹不明白究竟出了啥事?搞得继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尴尬。
谁知老寿星程稳善却反倒一点也不恼,引着儿子聚鹏笑嘻嘻过来“继善,咋了?”
继善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好干无事把桌儿掀了。”
程卜氏:“狗肉不上台面,谁也没有说啥。”分明在为自个辩白。
稳善手一挥,打断她话头,“哎,你话不能那样说。”弄得程卜氏面红耳赤。
接着扭回身吩咐聚鹏:“快去看你九爷为啥生气?他饭还没吃饿着,顺道拣几样可口菜捎去。”聚鹏闻声去了。
稳善手一挥,“行了,没事啦,饭不好,大伙吃饱。”众人重新动开勺筷,周围复又平静下来。继善看见稳善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狞笑,人都说稳善是“笑面虎”,看来确实没错,孝勇你怂娃小心着。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继善没有等到稳善父子报复孝勇,却听说大清朝打不过八国联军洋鬼子,太后拖着皇上儿子逃难,从山西过河到了陕西潼关啦,连聚鹏也要陪着张知县,赶往西安府迎驾。
 
第三回 孝聚鹏宦海丛中迷 抛贤妻迎驾临潼道
 
程聚鹏自打进京会试入翰林后,好几年都没正经在家里呆过,进门才七、八日,又要离家去西安府迎接两宫銮驾。稳善老俩口哪里舍得,然皇命难违又不敢不放行。
比起稳善老俩口,其实还有一个人更不愿意聚鹏走,那便是他的小媳妇王碧云。碧云青春年少,自从前年嫁来聚鹏家,小俩口聚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尚不到一月,过完父寿本打算再留聚鹏多住半月,怎生又起如此变故。大清早,张知县派来的官差便到了门首,言说两宫西狩銮驾已入陕西地界,巡抚催促地方接令后,即刻动身见驾。聚鹏马上就得动身,碧云不让走又不成,只得暗自把泪落。
聚鹏回来省亲路上,已听闻山东、直隶一带义和拳民 “扶清灭洋” 起事,八国联军攻占京师,太后老佛爷带着德宗皇帝西狩去了太原,本以为不会来陕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潼关。自古忠孝难两全,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说走就得走,急央官差大哥稍等片刻,待我整理行囊随你前去。那碧云闻言早进房收拾去了,聚鹏跟了进来,接过行囊扭头便走,谁知却被碧云从后紧紧缠住了。程聚鹏:“我官差在身,你莫要这样。”
碧云:“我不管,今儿就是不放你走。”
程聚鹏:“好我的乖乖,你想要我命。”
碧云:“我想吗。”
程聚鹏:“官差大哥还等着呢,哪里来得及?”
碧云:“不耽误,来得及。我潮起,快呷。”手插进裤子,一把抓住聚鹏命根子,芊芊玉手没揉几下,聚鹏便直戳戳扎起来了,也不多说,急赤火燎将女人压向炕沿。害怕官差摧促,俩个草草收场,意犹未尽散了。
县内会了张知县出发,已是八月二十八日末时,本来说好到华州见驾,星夜快马加鞭赶到同州道台衙门时,却说已过华州,吩咐可直接去西安府。生怕误了行在,一杆人马不停蹄,过渭河到了临潼骊山,沿途已见抚台衙门搭的席棚,忙打听,方知两宫大队人马还在渭南,只探路的护军营先开过去了,是走还是等,众官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见前路尘埃滚滚,莫非銮驾到了,众官忙整了行装往前凑。一眨眼,早有马队簇拥着一位双眼花翎的大员到得跟前,聚鹏眼尖,认得乃会试主考、恩师宁相,急呼。那宁相也早认出了程聚鹏,喝道:“尔不在金陵知县任上,为何至此?”
聚鹏连忙打马前去,将原委讲明。那宁相听了,哈哈笑道:“真巧了,两宫西来,行在正缺人,尔可否留下帮本相襄理军机?”
朝里有人好做官,千载难逢的进身之机,聚鹏哪里还能错过了,忙不迭声答道:“卑职但凭恩相差遣。”辞了众官,从此便随宁相,为两宫办了一年多的粮差。
原来宁相于西狩路上,领了行营总管这么一个苦差,专为两宫打尖筹膳。一路西来护驾官佐越聚越多,进得陕西地面又碰上赤旱百日,饿殍闭道,粮秣筹措不及,惹得太后老佛爷和德宗皇帝老大不高兴,很是狼狈,正物色人呢,偏巧程聚鹏这个陕西通送上门来,高兴得宁相直念阿弥陀佛。
宁相没有看走眼,那程聚鹏果真是个干练之才,什么老孙家泡馍、胡辣汤、岐山米皮、加肉馍、乾县锅盔、户县软面,只要太后老佛爷爱吃,陕西的名优小吃他都能搜寻到。偏他少时又随父亲在衙门口进出多年,官场揣摸上意、逢迎巴结那一套也早烂熟于心,无论干甚差事皆能合宁相意,留心了要提携他。
瞅着太后老佛爷心情好,宁相很是替程聚鹏美言了几句。太后这一路西来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可怜尽啦,听了宁相的举荐很是感动,发下话:“我娘俩落难,人家娃父亲寿宴没办利落便来了,也怪难为这孩子了,不如赏他个六品侍读,留中用事吧。”一语定乾坤,太后老佛爷一道懿旨,程聚鹏七品知县擢升六品内阁侍读。
谚云:久旱必有久雨。庚子年(1901年)秋后,澽河川道的雨下起来便没个完,从秋霖到冬雪,再到春雨,一直都那么酣畅淋漓地下着,四周的原野在雨水的滋润下,重又焕发出了勃勃生机。眼见丰收在望,农人们脸上重又露出了久违的喜色。
闻着满坡的桃李杏花香,碧云也要生产了,整日挺着大肚子在自家院子里出出进进。男人程聚鹏出门都八个月了,碧云天天坐在门口眼巴巴望。聚鹏啊,聚鹏!你光顾自个官路前程,咋就忘了家中的老小,把我一人独留乡间。聚鹏啊,聚鹏!世人皆言作官好,我却不愿你把官来作。聚鹏啊,聚鹏!咱俩这天各一方的日子,何时才是头?聚鹏啊,聚鹏!再有一个月咱的孩子就要降生,咋还不见你回?到时你叫我娘俩咋办?
眼见碧云高傲地挺着怀娃肚子踅出踅内,程孝勇有些坐不住,回家找豌豆去了。今儿天气好,豌豆特意将纺车搬在她窑门口纺线,婆婆程李氏也敞开了门窗,坐在隔壁窑炕上做活计,孝勇一进门便喊:“豌豆,你咋还不怀娃?”
他娘程李氏隔窗听得真真的,扑哧笑出了声,燥得豌豆脸呼哧红到脖后根。“憨憨,怀娃哪是我一个人的事?”
孝勇不解地问:“那人家聚鹏媳妇肚子咋大了?”
羞得豌豆更是语涩舌翘,撵他,“问咱娘去。”
没想到孝勇还真去问了,“娘,豌豆咋说怀娃不是她的事?”
孝勇的问话把程李氏也给难住了,信口胡绉了一句,“没错,是要到马蔺坳沟口半崖狮山庵去求送子观音。”
本以为已经搪塞过去,谁知孝勇一接上话茬,便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那咱啥时去?人家聚鹏媳妇肚子都大咧。”
程李氏吓唬道:“狮山庵半崖路窄,立陡上下不好走,谁要没干好事,让送子娘娘知道了,推到崖下深渊便没命了,要去也得精心挑选好日子,一点也马虎不得。”孝勇害怕没再问下去,自个成天呼喊叫,和村里学鹏、碎球、黑猪、三棱子一帮娃娃下河摸鱼、偷瓜摘桃,下河摸鱼,混账没理事干的不少,若让送子观音知道就麻烦了。
话说孝勇大闹长寿宴后,河湾程家头面人物程稳善曾送他八字评语:生性好强,不甘人下。这话一点都不假,那孝勇平日里便是个娃娃头,村里那个不听话拳头就上去了,前几天还把南梁卜老财家俩娃爆淬了一顿。
书鹏媳妇胡金莲也快到月了,婆婆程卜氏在给即将出世的孙子缝裤袄。学鹏见了过来问:“娘,你给谁缝裤袄?那么小,怎么穿得进去?”
程卜氏:“傻瓜,不是给你,是给你嫂子伢伢子娃(婴儿)穿。”
学鹏:“伢伢子娃在哪?”
程卜氏:“过几天澽河发水,用筛子从水里头捞。”纯属哄小娃。
学鹏:“水里头哪来的伢伢子娃。”
程卜氏:“送子观音给送。”
学鹏:“哪达水里头有?”
程卜氏:“哪里水深就去那里捞。”
学鹏:“我知道狮山渊里水深,到时领你去。”这话他是听程孝勇前几日说的。
程卜氏随口应曰:“行!”
书鹏媳妇胡金莲晚上吃完饭,正在灶间涮碗呢,忽喊肚子疼,惊得婆婆程卜氏,“瞎了,要生了。”
家里人急忙七手八脚抬到炕上,接生婆孝勇妈也给请来了。大人们出出进进忙乎,学鹏也一门心思等着看捞伢伢子娃,无奈白天成群结伙、呼喊叫跑累了,眨眼功夫便偎在炕角睡着了。第二天清早睁开眼,听到隔壁嫂子窑内小孩哭,忙问:“几时捞的?为啥不叫我?”逗得一屋人哈哈大笑。
程卜氏嗔道:“你睡得丢到崖底下都不知道,叫得醒吗?”
恨得学鹏直拍自个脑瓜子,懊恼昨夜不该睡死过去。真是的,好不容易等来的捞伢伢子娃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好奇想瞧小侄子,却被告知小孩到世头七天怕生,不准他进嫂子屋,憋得学鹏直挠痒痒,到底没忍住,趁大人歇晌,悄悄揭开门帘溜进去了。嫂子胡金莲睡着了,小侄子吊在奶包上,小手乱舞扎,嘴里呓呓呀呀,“嗯吭—嗯吭”乱叫,学鹏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他那稚嫩的小手,小家伙受惊哭了,嫂子胡金莲也醒了,生怕再挨爹娘骂,赶紧一溜烟跑了。
儿媳王碧云再有几日也要临盆了,程高氏不停地摧稳善给儿子聚鹏写信,叫赶快回来,都让稳善搪塞过去了。程高氏燥了,要打发家里的长工老常去叫,也给碧云拦下了,“人家官差不由人,有爹和娘在,还不是一样吗?”其实她违心了,想男人她都想疯了,然当着公婆面,那叫人脸红的话,她怎好意思出口。
程高氏:“我只是怕…。”话只说了一半便打住了,呸,呸,呸,嘴臭找抽。
稳善脚一跺,“你倒胡说个啥?”
碧云急忙打圆场,“爹,没啥!娘若不放心,可早早请接生婆来。”一场眼看就要闹起的家庭风暴,不经意间就让她捻灭了,程高氏挺喜欢儿媳碧云的乖巧性子。
程李氏都跨进稳善家门了还在嘟嘟:“稳善家的,你说说,继善和他婆娘是不是一对抠死鬼?得了个大胖孙子,叫我老婆子白忙活了一晚上,才给四尺布。”
程高氏:“六婆嫌少?”
程李氏:“不论哪行它都有规程,接一回生六尺布,二斗粮,大伙都知道,偏到他继善便乱了规程,若果没有也就算了,我老婆子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偏偏他家光景燎着呢。”
弦外音程高氏听出来了,“六婆尽管放心,只要孩子顺产,我决不会亏待你。”
程李氏:“看这话说的,谁倒是嫌弃你,你俩口的忠厚名声,澽河西川十三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不是蒙眼乱给人戴高帽吗?连碧云都听得不耐烦了,“娘,我箱子底还有几尺陪嫁过来的西洋绸,你拿去给太婆缝件褂子吧。”
谁知程李氏听了,却做出百般推辞,“使不得,无功不受禄,娃还没接生呢,我哪敢收你们的东西。”
程高氏劝道:“收得,无非要你老到时多费些心思。”
程李氏:“若是这般说道,我自然要收了,来,叫太婆先摸摸胎位。”隔着碧云衣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摸了再摸。
程高氏关切地问:“咋样?”
程李氏答道:“胎位好像不大正,让我扳扳。”即要动手。
程高氏慌了,生怕有闪失。“都快到月了,六婆你扳得动吗?”话说得有点不中听。
程李氏也早听出了弦外音,沉了脸不悦道:“不扳也行,只要多走动自然就正了。”收了东西,悻悻然走了。哼!日后你再求我老婆子摆弄就难了。
小家伙这几日踢腾个不停绊,碧云老觉身子乏,头一落枕便呼呼睡着了。梦中到了一个花红柳绿的去处,正在欣赏如画美景,忽地花丛中窜出一只青面獠牙怪兽,吓得碧云挺着大肚子,拔腿就跑,然干着急却跑不动,脚下一打滑重重摔了出去,疼得碧云抱腹大叫,连婆婆程高氏也给惊醒了,跑进来问:“咋了?”
碧云疼得汗珠直下,“妈,我肚子疼得厉害。”
程高氏走上前揭开被子,一摸湿漉一滩,高喊:“要生了,老常,快去请老六家婆娘。”
碧云这娃生得艰难,从午时一直到掌灯时分,接生婆程李氏挤、按、推、掂,能用的招数全用上了,却就是生不出来,累得碧云昏死过去好几回。程高氏在一旁一遍一遍地问:“到底咋样了?”
接生婆程李氏却自始至终一脸镇静,“没事,咱娃平日富里生富里长,力气小,又是头胎不好生,不急,再等等。”
又折腾了两个时辰,等到夜里亥半时分,碧云惨叫一声,终于把娃生了出来,但接生婆程李氏却大叫:“不好了,倒生了,先出来一只脚。”程高氏闻言,吓得噗通瘫倒在灶间地上。
接生婆程李氏连呼 “鼓劲” ,谁知碧云气力耗尽,愣是鼓不出一丝力气来,再拖下去孩子就没命了,那程李氏也顾不得许多,硬是把手塞了进去,一阵捣鼓将孩子拉扯出来,但却没有了一丝气息,赶紧倒提了两腿,在那小屁股蛋上猛一巴掌,一口污物从嘴内抖落出来后,那孩子顿时哭出了声。程李氏如释重负,高叫:“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程高氏急忙跑进来,拿褥垫将小宝贝裹了,高喊:“他爹,快给亲家报喜去。”早忘了还是夜半时分。
数世单传,熬煎了一晚上终于生了,程稳善高兴得都要蹦起来,正要差长工老常连夜去报喜,忽地窑中程高氏却在惊叫:“不好了,大出血昏死过去了,快去请郎中。”稳善刚放下的心又被揪到半空,忙差老常摸黑去请郎中。
折腾了一日,郎中没少请,那血却愣是止不住,连稳善也坐不住了,急央了本家侄儿书鹏,星夜快马加鞭给儿子聚鹏报信。亲家翁、亲家母早到了,哭哭啼啼搅得人心好烦。老婆程高氏只会不停绊给菩萨磕头上香,根本讲不出一句明白话。
猛地记起去年徐一针给他爹疗伤那一节,莫非媳妇这血涝只有他能降得住,赶紧差人去下河川徐家堡子请,谁知劁猪骟羊踪迹难定,追寻了多半日才访得。那碧云经这两日折腾已是明白一时,糊涂一时。劁猪把式徐一针抬眼一瞧,牵过他的瘦驴儿,扭头便走,稳善急忙拦了,“先生为何要走?”
徐一针:“我这点小手艺,治个刀棒外伤还行,你儿媳妇生娃是内伤,小侄我实在爱莫能助。”他这是推辞。凭劁猪骟羊游走四方的阅历,一瞧病人腊黄脸色,徐一针便知这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好明说只得另寻托辞。
谁知稳善却咋说也不肯放他走,连程高氏也给跪下了。徐一针只好拿出祖传止血丹撒于患处,那血倒是凝住了,只是病情却未见好转。
聚鹏得了消息,一刻也不耽误,疾如星火赶了回来。那碧云一口游气愣铮铮撑了六、七日,也许是在等聚鹏,聚鹏跳下马,腿刚跨进门槛子,猛听得屋内哀嚎声起,脑袋嗡地一下险些扑地,碧云仙去了。
聚鹏投于宁相门下,乡里早有所闻。如今丧了内人,那相熟的来吊孝,不相熟的也来吊孝,都唯恐落于人后,通往河湾村的澽河川道上,骑马的、坐轿的,全是来吊孝的客。忙得聚鹏成天脚尖不着地也招呼不过来,幸亏张知县从衙门里派来一班差役支应,若不然非累趴下不可。
还有比这更奇怪的,聚鹏如今春风得意,刚丧了内人即被那些有女儿的人家瞄上了,碧云的丧事还没办完,便有那心急的已经央求媒人上门来提亲,都唯恐落于人后。连恩师贾老夫子也受了县前吉老爹的托,专程来给吉家提亲。就是老岳父王道台,也是情愿再把碧云的妹子碧月嫁与聚鹏,与程家续亲,口口声声还说便于抚养碧云的孩子。一概都给老父稳善回绝了,儿媳新丧,全家人心惶惶,那有心思谈这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程聚鹏如今睁眼是碧云,闭眼还是碧云,一门心思全是碧云,常常一个人泪雨洗面,痴愣愣呆在堂屋里,一坐就是多半天。这并没有喝多少水啊?为何那泪花儿却擦了复又来,总也擦不干。他没有想好,没有了碧云,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碧云啊,碧云!本来约定相守一生的爱人,如今你却离我而去!人世两茫茫,前路空寂寂,没有了你,长夜漫漫我与谁倾吐衷肠?没有了你,咱那孩儿谁来教养?没有了你,寒暑冷暖谁来体己我?
碧云啊,碧云!我爱的人!想当初,新婚头夜,我却酩酊大醉,害你独守残灯到晓明!想当初,我离乡赴任,你泪涟涟送我到村头!想当初,你每每捎书,与我时常通报家中音讯!而如今,这一切眼见已成空!没有了你,纵有千言万语,我与谁倾诉!
碧云啊,碧云!纵使再心伤,然你的身后事,还得我来料理!
碧云难产,多亏了书鹏媳妇胡金莲也在月子里,她那孩子才没有断奶饿死。聚鹏坚持要和书鹏认干亲,约定将来孩子长大了,管聚鹏叫爹,管书鹏叫亲爹,书鹏孩子于“兴”字辈中为长,取名兴邦,聚鹏儿子为小,取名兴民。
程高氏嫌孙子命硬,一到世上便克死了亲妈,坚持要把小兴民认给村口老皂桷树。碧云出殡那阵,她让长工老常把小兴民锁到了皂桷树底碾盘上,生怕碧云再把孙子的小命也给勾了去。
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妻,走了穿红的,自有穿绿的。
聚鹏忙完碧云的七七斋斋,和参加乡试的书鹏结伴,逶逶迤迤到得西安府时已是中秋时节。衙门内点了卯,回到舍下刚说歇息一番,房东韦婆子却拿了大红喜帖,兴高采烈走来,连连贺喜。
聚鹏不知这喜从何来?问了原来是来给自个提亲的。忙问:“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
韦婆子:“是那宁府内的五丫头。”
聚鹏:“莫非是众人唤作赛翼德的。”
韦婆子:“正是。”惊得聚鹏噌地一跃而起,七魂顿时失了六魄。
欲知为何,下回书里说。
 
 
第四回 啬老六打错铁算盘 结穷亲银钱看太重
 
韦婆子得令来提亲,聚鹏听后惊魂失魄。婆子不由奇怪,别人遇着洞房花烛,满脸喜气洋洋,这程章京却不知为何慌张?何况人家女娃还是相府的千金。
其中的蹊跷,咱还得从姑娘“赛翼德”的诨名说起。这相府的姑娘芳名本唤作宁采儿,家中最小,爹妈自幼便当做男儿来教养的。只因她从小性格豪爽,不喜女红,专爱男儿骑马、射箭,力气又大,江湖人视她为女张飞再世,送了个翼德的绰号。这宁采儿姑娘原本是嫁过一个副将的,不知为何新婚头夜,便将武功不凡的丈夫打得抱头鼠窜?那武将斗她不过,死活不肯和她过,采儿姑娘只得又回到老爹家里,好几年都没有再相中人。宁相老俩口哪个愁呀,她却反倒逍遥自在,整日棍来棒去,时间一长众人便把她的大名忘了,只记了赛翼德这诨名。
那抡刀耍棍的武把式尚且降她不住,聚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是她的对手?难怪韦婆子话还没说完,聚鹏便唬得丧了魂失了魄,直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带着哭腔:“婆婆为何要多事为我提这门亲?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荐你到相府做工去。”这话说的是实情。
想这韦婆子晚年丧夫,膝下原本是有一女的,不料却被南路来经商的汉子拐走了,剩下婆子一人,孤苦伶仃住在这皇城巷,平日里单靠拉纤说媒挣些钱糊口,日子过得委实恓惶。自从赁了她房,日日便在聚鹏跟前哭穷,磨得聚鹏心软,荐她到宁相府里做些杂活贴补家用,谁知油嘴滑舌老毛病愣是不改,说媒竟说到我聚鹏头上来了,恨得聚鹏牙根直痒痒。
没成想那婆子却反过来大吐冤屈,“程章京你这是要冤枉死人,这亲那是我老婆子多事揽下的,根本就是人家宁姑娘相中了,央求我与你传话的。”
听得聚鹏如坠五里云雾,整日行走在官场,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自个未痴先呆,那里还有活泛气,不知哪一点便让采儿姑娘相中了?“婆婆快莫乱讲,人家宁姑娘挺英姿飒爽的一个人,咱一介穷儒哪里配得上?”
婆子诡秘一笑,“婚姻的事只有你们当事人心内清楚,我老婆子哪里知道?”心说你问我,叫我问谁去?还不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呗。
羞得聚鹏脸燥,“莫非整日抡刀耍棍玩累了,要拿咱这穷书生开涮?新鲜劲过去也就弃了。”
韦婆子:“我看不像!你不知道,自你走后这几十天,那宁姑娘就没有消停过,天天拐弯抹角打问你的消息。”
“这可就奇了怪了,好干无事打探我做啥?”
韦婆子:“这还不明白,害上相思病了呗。”
见婆子死活不撒手,聚鹏急中生智拿了喜帖做文章,掐指一算,大叫:“哎呀,不好!从生辰八字上,人家姑娘反倒大了咱三岁零六个月,恐不般配吧?”
谁知那婆子听后却笑嘻嘻曰:“已经请人合过帖了,正合茬,挺般配!女大三抱金砖,世上哪能遇着这么好的姻缘!”
韦婆子今儿看来算是吃定他了,逼得聚鹏无计可施,忙使缓兵之计,“那也得等亡妻满百日后,禀明父母大人再作定夺,婚姻大事由不得我自专。”
谁知婆子却顺杆而爬,“这是自然,程章京可即刻修书禀明,只是那婚期却大可不必拖延。”
 聚鹏:“这怎么行?”心说哪有你这说媒的?硬把人往我怀里塞,不要都不行!
韦婆子:“洞房花烛,大美人送上门,有什么行不行的!时局乱糟糟,就是宁相老俩口也是这个意思。”
唬得聚鹏 “啊” 了一声后,再没下文,他算给拿捏住了。谁的账他都可不买,唯有宁相,那是万万不敢得罪的,自个的官路前程还在人家手内捏着呢,哪能因小失大误了自个仕途前程?心内虽老大不痛快,但还是唯唯诺诺修书去了。
哎!这倒是弄下啥光彩事了?早知有人惦记,当初在家里即就是看不上别家的姑娘,也该把碧云的妹子碧月续了弦。
如今既然抵赖不过,也只好硬着头皮娶了,然提起这母夜叉,聚鹏便不由俩腿打颤。婚后没几天,即言说时局不稳,将赛翼德送回韩地家中,可怜赛翼德新婚便守空房。好在她眼大心大,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再说过惯相府深宅大院生活,也想落个逍遥,在乡间快活几日。
河湾程聚鹏娶回一房会耍拳弄棒的媳妇,着实让澽河西川十三村老少爷们大开了眼界。大清早,那媳妇便骑了马儿在官路上来回奔突,吓得行人躲避一旁,指指画画,耻笑程聚鹏抱得一只雌虎归。
其实有一个人更为气恼,那便是开裆裤程孝勇,过去吆五喝六惯了,现在宁采儿一到便没他什么事了,学鹏、碎球、黑猪、三棱子一帮娃娃,全跑去看赛翼德耍拳弄棍。程孝勇那个气呀,不等天明跑到村口老皂桷树底,隔空用牛皮筋设了一道绊马索,躲到树后专等宁采儿。天刚露白,巷道内便传来滴滴滴的马蹄声,那宁采儿一袭红袍,如箭一般飞驰而至。孝勇暗自高兴,今儿有你张怂好戏看了。
不料那马儿却半点都没有停留,便径直飞奔而去了。孝勇好生纳闷,跑出来一瞧,那索儿不知何时已断作两截,嚓口齐刷刷,分明是利器割断的,正在犯嘀咕,身后却猛传来一声断喝:“碎怂,弄啥呢?”
回头看去,那宁采儿不知何时已摸到身后,不亏是练家子,连一点响动都没弄出来。骇得孝勇头发丝都竖起来了,“没弄啥,玩。”
宁采儿逼视着,“恐怕不是玩,在给人使绊子吧?真是顽劣到家。”
谁知那程孝勇却根本洋球不睬,头一扬,脸一迈,活脱脱和他爹程老六一样,又是一副不服人的大洋马相。“绊你又咋了?今儿算你娃走运。”
气得宁采儿胸膛中早炸开了火,“说你还不服!绊人你还绊出理了?”
程孝勇:“就不服,有本事比划比划。”
把个宁采儿笑成了一朵花,“咋个比?就你那巴大点个子,还不够我一巴掌拍的。”
程孝勇:“当然不能让你以大欺小,是这,你敢站着不动让我打三拳吗?”
听得宁采儿哈哈大笑,“慢说三拳,就是三十拳,谅你也打不中。”习武十余年,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程孝勇:“若中了呢?”
宁采儿:“我和聚鹏一样,管你这开裆裤娃叫爷,若不中呢?”
程孝勇:“九爷我甘拜你赛翼德为师,看招!”呼哧竟朝宁采儿裆间打了过来。
宁采儿何等人物,哪能不识他这指裆捶的破绽,一个旱地拔葱,手一点,腿一张便从孝勇背上跃过去了。孝勇却反倒扑了空,摔了个猪啃食,满嘴的泥巴,乐得宁采儿拍手大笑。孝勇早给惹急了,如头发飚的牛犊,摊开双掌便朝宁采儿下腹袭来,这招够狠的,谁知宁采儿只一个闪通背便轻轻跳出画外,又躲过了他一掌。然程孝勇站定后却并没再扑,而是大呼:“你公公来了。”
惊得宁采儿连忙回首,正纳闷人在哪儿?不料孝勇却如饿虎扑食般席卷而来,两只铁拳离宁采儿当胸只剩半尺,想躲已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宁采儿急将双腿一压,一个太极起势使了出去,双臂一攉便将孝勇的招儿化了。孝勇双臂触到宁采儿胳膊,如同碰到两块铁砧上,硬生生被弹出去一米开外才站定,嘴中却在叫:“中啦!挨身了!”真是顽劣成性。
气得宁采儿杏目圆睁,“碎怂哪学的下三滥本事?搞偷袭,不算!”
孝勇眼一瞪。“你耍赖!”
宁采儿:“你在先!”
孝勇:“我那是计!”
“使计不算”,今儿生生让这开裆裤娃给算计了,宁采儿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孝勇:“就算!”
宁采儿:“我叫你算。”一把上去,如同老鹰捉小鸡般将孝勇倒提起来,摁于碾盘上,朝那屁股蛋蛋就是一巴掌,习武之人力气本就大,打得孝勇如杀猪般嚎叫,逼问:“再敢不敢偷袭?”
孝勇忙哀求,“再也不敢了!”
谁知宁采儿刚一松手,却又高叫起来:“你耍赖!你欺负人!”
上去复又是一巴掌,“再敢不敢?”复又嚎叫起来“再也不敢了”!宁采儿再一放手,复又喊“你耍赖!你欺负人!”如此反复数次,打得鬼哭狼嚎。
程老六一大早便挑了笼去拾粪,出门便听到村口老皂桷树底传来阵阵杀猪般嚎叫声。不好!是我孝勇,是谁欺负他?寻声跑来,大吼:“住手!你弄啥?”
骇得宁采儿早收了拳,脸燥不自然杵在哪儿,不知如何作答。谁知孝勇却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土,整整衣服,“不弄啥,师傅教我练功呢。”
程老六直犯嘀咕,“练功就练功,打得鬼哭狼嚎作甚?”
孝勇闷声答曰:“这个不用你管。”
气得程老六双手乱抖,“还不用我管!不争气的东西,都啥时辰了,还不上学去。”
孝勇闻言悻悻然走了,谁知跑了一截却回头高喊:“聚鹏家的,明早我还来,你等着!”
气得程老六呼哧将手中的粪笼抡了过去,“还不快走,回头背不过书,小心我收拾你!”却没有砸中,孝勇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剩了宁采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六太爷,我….”
程老六斜了她一眼, “真没个女人样!”扭身愤愤然而去,把个过门没几天的宁采儿,生生给晾滩了。
比起孝勇的顽劣成性,程老六其实更熬煎他亲家王老三的烟瘾,摊上马蔺坳王老三这门亲,程老六算把八辈子血霉倒了。澽河川人都知道程老六有个绰号叫铁算盘,那脑瓜子精明得谁也别想算计,但偏偏的大烟鬼王老三却把他算计进去了。
常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程老六的吃亏上当,都是聪明的太过头。满澽河西川人都知道王老三染上了鸦片瘾,偏偏的铁算盘程老六却假装不知,大伙都不借给王老三钱,程老六却偏要多少就给多少。程老六并不傻,他看中了王老三家的闺女。王老三本人虽不咋的,但却娶了房花容月貌的媳妇,更为了不起的是,他这媳妇还生出了一窝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漂亮女儿。借给你钱粮,还不起便用你家闺女顶,我儿子孝勇正缺一房媳妇呢。
如果单从这一点看,铁算盘程老六确实要算计高一筹。就是在选儿媳上,也显示了他的精明,反正王老三有话:“要钱没有,要人随便挑。”这程老六便真的随便挑起来,起先他选的是王老三的二闺女红豆,比刚满八岁的程孝勇还差一岁,都把喜日子说定准备娶亲啦,睡了一夜起来程老六又反悔了。他嫌自个得娃迟,怕活不到儿子长大成人,娶了懵懂无知的小媳妇非但撑不起家,也帮衬不了儿子,,迎亲的喜轿都起身了,他又反悔让把人家的大闺女豌豆抬回来了,整整比他儿子孝勇大了一十三岁,都二十一了。
但令程老六没想到是,这儿媳刚一娶进门,王老三便把他家讹上了。三天两头不是王老三来借粮,就是他婆娘领了俩小的来混吃,一进门十天半月都轰不走,把个程老六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才是自个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咋把前世的冤家招回来了。程老六如今走到巷道上,最怕村人说两句话,一句是你孝勇又与人打架了,另一句便是你亲家又来了。娃不学好,还能送到私塾让先生打板子训导去,可这亲家不学好抽大烟,谁倒能管得住?摊上这样的亲家,真能把人连累死!
娘家爹没干下赢人事,连豌豆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成天要看公公婆婆脸色。离上次娘和妹妹们来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平日里嫌她们混吃混喝遭人白眼不待见,这猛然断了音讯还怪想的。清早起来豌豆老觉右眼皮跳,莫非家里出事了?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爹那个病秧子,娘和妹妹们谁来照应?急急骑了驴儿熬娘家,说好要住三俩日才回,谁知走了不到多半天,却哭哭啼啼回来了。婆婆程李氏急来劝,哪成想越劝却反倒哭得越厉害,问了半天才带着哭腔挤出一句话:“我爹把我娘、我妹子卖了。”
孝勇听了,摸起镢头便要寻老丈人拼命,骇得程老六俩口急拦腰抱住。
第五回 王老三病急乱投医 害妻女卖身走他乡
 
王老三丧天良卖妻鬻女,孝勇闻言顿时怒火冲天,程老六俩口急忙拦
孝勇火爆脾气一个,王老三若遇上了,即使不死也要坏几件子。程老六俩口那敢让他出门,死死抱住就是不放,孝勇气急,呼哧把镢一抡,抱头蹲在当院任谁劝也不言喘。
见稳住了二杆子儿子,老俩口忙劝儿媳豌豆别哭,先把事情原委讲清楚。
王老三原本老实巴交,靠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山地,守着老婆闺女热炕头,那小日子滋润得赛神仙。但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王老三也逃不脱。
有一年秋天里,好干无事的王老三却喊肚子疼,疼起来肠子便直拧劲,满炕乱打滚,头上冒虚汗要死要活。郎中没少请,有的说是阴阳失调,有的说是肚子受了凉,有的说是上了火,反正药没少吃,却就是不见好。
于是便怀疑是不是神鬼附了体?忙请了法师降妖伏魔,画符镇鬼,并特意在门楼上挂了一面照妖镜镇宅,但仍是不见好。于是又怀疑是不是家里房子没有安置好?犯了乾坤艮位,复又请风水先生拿罗盘东瞅瞅,西瞧瞧,这里奠一点酒,埋一个朱砂包;那里压一块青石,撒一把白灰安置,就是巷道里也正对门加砌了一道照墙,结果故典没少出,精没少成,肚子却依然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撕心裂肺大闹一回。昔日走路脚底板虎虎生风的硬实汉子,几个月下来竟消瘦下去一大圈,连走路都要靠拐棍。
害得豌豆娘跟着遭了不少罪,王老三一喊肚子疼,她就得推拿揉搓、请医问神前后忙活,连轴转,整宿整宿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家里一窝女子娃跑腿都没有人替她。忙了男人的病,也顾不得收拾自个了,几个月下来,原本那个人见人爱的俊俏媳妇,如今眼袋乌黑,头发乱蓬蓬,衣裤粘灰草,邋里邋遢早失了花容玉态,这日子该咋过?真熬煎死人!
正泼烦呢,收山货的并地客老刘却牵骡马,嬉皮笑脸,高喉咙大嗓撞进门,死胖子真讨厌,进门都不观眼色。豌豆娘一直很讨厌这矮挫、胖墩的老刘,五短身材的胖脸上,两只小老鼠眼咪成一条线,滴溜溜转个不停绊,一转便是一条鬼计谋,嘴里连半句实话都没有,见了漂亮女人双腿便挪不动,色迷迷直朝人家脸上瞟。给王老三都不知叮咛过多少回了,并地客老刘为人太过精明,咱共不过少搭理,然就是不听,贪小便宜照样往回领。这并地客老刘不光嘴巴甜,而且还喜欢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进门不是哥长就是嫂短,叫得亲热的,不明究里的邻里还以为他家来了啥重要亲戚,就是一伙娃娃,老刘每次来也有好吃好玩相送,豌豆娘即是不想搭理,话也说不出口了。
并地客老刘进门这阵功夫,王老三正吵闹肚子疼,豌豆娘那还顾得招呼他。然这并地客老刘脸皮实在太厚,没人搭理也不恼,把驮子往前院房檐底一卸,牲口往马房院槽头一喂,钻到伙房便找寻吃喝去了,一点没把自个当外人,比在自己家里还有理。娃们见老刘来了,亲热地围着叔长叔短叫,老刘从兜里掏出糖果哄娃们,问大的,“豌豆,你爹咋了?”
豌豆:“闹肚子,都好几个月了。”
老刘:“为啥不请郎中?”
豌豆:“请了,后院墙角药渣渣都倒下半草笼,就是不见好。”眼中见泪,略懂些事,急以手拭之。
老刘:“我看看。”拾起身朝王老三住的西厢房走去。
关切地问:“三哥,你这是咋了?”
王老三:“交上霉霉运了,肚子一疼便没个好。”
老刘:“前几年我娘也害肚子疼,我从游走四方的神医哪里讨了个偏方,吃了立竿便见影。”
王老三惊讶地,“要真有那么神,快给哥配俩剂。”
见他吹得太过离奇,豌豆娘却有些生疑,“哎吆,郎中都治不好,你那偏方能管用?”
这话逆耳了,并地客老刘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两眼一翻,“嫂子信不过就算了。”
话不对味,气氛有点僵,王老三忙打圆场,“不管啥偏方能治病就行。豌豆她娘,还不快请老刘配药去。”
老刘乘机借驴下坡,“嫂子不用麻烦,我这就配药去,保证我三哥吃了立马就能下地走。”出去配药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闹下去彼此面子上便下不来了,豌豆娘再没阻拦,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忧心重重。王老三忙劝道:“豌豆她娘,你莫要熬煎,死马权当活马医,反正郎中都治不好,只要吃不死人,就由逑他胡弄去。”
说得豌豆娘眼泪汪汪,“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哎,还别说,并地客老刘那偏方还真管用,王老三一副汤药服下去,肚子当晚便不疼了,但却没有去根,每隔十天半月仍要闹上一回,幸亏老刘走时多配了几丸药,才将那病拿住了。勉强撑到来年春天,那丸药便用完了,于是日日盼着老刘来。
这老刘好像能掐会算似的,王老三俩口正念叨,他便进了门,高叫:“三哥一向可好?”
王老三:“好什么好,全靠你给的丸药,阎王爷才没收走。”
老刘:“是药三分毒,要叫病好还得馍饭撑,我那药虽好也不顶馍饭,你最好还是少吃,我怕你吃了上瘾搁不下。”
王老三:“说的对,哥药要吃,饭也要吃,还得多动弹,要不然就歇下毛病了。
老刘:“是这,兄弟再配几副药,你记着少吃。”
说是少吃,但那肚子却跟你唱反调,雷打不动,每隔十天半月仍要照例疼一次。结果丸药非但没少吃,反而剂量更大了,他现在几乎就靠这汤药活。
因为要得勤,并地客老刘来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每回来都要索走王老三家里一点财物。家里骡马钱粮,那一个不是他俩口汗甩八瓣换得,豌豆娘有些心疼了,哀求:“刘兄弟,你那丸药能不能便宜些?”
并地客老刘眼一瞪,“你当我是用土捏下的,给你算便宜叫我亏本?”
豌豆娘:“我也只是说说,你三哥病害得长,家里钱紧。”
老刘:“再紧病也得治,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看太重,人没了要钱有啥用。”
理虽然是这个理,但银钱哗哗往外流那能不心疼,先是金银细软,后是骡马钱粮,家里能换钱的皆给王老三治病了。等到要卖地时,王老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豌豆她娘,要不咱不治了?地万万不敢卖,卖了咱一家喝西北风去?”
豌豆娘:“哪里话?不卖又有啥办法?”
王老三:“万一治不好我走了,家败了,你娘几个靠啥活?”
豌豆娘:“不吉利的话,快莫说,你是咱屋的顶梁柱,倾家荡产都得治。”
王老三:“要不先别卖地,我把药停停再看。”
不吃药,王老三连半天都熬不下去。清早停的药,赶午后王老三清鼻眼泪便下来了,非但流,而且还口吐白沫、双腿打颤浑身不自在。惊得豌豆娘:“你这是咋了?”
王老三:“瞎了,老刘给我的药有问题。”
骇得豌豆娘好大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猜道:“八成使了洋烟膏子。”
王老三:“这可咋办?”
豌豆娘:“赶快戒!”
他俩口猜得一点都没错,然王老三却再也离不开那丸药了,想吃吃不起,想戒又戒不掉,真熬煎死人。并地客老刘算准日子又来了,进门笑嘻嘻仍是那句话:“三哥一向可好?”
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胖脸,豌豆娘便来气,“好个逑,快说,你给你三哥都吃了啥?”
瞎了,事情看来败露了,但老刘却不怕,“药呀,咋啦?”
豌豆娘:“药能把人吃得成瘾,哈欠连天?八成使了洋烟膏子?”
老刘:“百草都能治病,洋烟膏子也是药,你少见多怪!”
豌豆娘:“你这不是害人吗?咋不明说?”
老刘:“咋没说?一开始便告诉你少吃会上瘾,你不仔细听,还怪我没说清楚。”心想明说了你还能吃吗?
这话老刘还真说过,王老三俩口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只好认了,临走又多买了他些丸药。这几年功夫,王老三的日子便在戒了吃,吃了戒中渡过了,那烟瘾还越吃越大, 已嫌丸药熬着喝太麻烦,干脆丢了药罐子改架起烟枪抽,抽了便来劲,不抽便软滩,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没钱买四处借,还不起就用田地和房院顶,慢慢地家里的几十亩地和一进:前院、正院、马房三个院落,都在他的腾云驾雾中成了别人的产业,一家五口净身出户,僦到马蔺坳里头一面破砖窑内靠借债度日。邻里亲戚朋友都给惹害怕了,见了如避瘟神,生怕黏上便没个完。
并地客老刘仍旧照常来,来了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豌豆娘真想给那胖脸来一家伙,骂道:“瞎东西又来作甚?还没把人害够?”
老刘:“看这话说的,我是生意人,不跑买卖喝西北风去?”
豌豆娘:“我屋的光景都烂刨成这样了,你还有啥油水可榨?”
老刘:“你话不能这么说,家有好女,吃穿一世不愁,咱豌豆人样出众,还怕吊不上金龟婿,有了姑爷孝敬,我三哥那俩烟钱算啥?”
惊出豌豆娘一身冷汗,“咋了,你又打我豌豆主意?”
老刘:“你想哪里去了!”鬼点子给戳破,一脸的不自在。
豌豆娘:“今天算给你提个醒,要真对我豌豆做下见不得人事,小心我给你命!”
老刘嘿嘿一笑,话说的狠不见你事做的狠,就你男人那熊包,烟枪一架,你屋啥事还不由我摆弄。
你别说,有她娘护着,老刘急切间还真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然豌豆虽逃过了老刘的算计,却让她爹顶包了烟账。豌豆原本是许了婆家的,但他爹那烟枪架着,愣是把女婿给吓跑了,好几年媒人都不踏她家门,闪岔到二十一才嫁到河湾程家。王老三把闺女嫁到程老六家,原本还指望讹俩烟钱,没成想亲家俩口铁公鸡一毛不拔,愣是一个子都借不出。
借不出,老婆闺女只有跟着遭殃,娘仨四处乞讨,邻里亲戚离老远全关门闭户躲了起来。这日刚到河湾女儿家,亲家公便吆喝起牲口,嚷开鸡,指桑骂槐给娘仨使味气,若果不是娃们饿得俩眼发黑实在挪不动步,豌豆娘立马就想走人。
也是合该有事,孝勇不好好念书,养狗捉獾却有一套,逮了一窝兔子满院跑,毛茸茸,一蹦一跳挺可爱。豌豆俩妹妹红豆、红叶一见便喜欢上了,追着追着便把这群天性胆怯的小动物们,全撵到墙旮旯椽缝里去了。孝勇放学不见了兔子,摔摔打打吼开了,红豆、红叶吓得躲到姐姐窑里,大气都不敢出。孝勇吼完气平了,他妈程李氏却嚷上了,大骂儿子不成器把家败,成天不论是死猫还是烂狗都往回领,纯属糟贱粮食,日塌光景。
婆婆话说得难听,豌豆怕娘家妈脸上下不来,出去劝了一句,却招来一顿训斥:“快闭上你臭嘴!有娘生没娘教的货,我管教儿子,哪有你小媳妇插嘴的份。”得,把豌豆娘也捎带上一块骂了。
豌豆娘那受得了如此羞辱,女儿家里她一刻也不想呆了,拉了一双闺女夺门而去,眼泪花子扑簌簌滚落下来。孝勇和豌豆要去拦,程老六却威严地挡在门口。孝勇直后悔不该发那么大的火,丈母娘和小姨子们好不容易来家一趟,让咱搅和得住不成,传出去还不叫人闲话,哎,要怪就怪自个这瞎怂脾气。
娘仨紧赶慢赶回到马蔺坳已是麻眼子黑,自家窑里灯火通红,不知来了啥客?莫非债主们又逼上了门,娘仨不敢再往前走了,正在犹豫,黑暗处却猛地传来熟悉的一声:“豌豆她娘,你回来了。”是王老三。
这死老汉不好好看家,僦到半道吓死人。“屋里来了啥人,你躲到这?”
王老三压低声应了一句,“并地客老刘。”
豌豆娘:“他把咱家都祸害成啥还敢来?我去和他拼命!”
王老三:“快得了,我有话和你说。”
夜色中,豌豆娘这才注意到自家男人的神情有些异样,问曰:“你想说啥?”
王老三似有不好启齿之隐,嗯哼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把你和闺女卖了。”
豌豆娘霎时顿觉天旋地转,丧天良的,你全不念糟糠情,竟把结发妻卖!怒喝:“畜生!这是你干的好事!”又打又掐。王老三任凭她撕咬,却丝毫也不还手,两个闺女吓得抱腿大哭。
 王老三:“豌豆她娘,你莫怪我心狠!咱屋这光景,娃们跟着也是受罪,随了人家也算是早离苦海。”说得娘仨抱头哭作一团。
王老三:“哭一哭也就罢了,老刘还在家等着,我就不回去了。”
豌豆娘:“我不去,你把钱退了。”
王老三:“退不了了,顶了烟钱了。”
豌豆娘:“你呀!”
王老三:“走吧!赖不掉了,卖身文书我都画押了。”
罢,罢,罢,卖就卖吧,只要娘仨能在一起,反正这遭人白眼的要饭吃日子,也着实让人过够了,其实她想简单了。
并地客老刘感觉这趟买卖做得挺划算,卖了头乳牛,搭俩牛娃子。二十块银元换了仨活人,况且一多半还是烟账,一转手就是成倍的利,卖个百儿八十都不成问题,兴得老刘一路都在唱乱弹。
从天麻眼子黑动身,一夜未歇走出六十里。害怕娘仨路上逃脱,一律火绳背剪了,俩丫头片子驮兜里一边塞一个驮着走,豌豆娘小脚点点,扶上马鞍骑着走。
日出时分已到得大岭下,红花店里打尖升火造饭,怕店主人生疑,进店前给娘仨松了绑。吃饱喝足,稍微眯了一会,便跟在歇店的驮队后面出发了。现在已是孟春时节,起起伏伏的黄龙山野间万木吐绿、百花盛研,好一派红光丽日景象。俩闺女第一次出远门,未谙前路险恶,好奇地从驮兜里伸出头来四处张望着。豌豆娘却连一点兴致都没有,脑子乱糟糟,全是和王老三生活二十多年的片段。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二十多年前的王老三人虽木讷,但家境倒也殷实,对媳妇曾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吐一个脏字。豌豆娘成天睡觉都在偷着乐,暗自庆幸自个嫁了户好人家,有了好归宿。哪成想蜜甜招蚊蝇,自己辛辛苦苦垒就的安乐窝,硬是让眼前这洋烟贩子给毁了。豌豆娘越想越狠,越想脑子便越乱,一路都没有和老刘搭一句话,跟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再往前走肯定没有好下场,得想个法子带着娃们逃出去。
那贼东西两只老鼠眼滴溜溜转,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路上不离左右看得挺紧,机会终于还是让豌豆娘等到了。中午走到孟家咀,驮队人困马乏躺下来休息,豌豆娘借上茅厕逃脱了,顺着沟渠钻梢一路向下跑。谁知老刘发现了却不追,只把她俩丫头红豆、红叶打得吱嚎乱叫,豌豆娘跑着跑着,便迈不动步子折回来了,娃把她心揪住了。
老刘上去就是一脚,踹得豌豆娘捂着肚子退出好几步。“不识抬举的东西,有本事别回头呀,再跑把你俩丫头掐死丢到沟内喂狼!再把你卖到窑子里,让千人挎万人骑当婊子去。”
走到第三天晌午才到得吴州城,吃罢饭将她娘仨往骡马店一锁,那老刘便晃晃悠悠出去了。肯定是寻买家去了,趁这贼人不在,得赶快想办法带着娃们逃走,要不然到了买家手内就不好逃了。娘仨正在商议,那贼东西却忽然折了回来,手拿一纸,恶眉子瞪眼乱晃,“别给老子耍奸,我有契约,你即就是跑脱了,告到官府,捉住还是一顿暴打。”原来这狗东西贼着呢,根本就没走,躲到门后把娘仨说的话全听去了。
说到官府,没有经见过多少世面的豌豆娘给唬住了,再也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午后,那贼东西陆陆续续带来几拨人,对娘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番后都离去了。这些肯定是买人的主,从摇头离开的表情看,卖娘仨这单生意,老刘还没有做成。
老刘直后悔不该把人带到陕北来卖,原本以为陕北地广人稀缺婆姨,没成想庚子年刚遭完年馑,卖儿鬻女人家太多,根本卖不上价。搭上二十块银元,担惊受怕,稍早摸黑跑了二百里,到这里买家不是嫌妈人老珠黄姿色差,就是嫌娃小,数那青楼的老鸨子出得最多,也才勉强添到二十三块。哼!赔钱的买卖老子才不做呢,没人要,我自个留着慢慢享用。
夜里娃们刚睡着,那贼东西便满脸堆笑踅摸进来了,与刚才的凶神恶煞嘴脸简直判若两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豌豆娘知道这贼东西一笑便没有好事,顿时警觉起来,“你想弄啥?”
老刘:“这你还不知道?”边说边在她身上动手脚。
豌豆娘厌恶地格开了他手,质问:“你不是拿我们来卖吗?”
老刘:“嫂子这话说那里去了,逢下我三哥人老实,娃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是饿死便是受死,我好心给你们寻出路,反倒落个龟子怂。”
豌豆娘冷笑一声,“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卖就是卖,编那么多鬼话干嘛?”
老刘脸呼哧红到脖后根,“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刚才几个买家要把你母女拆开了买,我还不乐意呢,早知不落好,索性我恶人做到底,把买家重新找回来。”说罢扭身便要去
豌豆娘急去拦,“如此说来,嫂子还把你冤枉了。”
老刘:“可不是吗,你当世人都和我一样菩萨心肠。”竟说得出口,也不嫌害燥。
豌豆娘:“念在往日交情,兄弟无论无何要给我娘仨寻个好去处。”
老刘拍胸答曰:“那是自然,只要你依了我。”色咪咪盯着。
咱原是本份人家的女儿,从小也把那《女儿经》、《列女传》来念,懂得贞操节孝、礼义廉耻,这与他私交媾和,传出去还不遭千人骂、万人唾?但丫头们的命攥在人家手里,不依又有何法?
罢,罢,罢,依就依吧,只要能保全俩丫头,我这下贱的身子,那污秽、黑心的东西,要怎么弄便让他怎么弄去。泪花掉线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滚趟下来,糊满了她的两鬓。
既有银钱赚,还有肉褥子铺,并地客老刘不急着把娘仨出手了。他要到三边,路上还有多半月行程,一路上正好与这垂涎已久的美人做一回露水夫妻。原来急于脱手,一路晓行夜宿,现在转了念头,那路便走得慢了,每天日上三竿才出发,太阳还没压山即投宿,到得肤施城甚或还咬咬牙,为豌豆娘置办了一身光鲜衣衫。
这几年跟了洋烟鬼王老三,衣食无着,心情不畅,满脸菜色。这几日老刘好吃好喝供养着,豌豆娘俊俏的脸蛋重又焕发了容光,变得婉约动人起来,甚或连红豆、红叶都发胖红润了许多。喜得并地客老刘眉开眼笑,暗自庆兴自个银钱没白花,一路功夫没白下,养白了,养胖了才好出手,卖得好价钱!哄死人又不偿命,对这烈性的娘们还需多动些心思。一路那殷勤献得更勤了,插科打诨逗得娘仨笑声不断,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一家人,甚或连豌豆娘都不知道深浅,求道:“兄弟既然喜欢,何不将嫂子收做偏房,咱俩也可常做夫妻。”得了寸你还想进尺,也不看自个打搅的都是些啥人。
老刘:“嫂子有所不知,兄弟我在家说了不算,我屋那母老虎醋性大,根本不容我娶小。”老刘媳妇以前也有所闻,竟不知如此厉害,只好作罢,暗叹自个生来命苦没福。
整整多走了半月才到得三边,满眼望去四野草黄树稀,一派沙漠萧索景象,走几十里都见不到一户人家。豌豆娘委屈到了极点,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沙窝里找到户人家,老刘高兴地说:“总算到了。”
豌豆娘一下子傻眼了,这难道就是自个后半生的归宿地!一望无际的沙海里,一条浅浅的小溪慢慢蠕动着,两岸窄窄的绿洲里,东一处西一处放牧着羊群。沙坡上,篱笆歪歪斜斜扎就的院子内,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般垒砌的泥糊房子,一阵狂风似乎都能拔地而起。
牧羊犬的吠声,把主人从低矮、破败的泥糊房子中招了出来,是一对约摸三十上下的壮实后生,古铜色的脸庞如同一个模子刻就,光头上一律缠着白毛巾,精身子反穿着同一色肮脏破旧的光板羊皮袄,毡靴黑裤子。老刘满脸堆笑迎上去,“石头、二蛋,哥给你把婆姨领回来了。”
那石头、二蛋听了也不答话,盯着来人只是傻笑,把豌豆娘都看红脸了,莫非是一对哑巴?也不知老刘把我卖给了哪一个做婆姨?须得搞明白,得了机会赶紧问:“你把我卖给了哪一个?”
老刘诡秘地一笑,“黑了你就知道了。”鬼鬼祟祟拉过俩兄弟讨价还价去了。
老刘这趟买卖做得真不懒,五十块银元,外加三驮子羊皮把娘仨脱了手。刨过二十块本钱和一路开销,稳赚了一倍还要多,喜滋滋赶上骡马驮子走了。
这泥屋里只有一铺大炕,也不知咋个睡法?一路颠簸,坐在炕沿上,歪倒哄着孩子,豌豆娘迷迷瞪瞪睡着了。睡梦中,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剥她衣裤,睁眼看去那石头、二蛋就傻笑站在面前,急喊:“你这是弄啥?”一女二男,羞死人了。
石头:“老刘没给你说,我兄弟俩合买一个婆姨。”
豌豆娘:“这天杀的人贩子?”脑子一片空白,霎时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苏醒过来时,早已赤条条摆在炕上,俩个光棍打到三十都没沾过女人身的拦羊娃,正色咪咪盯着她看。豌豆娘:“你干啥?”本能地护着自个身体。
两个壮实的汉子早已欲火难耐,翻身便来,豌豆娘“啊,啊,啊”尖叫扑打。沙漠夜里起风了,沙粒打得泥墙沙沙响,淹没了她的叫声,泪水淌满了她两颊。俩个你来他去,每人足足打了三炮还意犹未尽,直戳得豌豆娘疼痛难耐,吵闹不行了才罢手。
一女事二男,这和窑姐又有啥区别!脑袋乱糟糟,周遭如同无数张嘴包围着,一遍一遍:贱货、淫妇、不要脸…,各种污言秽语铺天盖地而来。她快要崩溃了,狂吼着,嚎叫着冲进沙海,发疯似地跑,直至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地。
晨露打湿了她的脸颊,一轮朝阳红彤彤升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豌豆娘清楚记得,今天是自个活在这人世三十九年的第一百零八天。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移动的黑点,那一定是过往的行人,终于得救了,豌豆娘跳了起来,拼命挥动着手臂。那黑点慢慢放大,到了跟前,豌豆娘看清俩个高的是:石头、二蛋,小的是她俩闺女:红豆、红叶。她的心彻底死了。
罢,罢,罢,贱就贱吧,只要能让我俩闺女顺利成人,再大的委屈咱也认了,迎着朝阳,挺胸迎了上去。
其实离了娘仨,王老三日子过得也很糟,卖妻鬻女的几个钱,没几天功夫便烧烟冒泡用完了。屋里冰锅冷灶,想寻一口吃喝都难有,要是豌豆娘在就好了,最起码还有一口野菜粥裹腹,到这时他才记起媳妇的好,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索性锁了门打短工熬活糊口去,好在如今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用操他人的心。
也不知道他这工是咋打的?反正没过多久,就让人轰出来了。没吃没喝,衣衫佝偻,头发老长,满脸乌黑,夹根棍子,一瘸一跛,满澽河西川当起了叫花子。
大清早,没皮没脸竟堵到女儿家门口要,把个亲家公程老六气得嗷、嗷、嗷乱叫。娘家父亲落了难,豌豆心如刀扎般难受,公公在外头狂嗷,她在屋里胡踅转悠,俩个你来他往,把个孝勇晃得俩眼发花,呼哧一把拉开门闩往出走。程老六:“你弄啥去?”
孝勇直撅撅答道:“我丢不起这人!”
姑爷出来了,今天的吃喝终于有望了,王老三举起了破碗,“给口吃的吧,饿呀。”那额头上分明有坨血肿,听人说他烟瘾犯了便偷人抢人,那血包一定是歹人给打的。
孝勇:“再莫装神弄鬼,还不快回!豌豆有你这样的爹,真是丢人现眼!”一把掐起王老三拖回院子。
儿子不听话,家管不住了!程老六生气地坐在窑里抽闷烟,那张黑脸把婆娘程李氏吓得直哆嗦。孝勇、豌豆双双撞进来跪下了,豌豆:“爹,把我娘家爹留下来吧?”
程老六肺都快气炸了,“我又不欠你家的!凭啥留?”
孝勇:“凭你娃是人家的姑爷!女婿半个儿,他的死活我不能不管?”
程李氏:“好娃呀,咱可管不起!我老俩口留给你和豌豆的这点家业,哪能架得住豌豆爹那杆烟枪。”
程老六:“就是的,豌豆家光景比咱屋撩扎了,都让她爹败光了,你们要真有孝心,隔上十天半月送些吃喝过去便是。”
话虽如此说,但真到送东西时,程老六又似乎要烂心烂肺,说啥也不想给。
安顿好老丈人,程孝勇如今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寻仇家,还豌豆一个完整的家,救出她妈和她妹,谁知那并地客老刘却从此无了踪影。常言道: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子。孝勇坚信豌豆娘仨的失踪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终于还是让他访到了,师傅赛翼德练功时无意提到,并地客老刘前些时常到她公公屋里走动。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豌豆娘仨的失踪莫非与稳善俩口有瓜葛?若要抓住了把柄,看我如何收拾你!
回家说给了父亲,程老六赶紧拦儿子,“稳善人称笑面虎,私底下常使阴招害人,没有真凭实据你根本斗不过。”孝勇虽狠得牙咬咯蹦,但听了父亲的话也只好暂时隐忍作罢。
冬去了春又来,不觉已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孝勇已经一十五岁,都说男娃不吃十年闲饭,站那和半截铁塔似的。一日清早正在老皂桷树底练功,那程学鹏却慌里慌张跑来,大喊:“九爷,不好了,坳里夜间狼咬死了人,血肉模糊像是你丈人爹。”
骇得孝勇七魂出窍,赶紧牵马坠镫飞身去看,还真是,尸身已让群狼撕扯得散了架,半边脸都啃没了,哭天喊地:“你老人家这是遭下啥孽了?我和豌豆又不缺你吃,缺你喝,好干无事大半夜乱跑啥?说来说去都是那口烟害了你。”
死者为大。虽然王老三在世把周围人惹害扎了,但如此离去还是勾起了大伙的同情心,有邻里亲戚帮衬,赶头七孝勇俩口便将老丈人盛棺入殓下葬了。说来也怪,晌午起丧,那灼热的骄阳还晒得抬丧人个个汗流浃背,但抬到半山腰,却忽漂来团黑云,顿时雷声大作,说时迟那时快,白(暴)雨即瓢泼下了起来。众人光坡上无处躲,撂了丧人床子,孝子背孝女,光棍拉寡妇,撒了脚丫子往回跑,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泥猴子。
但那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众人刚跑回家便住了,大伙只好重新又去。一路戏谑这王老三真会捉弄人,做鬼了还弄来龙王爷,把邻里又耍戏了一回。正在说的当儿,却猛“嗦”地一声从王老三湿漉漉棺板下传来,原是一只避雨的兔子惊慌失措跑开了,骇得众人面面相觑,这王老三不也属兔吗?那兔子莫非是他老人家显灵?陵淋湿富一世,板淋湿穷三辈,孝勇、豌豆多孝顺的俩孩子,不该有这报应!
谚云:白(暴)雨三后晌。安葬王老三后的第二、第三日晌午,澽河川道照例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那雨下起来后便没有停,断断续续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孝勇娘程李氏天天都在念叨:“可再不敢下了,再下河就涨了。”剪了一溜的纸和尚,贴在房檐下,拿了纸扫帚上天去扫阴云。
到得第七日夜里,那雨下的更大了,院中娘冒雨又在对天祈祷,院墙噗噗蹋蹋一截一截往下倒,顾不过,也不管了,雨后再说。雨声中孝勇迷迷瞪瞪睡着了,梦中却看见老丈人王老三拄着拐,满脑门鲜血横流闯了进来,高喊:“澽河发水了”。惊得孝勇一骨碌拾起身,竖耳听去,那澽河水果真发出惊雷般的狂吼,我的泰山老丈人呀,还真发水了,快跑!
 
第六回 苦豌豆枣乡花丛眠 车厢壕路通惹人议
 
澽河涨水,王老三托梦唤醒女婿孝勇。听到水吼声如雷,孝勇一骨碌拾起身第一反应便是跑,边跑还边喊,“豌豆,发水了!爹,发水了!娘,发水了!快跑!”急与豌豆扶了老爹老妈,冲出巷子急往梁顶土地庙高处跑,一路高喊“发水了”,身后早已传来一片嘈杂脚步声和哭爹喊娘声。“发水了”,四处都在喊,整个河湾村炸了营。忽听娘在喊:“孝勇,娘把钱匣子遗家了,快回去抱。”
程老六大骂:“不要命的婆娘,哪里去!都啥时候了,还撇不下身外之物!”其实他脑瓜内,算盘珠子哗啦来哗啦去,比谁都心疼。
程李氏:“那可惜了!”
程老六:“可惜啥,保命要紧!看水头子盖过来了,快逃!”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下了七天的大暴雨终于住了。站在湾前梁顶寨子城墙垛望去,满澽河川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水,两岸处处崖壁瀑布直下,大小沟槽水带如银,盖住了低处的农田,淹没了河边的村舍。湍急的河面上,滚动着沿岸崩塌房舍的椽木,裹挟着淹死的猪羊,夹杂着从坡洼沟岔刮来的枯枝腐叶,混合着从猪舍茅厕溢出的屎尿蛆蝇,饱含着冲毁农田的奥壤沃土,甚或暴毙的人尸,如万马奔腾般飞驰向下,狂放如嘶,似乎一夜间,便要将尘世累年的积垢都涤荡而去,重还芸芸众生一个干干净净世界。
小时我不止一次听狗狗婆说:“那是她活了一辈子,见过的最大澽河洪水。”
我问:“你咋知道那年的洪水有多大?”
狗狗婆:“因为我刚嫁到河湾第十三天,澽河就发水了。”
在这次洪水中,河湾三分之二的沿河农舍都毁了,包括程老六和程继善家。徐赛花刚嫁过来家便没了,站在湾前梁顶寨子城墙上直抹眼泪,她是心疼自个的陪送嫁妆。程卜氏急劝儿媳,“家没了,人在就行!”
狗狗婆徐赛花:“话虽如此,但终归有些舍不得。”
程卜氏:“没了还可再置吗。”
也只好作罢,问曰:“夜里我听见有人喊发水了,是谁?”
程卜氏:“是你孝勇爷,万幸!若再迟一炷香功夫,非淹死一多半不可。刚才你稳善伯仔细点验了,全村只单三棱子殁了爹娘,成了孤儿。”
徐赛花:“那得感谢人家。”
程卜氏:“可不是吗。”
孝勇一声“发水了”,救出大伙命,全村老少都很感激,谁知孝却摇头,“那里是我?全靠我老丈人显灵。”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待仔细将原委讲了,大伙不由称奇。都说王老三这梦托得太及时了,要不然河湾村百十口子全没命了,咱合村该修塔祭奠他。说修就修,河湾梁顶土地庙后凭空多出了一座归义塔,四时香火不断,平添了一段里社传奇。
豌豆现在连晚上做梦都在笑。多年媳妇熬成婆,因了澽河发水,她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娘家有个大烟鬼爹,豌豆从小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未出阁在娘家吃糠咽菜,遭人白眼;嫁到河湾,娘家没有顶起杠的人,公公从来都不用正眼瞧她,婆婆也成天不是打就是掐。整日不是烧火做饭,就是伺候公公婆婆起居,倒尿盆子洗脚水,躲在屋里嗡、嗡、嗡纺线织布,明面上她是程家的儿媳,暗地里却尽做些丫鬟下人们的粗活,在家里根本就没地位。轻易不在村里抛头露面,村人慢慢都把她遗忘了。
嫁给孝勇,一来性格乖戾,说发火就发火,常惹她哭鼻子抹眼泪;二来年岁太小,懵懵懂懂不会体贴照顾人,豌豆平日里想说个体己话都找不着人,青春妙龄如同守活寡。
如今却大不一样了,也弄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孝勇为给她争面子有意瞎编,反正一夜之间,不仅公公婆婆见她亲亲热热,而且邻里也是毕恭毕敬。常言道:一事顺百事通。人若鸿运当头,即就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豌豆在嫁到河湾村后的第七个年头,终于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刚到河湾那年,孝勇还抹着鼻子,没断奶,吃饭穿衣全要她照顾,豌豆全拿他当儿子养。成天在一搭没留意,孝勇不知不觉竟长高了,长壮实了。当有一天,孝勇不再童声细气,而是瓮里瓮声对她讲话时,豌豆意识到自己含苞待放二十八年的身体,终于将要沾腥润露绽放结果了。
那年秋天,孝勇家南山坳里的枣子成熟得格外好。孝勇和豌豆一大早便来收枣子。硕大饱满的枣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馋得孝勇摘了一颗便往嘴里送,“豌豆,脆甜!你也来一颗。”递过一颗。
豌豆挂在梯子上摘枣子,繁星似的枣子团在她饱满腰身周围,衬得豌豆脸色越发白里透红,豌豆也熟透了。孝勇:“豌豆,你真好看!”
豌豆:“少贫嘴!有啥好看的?成天在一起还没看够!”抬头碰到孝勇热辣辣的眼光,不由心头一热。
孝勇:“潮起,快呷。”伸手便来拉豌豆。
豌豆:“小心有人来。”满脸红晕。
孝勇:“我不管。”挂在树枝上的枣笼早给撞翻了,绛红色的枣子倾泻而下,在豌豆身边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澽水河道涨水,沿河滩蜿蜒而上的官路给冲没了,族长稳善带人在湾前龙脊背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条车箱壕路。程老六阻挡不住,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曰:“胡成精哩,澽河百十里川道,好风水都在咱河湾一脉,虎踞龙盘,那是要出圣人的!偏偏的你程稳善,为了自个功名,却把后辈子孙的大好前途断送了。”
程老六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自从村后有了山车厢壕路,我河湾村人还真把官路前程断送,从此再生下一个七品以上的官,就连稳善的儿子聚鹏也没有把官做太久,这里头大有说道。
据程老六讲: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哪个年月,澽河西川来了位得道的风水先生,在河湾村前梁顶找到一处好穴口,将其先人的骨殖葬埋了。但埋时,却偏巧让我程家的先人也看到了,阴阳先生刚一走,上去便刨出来扔到山坳里,偷偷换成了我程家先人的骨殖。那阴阳先生本以为有了好穴口,子孙后辈便会兴旺发达起来,但出一个是下苦的,再出一个还是戳牛尻子的。于是生了疑,跑来一看大为光火,用手中拂尘只轻轻一挥,做起法来,河湾村前梁顶立马便出现了一道宽阔的车厢壕,将这条苍莽黄色巨龙的脊背给弄折了,龙脊一折,风脉就破了,河湾村人跟着也要倒大霉。
他说的这些,我曾经反复查勘过,凭对风水的浅显涉猎,我感觉的确还有些说道。站在我们村后的山巅望去,澽河水在河湾村前遇到南北两座山脉的夹峙,形成了一个喇叭口地形。南岸坡势陡峭,崖岸瘦石嶙峋直临澽河;北岸坡势平缓,蜿蜒向下在河湾村前伸出一条如巨龙饮水般的山脊墚,山梁直抵南山脚跟后插进澽水河,龙咀上有座土地庙,围着土地庙筑有老辈年人跑贼的寨子城;山梁回环、错落起伏,与北岸山崖浑成一体,如一道天然屏障挡住山风来袭,温暖了这座河谷小盆地;整个河湾村便依山梁西坡而建,且沿坡势一直延伸到澽河边,村前有一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千年老皂桷树,穿过老皂桷树底的古老官道,蜿蜒向下沿着奔腾的澽河,绕过龙咀向东而去;河南岸顺着坡势是一层一层的梯田,直达山脊。
程老六说的车厢壕位于河湾村前山梁东坡上,需翻过山脊才能看得真切。一道被雨水长期冲刷形成的浅壕,在我们那一带山区本来再也普通不过,却被我的先辈们神话成了风水先生作法,我的确赞叹先民们的想象力。但如果再看看这条沿着车厢壕修成的公路,我忽然明白了,为何百年前程老六要阻挡程稳善修路的原因,因这沿着车厢壕抠出的山间官路,确将我们河湾村前的这条黄色巨龙拦腰剁成了俩截,龙身与龙头首尾不能相顾,难怪村人会风言风语。
在以后的百年岁月里,为了过往车辆的平坦,我们这些澽河的不孝儿孙们几乎每修一回路,都要将这条车厢壕路再加宽加深一次,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修路技术和社会的发展,这种趋势还在延续,似乎不把这条苍莽黄色巨龙困死,我们这些不孝儿孙便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庚子年过完六十大寿后,稳善家里这几年也一直不顺当。死了儿媳碧云,刚缓过一口气,不料傻儿子程聚鹏,不知让谁灌了迷魂汤,竟把宁采儿这母老虎领回了家,招来一川道人的闲话。
谚曰:儿媳、婆婆,天生冤家。自从宁采儿一踏进门,程高氏便天天在稳善面前数落她的不是,嗦嗦叨叨:“人家小媳妇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可倒好,家里似有蜇驴蜂,吃完饭嘴一抹,碗一搁就往出跑。人家小媳妇整日烧火做饭,纺线织布,忙于女红,她可倒好,除了棍棒拳脚,家务一点都不会。人家小媳妇缠得三寸金莲,走路袅袅绕绕,她可倒好,一双天足,走起路来连一点女人样都没有。人家小媳妇谨守妇道,对公婆言听计从,她可倒好,说话生冷倔犟、直来直去,根本没把公公婆婆放在眼里。”
程高氏成天叽叽叨叨,连稳善也给惹毛燥了,每回写信都要说上一大堆宁采儿的不是,聚鹏无法只好把宁采儿接走了。衙门上下都知道程聚鹏娶了个母夜叉惧内,不想让同僚看笑话,不得已他才把宁采儿送回乡下,没成想竟与爹妈弄成如此局面。如今外放宁夏,官阶四品知府可以带家眷,正好顺路接宁采儿去赴任。
这几年有老岳父罩着,聚鹏这官做的挺顺风顺水,先是知县,后是内阁侍读,一路竟做到了从四品给事中。然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遇改朝换代,首先遭殃的便是世家巨宦,宁相也不例外,那宣统小皇帝一登基,便给一脚踢开了。连他女婿程聚鹏也跟着遭殃,被外放到西北宁夏苦寒之地。
儿子官路不畅,程稳善的生意做得也不顺当,老搭档并地客老刘五、六年都没音讯,一下子断了来财路,稳善心内虽猴急,但明面上却硬撑着。其实老刘是躲起来了,他也清醒自个倒腾烟土、贩卖人口,是刀尖子上舔血的买卖,闹不好,便会惹祸上身,所以做完豌豆娘仨这单人肉生意后,窝在家里好几年都没敢出门。如今听说王老三已死,他又来了,家里十几口子坐吃山空,若再不出来家底也快掏空了。
也是合该有事,他一进河湾程稳善家,便有那好事者立马告诉了豌豆、孝勇。仇家在眼前,孝勇两眼充血,掂起铡刀刃便要去拼命,骇得程老六俩口顿时慌了手脚。
 
 第七回 鬼稳善坐山观虎斗 与人交心眼实在多
 
话说并地客老刘忽然现身,孝勇闻言提铡出门,一时三刻便要刃了这黑心的货色,着实令他爹他娘担心不小。
说来都怪老刘粗心,他啥都想到了,却把王老三这开裆裤女婿给忽略了。本以为王老三一死,便没有人替他出头,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孝勇这愣头青竟替丈人家寻起仇来。进得稳善家屁股还没坐热,便听门外高喊:“老刘快跑,仇家来了!”
骇得老刘溜出后门骑马就跑,孝勇提着铡刃去追,程老六双手笼住死活不撒手。并地客老刘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一口气窜出四十里,牲口货物全扔到了河湾,灰溜溜回他并地老家去了。然十年后,到底还是让孝勇在黄河滩遇见,落了个魂赴龙宫水乡的可怜下场,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眼看到手的仇人却跑了,孝勇那肯善罢甘休,扣着老刘的牲口驮子就是不放。稳善婆娘程高氏急来抢,“货是人家寄放在咱家的,你拉走了让我们咋办?”
程孝勇:“我管你咋办,勾结人贩子,倒卖大烟土,害我丈人家破人亡,我还没寻你麻达呢。”
力大,手一抡,婆娘被甩出好几步远,坐地捶胸顿足,“冤枉死了!谁勾结人贩子了?谁倒卖大烟土了?”
孝勇牙干口净俩字:“你们!”
程高氏眼一瞪,“你有啥真凭实据?”
孝勇斩钉截铁:“人赃俱获!还要啥证据?”
程高氏:“你可不能血口喷人,人家来歇脚,咱总不能往出赶呀!”脸扑哧红了,险些露出马脚。
孝勇:“那他为啥不去别人家,偏偏往你屋钻?”
问得程高氏张口结舌,“这……。”
稳善生怕婆娘前言不搭后语,话一多让人抓住破绽把柄,急忙高咳一声打断老婆话头,“别说了,让他拉走吧!”
孝勇都走出去老远了,程高氏还站在门口不甘心地张望着,眼泪扑簌簌落,她是心疼那眼看就要到手的几驮子货物。稳善:“行了,别看了,财去人安。”
程高氏:“说得轻巧,都是乡里人眼巴巴等着的上等货色,少说也值二十块现大洋!”
稳善脸色阴森可怕,“等着瞧,吃多少他就得给我吐多少!”皮笑肉不笑,程高氏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程老六有个习惯,早晨起来必挑个笼笼去拾粪。这日天不明就出了门,刚从北坡上到村后新开的车厢壕西头,猛可传来一声断喝:“站住”!吓了他一大跳。抬头望去前路百十米开外,一个黑衣汉子手持板斧正背对他站着,从壕东头上来的一位骑驴人,早吓得从驴背上滚落下来,磕头如捣蒜般跪地求饶。不好,遇着强盗剪径了,程老六扭身就跑!
河湾村后车厢壕出了剪径的强人,族长程稳善觉得不能坐视不管,夜里站在自家门前礓畔上,盯了好几个晚上村里都没动静。他家院子在村子最高处,整个村子的动静站在门前看得一清二楚,上湾前梁顶的羊肠小道又从他家后院外过,晚上梁顶稍有动静他便知道了,没有动静,看来车厢壕偷人歹人的强盗不是本村人。昨夜南梁的卜老四又遭抢了,县里已来公文缉拿,稳善心里比谁都急,但说啥也得合计好后再抓。
长工老常“套住”了一只羊鹿,叫孝勇夜里来吃鹿肉。老常的长工屋紧挨稳善家马房院的牲口棚,孝勇到时屋里已经来了学鹏,锅里热气腾腾正煮着鹿肉,满屋子飘香,馋得人口水都下来了。坐了不大一会,长门瞎子老汉家的碎球、二门老寡妇的儿子黑猪,还有三门光棍汉子三棱子,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老常今儿看来请的人还真不少。见人来齐了,老常开始出锅捞肉,连汤带肉弄了两大瓷盆,一盆给这帮勾七勾八的狐朋狗友咥,一盆端到前院孝敬老东家去了。回来捧回一坛酒,言说是东家赏于众兄弟解馋的,让大家吃好喝好,回头他有话说。有酒有肉,谁还管他稳善憋着啥屁要放,几个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不一会便热闹上了,都是愣头青,三、五袋烟功夫不到,一个个便头晕舌翘,醉成一大片。
这时稳善也不失时机笑眯眯进来了。见他进来,孝勇醉醺醺,高喉咙大嗓首先嚷开了,“稳善,你知道我是谁?”
稳善毕恭毕敬,“九叔啊!”
孝勇:“学鹏打小和我称兄道弟,我是你叔,那他也是你叔。”分明借酒发疯乱排班辈,谁知稳善却不恼,仍满脸堆笑。
孝勇:“你笑啥?”
稳善:“笑你喝多了说胡话。”
孝勇:“没有啊,谁喝多了,你才喝高了。”想蹦哒俩下证明自个未喝多,谁知一脚没跨出便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老常:“好了,别闹了,都打起精神,听东家说正事。”左拉右提想把众汉子扶端摆正,但刚拉起这个,那个却软瘫下去,忽地心生一计,大喊:“跑贼了!”
骇得一个个顿时酒醒太半,一跃而起,惊诧声此起彼伏:“在哪?”
老常:“车厢壕。”
众汉子讥道:“你这倒是说啥?” “哼!就那躲在暗处剪径的个把毛贼,还值得咱弟兄们害怕,捉住非活劈他不可。”一个个东倒西歪复又趴下了。
稳善:“抓住赏五十块大洋,干不干?”
一听有重赏,众汉子复又来了精神,“真的?”“不骗人?”
内中要数三棱子最为起劲,“有财发当然干!”满脸贪婪相让人感觉不舒服。
老寡妇家的黑猪早按耐不住了,讥曰:“怎么,没钱娶媳妇,想钱想疯了?”
揭人不揭短,他这话一出口,光棍汉子三棱子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反唇相讥:“蛤蟆笑话鳖趴下,还好意思说我,人家孝勇、学鹏与你同年,娃都满地跑了,你咋也没娶上媳妇?”话中带刺。
激得黑猪猴急,“咱不像有些人娶不到,是没中意的。”这话更说远了。
气得三棱子脸红似鸡冠子,“哼!寡妇做梦,骚情话多!月宫的嫦娥你中意不?够得着吗?”
黑猪:“你才中意呢!若骚情我看也不用多跑冤枉路,这里就有现成的。老常,你把槽里的乳牛都牵出来,让三棱子配配种,来年生一窝的怪胎。”
三棱子:“屁嘴胡说啥呢?看来欠收拾。”挽袖子、抡拳头。
老常急拦,“就说你俩这冤家,见不得还离不得,成天到一块不是顶牙就是犯嘴。”
三棱子:“你给评评理,看屁嘴都胡说些啥。”
老常:“行了,咱先说车厢壕抓贼正事,你俩的理等会再论,好不好?打破天都没人管,一对麻糜子货。”总算镇喝住了俩莽汉。
稳善:“谁愿意去报名。”不怒自威盯着众汉子。刚才黑猪和三棱子闹仗时,稳善一直都和颜悦色站着,一句话也没插,如今终于算是开口了。
酒壮怂人胆,孝勇首先接了稳善话茬,“我去。”一拍胸膛。众汉子闻言也都跃跃欲试。
稳善:“那好,今夜咱就行动,若抓住贼人,衙门里我替大伙请赏。老常你把准备好的家伙什搬出来,各人赶快挑件趁手的。九叔(孝勇)练过拳脚,一会你打头。”
看来他早预谋好了,真是只老狐狸,无论做啥事都不显山露水。谁知瞎子老汉家的碎球却首先嘟嘟囔囔起来:“那不行,出门没给婆娘说,一准会着急的。”
三棱子:“瞧你娃那点出息,八辈子没见过婆娘似的。还是咱好,光棍一条,爹妈、兄弟姊妹全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论做啥事都没拽连。”
稳善:“老常你替他们各家走一遭,就说酒喝多了在你屋里过夜。大伙我看就不必再回了,免得走漏风声。”
三棱子忙补充,“我家就不用去了。”
老常:“废话!去了也没人。”
黑猪:“那可不一定,没准藏有过路的狐仙。”引得众汉子一片讪笑。
三棱子:“去你的!”追着打闹,真是一对狗脸亲家,刚才还剑张弩拔,现在又和好了。
众汉子在老常屋里眯了会便出发了,孝勇打头,老常殿后,顺着稳善家西后背墙朝梁顶爬,河湾村通向湾前梁顶的路只这一条。走着走着却忽听“哎呀”一声,老常忙问:“咋了?”
学鹏:“碎球跌跤了。”
老常:“为啥不看着点?莫非你爹把瞎眼病也遗传给你了?”
碎球:“可不是吗,一到晚上就黑摸。”
老常:“咋不早说?早说就不带你来了。”
碎球:“咋没说,说了也不让回去。”
三棱子:“哼,莫非怯火装瞎?”
碎球委屈地,“哪里装了,真看不见。”带着哭腔。
孝勇:“行了,别大呼小叫了,不要人没到,声音先把贼吓跑了。碎球既然来了,我看就不要回去了,学鹏、黑猪你俩一前一后照应着。记着,路上谁再出声,小心我把他一脚踹到沟里去!”满脸杀气,众人嘘声连连。
有学鹏、黑猪照应,碎球一路再没摆麻达,众汉子不一会也到了梁顶寨子城门前。嘀咕一阵后,分作两队未进城门又出发了,首队孝勇、黑猪、学鹏,沿着梁顶东坡山道快速下到车厢壕后,折向北侧山坡路旁蜷伏下来;二队老常、三棱子、碎球亦快速四散蜷伏于车厢壕南侧山坡路旁。双方成夹击之势,将车厢壕东西进出通道完全掌控于股掌之间,毛贼若是来了,谅他插翅也难飞!他们的脚步声在黑夜嗦嗦作响,惊得夜间出行的獾鼠四散而逃,但不一会四周又复归于平静。
众汉子不由赞叹那强人拦路抢劫真会选地方。这河湾村后车厢壕路,一来南北两侧人工开凿的崖壁陡峭,攀登不易,行人不论东来或西去,只要来路和去路被堵死,根本无法脱身;二来背对村庄,地点偏僻,行人即使遭抢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根本不会有人前来搭救;三来路两侧林木臻莽,且林中均有小道通向车厢壕,强人拦路抢劫从山林飘忽而下,行人防不胜防,即使失手,那强人亦可沿林中小道快速遁去,进可攻退可走,真乃熟知兵家之要也。
谚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毛贼另觅了它径,反正老常他们昼伏夜出潜伏十多天,那强人愣是没有出现,再蹲守下去众汉子已没了兴致,老常准备收队。谁知稳善却不干,“不行,新到的王知县那里我夸下海口了,大不了我豁上些银钱,请他们再吃一顿,南梁卜老四听说又套住一只猪獾,老常你去买了来,我请大伙喝酒,抓不住贼人,我决不收兵。”
獾子肉正肥,众汉子吃得满嘴流油,却就是不愿去,都说闹腾了好一阵,贼听到风声早跑了。
老常:“县里公文催得紧,贼没抓住咱不能收兵!”
三棱子:“你少拿啥狗屁公文吓唬人,有本事他们去捉,也省得弟兄们挨冻受罪。”众汉子也都附和着。
老常怕得要命,“犯上的话再莫乱讲,要让县老爷知道了非挨尻板子不可。”
知他胆小,三棱子却故事挑逗,“怎么,想告密?”
老常急眼:“你想哪里去了。”
三棱子戏曰:“那你怕什么?”
学鹏止曰:“行了,别逗老常了,咱说说贼为啥不来?”这话算是抓住要害,众汉子里要数他脑瓜子最精明。
孝勇随声一拍大腿,“对呀,学鹏说得对,莫非谁走漏了风声?”逡巡着众汉子。
三棱子急曰:“别看我,我光棍一条不可能与人说。”
孝勇斩钉截铁:“没说你。”
三棱子自噫:“那是谁干的?”盯着黑猪。
黑猪:“你也别看我,我妈一个小脚女人不会偷人歹人。”
三棱子复又盯上碎球,碎球急辩解:“可不敢乱猜疑,我爹瞎子眼一到晚上就乱摸。”
三棱子笑曰:“听说都摸到你媳妇卜荷花被窝里了。”
碎球:“你乱讲个啥?”
三棱子:“那是我乱讲,你爹那句骚情话,村里早传开了。”尖声细气学碎球瞎子爹的声音:“你这肉比起你妈就是绵。”惹得众汉子齐声大笑,碎球气急撵着三棱子打。
见这俩冤家又扑打上了,孝勇忙制止,“行了,都别闹了。老常你给东家说说,闹腾这一阵,那毛贼不可能一点不知。他不来,咱何必再挨冻受罪,还是等风平浪静后,再捉不迟。”众汉子也都附和着。
他这话说的在理,老常只好诺诺连声应了。
三棱子说的“碎球瞎子爹摸到儿媳卜荷花被窝里”之事确实有。碎球媳妇卜荷花婚后和公公暗里勾搭。有一回村里唱秧歌戏,俩个约好偷情,让碎球老妈捎摸着了,她预先支走儿媳荷花,钻进儿媳被窝。碎球瞎子爹戏看到中途,趁人不注意踅回来,瞎子眼看不清人,黑嘛咕咚抱着便亲便摸,嘴里骚情话还不停,“你这肉比你起妈就是绵。”
惹得碎球老妈扑哧笑出了声,碎球瞎子爹这才知道上了当。碎球老妈破口大骂:“我叫你绵!”追着打,闹得鸡飞狗上墙,阖村人都知道了。
杀人越货的强盗没抓住,程老六、程继善却闹腾上了。程老六南山坳枣树地,原是掏十石粮从稳善手里买的。买的时候除了坳里开垦出四亩水漫地外,其余全是杂草丛生的荒土坡,坡中间还横亘着一道两米来高的石崖,地契上虽白纸黑字写明程稳善有“南山一科地四亩田” 卖于程老六,但四至界限却没标清楚。
地买下后,程老六一家起早摸黑七、八年,将石崖下三十多亩荒坡全开垦成了水平梯田,坳里水漫好地种麦,高处新开坡地种谷、高粱、糜子,礓畔嫁接枣树,把个荒草坡治理得有模有样。
程老六种了石崖下头地,却把石崖上头的十多亩荒坡扔了。他扔下的程继善却看上了,也是汗水珠子摔八瓣,用四、五个寒暑硬把这片荒坡变成了水平田,礓畔还栽了一溜一溜的花椒树。
程老六、程继善一个崖下,一个崖上,连畔种了七、八年地都相安无事,到了宣统二年春天却闹上了,原因是继善想卖地。这事说来全怪继善,你卖就卖吧,谁不能卖,偏要卖给铁算盘程老六,这一卖竟给自个惹下一场官司。本来程老六也是同意买的,但暗地里去了趟稳善家后却变卦了,牙干口净说是继善强占了他的田,把个继善气得衙门口递状子,定要与程老六一论高低。
 
 
 
 
 
 
 
 
 
 
 
第八回 倔继善美梦化成灰 一觉醒地权无踪影
 
话说继善为争地要与程老六打官司,然官司并不是那么好打的,然继善说了,“再难打,也得打。”他是气愤不过:自个披星戴月七八载,一觉醒地权竟无踪影。
乡里约定,无主荒地谁开垦归谁。南山石崖上地既然是继善开垦,按理应当归继善,与程老六半点瓜葛都没有,但问题却偏偏出在稳善那张地契上。也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故意含混其词,反正当初立地契时就没标明四至界限。如今闹开土地纠纷,“一科地四亩田”便有了两种解释,它既可以理解为稳善有一块四亩大的地卖给程老六;也可以将“一科地”和“四亩田”加以句读拆分,成为两宗卖地契约,理解为稳善既将 “一科地”卖给了程老六,也将“四亩田” 卖给了程老六。“四亩田”即四亩大小的田块,四至界限很好界定;科即块,“一科地”指的便是南山一坡地,没有言明四至界限,谁也说不清它的范围大小。
程老六原本也不明其中奥妙,但买卖时土地总得请中人立字据,于是他想到了刑名师爷出身的稳善。稳善拿着架子,“你买他那块地,四至界限有没有?”语速不急不慢。
程老六:“从半坡石崖以上都是继善开垦的。”
稳善:“我们原先定的地契呢?”语调和缓。
程老六:“保存着呢,那可是我屋的命根子,不能丢!”
稳善:“拿出来我看看。”声似蚊蝇。
程老六不解,“要它何用?”
稳善:“要立新约了,总要弄清原先的四至界限吧。”声虽不高然却字字如铁。
程老六:“原来如此。”抠抠嗖嗖老半天才摸出。
稳善看后大惊失色,“坏了,当初咋忘了写四至界限?”
程老六:“乱石荒沟还有四至界限?”
在程老六脸上逡巡着,“没有四至你咋知道自家地界?”目光游移不定。
程老六:“满坡荒地,我镢头刨到那里,那里就是我的,不要四至界限。”
吊了嗓子,“是么?我当初卖给你的可是一科地四亩田。”目光游弋,满腹孤疑,踅着眉。
程老六:“你忘了,咱当初约定好的,不光四亩沟漫地,连一坡荒地都是我的。”生怕稳善忘了当日情形。
稳善似乎受了启发,“记起了,我说地契为啥不写明四至界限,原是这个由头。”一拍大腿。
程老六:“对么,满坡荒地都是我家的,连……。”似乎猛然醒悟到啥。
稳善不解地盯着,“连啥?”
程老六:“连半坡石崖以上地都是我家的,我不用和继善另立新约。”气冲冲走了,稳善拦他不住。
常言道:不怨杀人的,就怪递刀的。经稳善一番点拨,程老六和程继善算是叫上了劲,俩个一个精明,一个倔犟,各说各有理,那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族里谁也劝不下,继善一气之下还把状子递到县衙门。
新到的王知县收了他状子,免不了传唤对质那一套,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把王知县也弄糊涂了。这边程继善说他开的是无主荒地,那边程老六说他有地契在手,满坡荒地都归他。王知县断不明白,只好下乡来踏勘。
父母官到了,族长程稳善急忙洒扫庭除、设宴相迎,并陪王知县到南山坳,将那儿的地形地物详尽绘成图籍。有了图籍,再加上些乡民们的证言证词,这案子便可结了。问谁呢?王知县首先想到了程稳善,问:“你和程老六那个地契咋定的,为甚不写明四至界限?”
稳善:“荒沟野凹薄田一块,有力气多种几亩,没力气捡水漫好地种,镢头刨到那里,四至界限就在那里。”不偏不倚,谁也不偏袒。
王知县还是有点犯迷糊,“那总得约定个大概,比如以崖以涧为界吧?”
稳善:“白纸黑字写得清着呢,南山一科地四亩田。”烫手的山芋重又甩出去,真不愧官场老手、老滑头。
王知县仍旧不明他究里,“这咋理解?”
稳善:“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咋断都由你。”说话声虽不大,但却绵里藏针。
王知县:“我明白了。”
稳善:“明白就好。”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丝寒意。
本以为赢定的官司,却愣是打不赢,继善心内多少有些不服气,堂上刚抢白了几句,便招来了一顿尻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抬回了家。
继善官司为啥输,有人说是程老六使了银子,更有人说是程稳善没给说好话,继善想找稳善理论理论。稳善与他推开了太极掌,“官断十条路,输赢你我说了不算,关键要有地是你先开垦的证人证言。”
继善:“你等着,我找证人去。”
继善找人,程老六也找人,你有关系好的,我也有得劲的,你找人证明地是你先开的,我也找人证明地是我先买的。找来找去,双方手内都摁了一溜手印,捏了一大堆证明材料,还有的两家谁都不得罪,无论谁来都按手印,写证明,结果可想而知,王知县仍是维持原判不予理睬。继善咽不下这口气,差点碰死在西街衙门前照壁上,让王知县差人押回河湾,交于族里严加管束。
常言道:人若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继善不光官司输了,家里这几年无论做啥事都不顺当。大儿子书鹏好学上进,师从贾若山老夫子温课多年,本指望他科场夺魁,光耀门庭,不料乡试刚完,便赶上大清朝废科举,如今只能蜗居乡里当孩子王。
上学没出路,家里地又没人种,二儿子学鹏干脆让辍学回家戳起牛尻子,戳就戳吧,不料却走火入魔迷上杀猪宰羊这一套。说来都怪亲家徐一刀这半吊子,人家手艺传男不传女,他可倒好,下三滥烂怂本事无论谁学都教,劁猪骟羊手艺传于儿子徐一针,杀猪宰羊本事传于闺女徐赛花,不光传闺女还传女婿,毫无保留把女婿学鹏培养成职业操刀屠户。走亲戚看人家,门不当则户不对,烂怂杀猪宰羊营生谁倒稀罕,继善直后悔当初不该结徐一刀这门亲。
不行,和程老六这官司还得打下去,县里不行去州里、省里,非把这理论清楚不可。继善逼着大儿子书鹏写状子,老婆程卜氏拦都拦不住,集合起孙子们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为首的长孙兴邦:“爷爷,咱官司不打了好吗?”
继善:“憨娃哩,应输钱都不输官司,钱输了还可以挣,官司输了,咱家在村人面前就没面子了。”继善绰号“一根筋”,爱认死理,若较起真来,八头骡子都拉不回,如今牛脾气又上来了。
但铁定要赢的官司,继善却老是打不赢。天下衙门朝南开,没钱有理别进来,那里都得银钱打点,到处都是官官相护。告到道台衙门,却说需发回县里重审,继善于是又去县里告,刚上任的赵知县蛮不讲理,告诉继善前任判过的官司他决不改。继善无法又上省里入州里去告,结果知府拜了,巡抚也见了,但驴推磨,磨推驴,你推他,他推你,推来推去二、三年,愣是没有一个官儿再正儿八经重新审过,搞得继善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也是合该有事,辛亥年(1911年)大清完了蛋,陕西新军张凤翙响应湖北武昌起义,成立秦陇复汉军闹独立,当了大统领。继善打官司困在西安府出不来,大清早随逃难的众百姓出了东城门往回跑,半路碰上一伙革命党,不由分说齐茬将他脑后大辫子剪了去。官司没打赢脑袋瓜子却遭了秧,继善抱头鼠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剪就剪!也不知道是受了意外打击精神出麻达,失足掉进了河;还是为官司长期在外奔波,心神俱疲,想不通投了河,反正赶人发现时,继善已淹死在西安城东灞河里。
书鹏孝服裹身,千里扶柩逶迤而行,回到河湾村口,正赶上程老六挑个笼笼去拾粪。乡里乡亲为几亩薄田闹到如此地步,程老六也感觉有些理亏,与书鹏四目正对时,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书鹏咬牙切齿,冷冷来了句:“这下到你心了!”得程老六失手将笼掉于地上。
乡里有约:横死的人不能进村。书鹏、学鹏俩个,只好在村口老皂桷树底搭了灵棚,按照乡俗入殓,打墓,请戏班子那一套,赶三七凄凄惨惨将老父葬埋了。
孝勇、学鹏本很要好的一对朋友,因了老人们之间的争地官司,彻底成了冤家仇人,死对头,走到路上碰个对视面,互相都不言语。继善家办丧事,程老六家大眼瞪小眼,父子俩为官司的事也闹僵了。程老六骂儿子忤逆,怂娃翅膀硬不把老子当回事,说话和吃了枪药似的,不论啥时都和你犟。孝勇数落他爹不该黑心霸占人田,几亩薄地能值几个钱,让给继善家就是了。
程老六这几年明显感到自个老了,在儿子面前说话不管用了。其实不是儿子说,程老六也感到这场官司打得不划算,为几亩薄田把本家子得罪了不说,还把银钱花出去不少,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稳善明里说帮他,暗里却每回都要银钱打发,若不是继善死了,官司再不打了,他这点家底非让稳善掏空不可。他算看明白了,稳善根本就是盼人穷,村里谁家日子红火他都不服气。坐山观虎斗,借着这场官司,一石二鸟,既把继善气死了,也把他家光景拖垮了。
没了好朋友学鹏,孝勇感觉日子过得挺憋闷。春里无事,澽河川道上下村子起了驮队往陕北贩棉花、换盐,都活到二十了,还没走出过百十里澽河川道,孝勇也想随着见见世面、闯荡闯荡。豌豆好说歹说,苦苦劝了几晚上不让去,孝勇却愣是不听,也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都走多半月了,一块相跟着去的南梁卜财东家驮队早回来了,孝勇、三棱子、黑猪几个却不见回,豌豆牵着大闷、二闷天天在村口向过往行人打探消息。
民国世道不太平,官兵、刀客、哥老会,成天你打他,他打你,老牛掐老杨,老杨、老姬又联合打老牛,到处都在拉队伍,她担心孝勇出事。她现在已是俩个孩子的母亲,大闷、二闷弟兄俩个长得虎头虎脑,和他们的爷一样,走路也是头仰起、腰板挺直、气倔倔挺讨人喜欢,看来程老六家的子孙天生都是不服人的骡马相。
豌豆晚上睡不着,坐在灯下做活计,却猛听见大门拍的啪啪响,三棱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不好了,咱河湾驮队遭抢了,快拿钱赎人,迟了就见不着了。”惊得豌豆一骨碌拾起身便往出跑。
 
 
 
 
 
 
 
第九回 赛翼德横刀挑强梁 黄龙山尽展巾帼风
 
孝勇遭绑架命悬一线,惊得程李氏鞋没穿便冲出门,生怕三棱子跑掉似的牢牢揪住,“快说,我娃到底咋了?”
听三棱子仔细道来,他们这一路原本还算顺利,驮去的棉花、麦子卖了,陕北三边的盐块子也换回来了,但归途却在黄龙山遭了抢。一伙从梢林钻出的土匪,趁夜把牲口驮子截了,人也绑走了,单放他一人回来捎话赎人,一人五十块,限期十天,钱不到就撕票。
惊得程李氏手脚冰凉,当时就背过气去,众人抬的抬,掐人中的掐人中,抚弄了老半天终于喘出一口气,大吵大闹:“遭天杀的土匪,我娃要有三长两短,我老婆子和你没完。”
生怕她气性大,一哭一闹再昏死过去,程老六急把脚一掸, “先别嚎,不要土匪没见着,自个先乱阵脚,娃不救了?”程李氏闻言,抽抽搭搭逐渐止住哭。
这时节,其他几家娃遭绑的,闻讯也都陆陆续续赶到了,围着三棱子打探消息,三棱子只得来一家说一家,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五十块现大洋,少说也能买回三、俩头壮实的好犍牛,穷家小户那能出得起,商量来商量去,有的说准备卖粮、卖牲口凑钱,有的说卖房卖地,更有的说赶紧报官,七嘴八舌,也不知该听谁的。最终还是程老六定了调,“这事看来还得稳善出面,他在衙门口有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于是闹哄哄去找稳善。
稳善不愧是吃官饭的,听了来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不慌不忙将众人差拨了去,单留三棱子一人详问当时过节,要救人也得先把贼的底细弄清楚,他准备从三棱子这里多摸些情况。众人散去后,稳善和善的脸庞立马变成了酱黑色,“三棱子,你娃刚才没说实话。”
稳善话刚一出口,三棱子顿时便虚汗直下,“天地良心,句句实情,哪里有假了?”抢白。
稳善:“那为啥只单你一个人走脱?”
三棱子:“人家知我家穷,榨不出油水。”
稳善:“贼不打三言自招,不沾亲不带故,他咋知道你屋光景恓惶?”
三棱子:“我给车马店里的老板娘说过。”
稳善:“看看,果然让我猜中了,你娃刚才藏着掖着,没把肠子里的那点汤汤水水倒尽。快说!到底咋回事?若再不招,小心我扭你见官。”
眼见抵赖不过,三棱子只好唯唯诺诺,将其中的隐情和盘托出,稳善没猜错,他们这一路果然坏在三棱子手上。
却说河湾西北方向黄龙山区有座大山,有人把它叫大岭,也有人把它叫神道岭。岭后西去十余里有家车马店,开店的是河南逃难过来的俩夫妻,男的人称段老大,腿短脑门秃,性格木讷,人前不多言语;女的人称段嫂,豹鼻牛眼,矮胖圆墩,性子绵缠,不喜打扮,见人两眼瓷光,憨水直流。俗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俩夫妻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挺般配。
听三棱子讲,段老大这沟岔里的车马店并不大,依山顺崖,座东朝西凿就的四孔窑洞便是旅店的全部,单为过往行旅提供些粗杂饭食、住宿。当日进店时,孝勇、黑猪几个跑了一整天路,哈恰连天倒头即睡。光棍汉三棱子却睡不着,都说光棍夜里觉轻,三棱子也想早睡,但偏偏的一到夜间那两眼便发绿光,睡不着爬起来,穿个大裤头,鸡巴乍起,踅出踅里,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拍得多毛的光胸膛噼啪作响。
也是合该有事,三棱子夜里发骚,猫叫春,浑身不自在正乱踅哩,老板娘段嫂也闹开了肚子,闹肚子那屎尿便来得快,来得快便顾不得穿衣就往茅厕跑。推开门,月亮地里便看见了也是光身子的三棱子,两个你瞅他,她瞅你,瞅来瞅去便鬼迷了心窍,不知死活抱起老板娘就往麦草垛跑。忙活了大半晚上,俩个活做啦,家常也拉呱了,睡了一觉,太阳一出,露水一散,又好像啥事都没有了。段嫂夫妻照旧开她的骡马店,三棱子仍随孝勇、黑猪几个去陕北贩棉花。一路无非稍早抹黑、晓行夜宿,其间再无其它稀罕事发生。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实三棱子把段老大两口看简单了。
那日他们从陕北返回时,原是到圪台街过夜的,但偏偏的三棱子却一路不停想方设法、非拽上孝勇他们摸黑往段老大骡马店赶,仍掂记与段嫂旧梦重温,。孝勇他们几个不明究里,还以为三棱子归心似箭想家了,也只好依了。等到遭了抢,土匪都把刀架到脖子上了,三棱子才如梦初醒,原来咥大活的往往其貌都不扬,段老大俩口当眼线把他们卖了!
他们是在距段老大家骡马店不到二里的沟岔遭抢的。河湾村驮队这次出门共六人,除孝勇会些武功外,其余全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虽有把子蛮力气,但除了在家里挥挥拳头吓唬老婆娃以外,都曾未与人真刀实枪干过。土匪也好像把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趁着夜色五、六个壮汉脸一蒙,从路边梢林悄悄钻出来,把刀首先架在为首的孝勇脖项上,孝勇武功再高,拳脚施展不开也只好束手就擒。擒贼先擒王,制服了领头的,大刀片在头上一晃,三棱子、黑猪几个便吓得直尿裤子,跪下一大片,一牵一大串全给捆了个结实。其中一个矮挫的蒙脸汉子还走过来,给三棱子结结实实来了一脚,骂道:“贼光棍还不快报信去,叫他们家里拿钱赎人,一人五十块,十日不到,我宰了这伙鳖娃子。”三棱子分明听出那人也带着河南口音,走路姿势与骡马店段老大似乎有些相像。
听罢土匪抢人的详情细节,稳善千叮咛万吩咐三棱子,“出了这门嘴要严,谁问都不许乱说,若走漏了半点风声,那几个就没命了。”
三棱子满口应承而去。稳善忙差长工老常去传瞎子老汉家的碎球,言曰:“只要此人肯依我计而行,逮住这伙强盗,我不费吹灰之力。”
河湾村驮队在黄龙大岭遭抢的消息,没几天功夫便传遍了整条澽河川道,连大岭柳沟营的保卫团也给惊动了,漫山遍野搜寻土匪们的下落,但却连个人影子都找不到。一时间过往行旅谈虎色变,都不敢走大岭这条线了。段老大俩口串通土匪坑了孝勇他们,也冷了自家生意,好几天店里都冷冷静静,没有一个过客。
都第九日太阳西斜了,才从澽河川道慢腾腾上来一对中年夫妻,婆娘骑着驴,男人牵着缰绳,段老大俩口急忙笑脸相迎。那男的举止倒也斯文,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而那女客虽描眉画脸、插花戴银,作出一副娇柔模样,但裤管下却分明露出没有缠过的硕大天足,走起路来踩得脚下土地咚咚作响,看来挺有把子力气,不好惹。这对夫妻住下不久,天便暗了下来,段老大俩口正准备关门歇业,门外却急急火火闯进一位年轻后生,褡裢鼓鼓囊囊,一进门就大喊:“掌柜的,渴死了,快来壶浓茶!”
段老大俩口忙递茶倒水、升火做饭,好生招呼后生歇息。今夜再不会有其他客人,段老大家四孔窑,最南头一进大门那孔他俩口住,接下来依次向北,分别住着中年夫妻和年轻后生,最北边是牲口圈。那后生许是跑乏,一进窑,门不关,袄一抡,裤一抹,光脊背,四仰八叉即往炕上躺,耳里却分明听得段老大在院里高叫:“客人,山里夜间冷,我给你们加床被子。”
听脚步声,好像进了隔壁中年夫妻窑,正思量着与自己无干,准备蒙眼睡,却猛听嗡里嗡气的女声响在耳畔,“兄弟,山里夜间冷,我给你加床被子。”
这老板娘咋悄没声息便闯进来了,赤身裸体,真羞死人了。忙一骨碌拾起身,拽衣拉被遮羞,浑身的困乏霎时跑到了爪哇国,眼睁圆、翻过来复过去,都后半夜了还没睡着。只好披了衣,点上清油灯,斜靠在被子跺上,掏出随身旱烟锅子,就着油灯吧嗒吧嗒抽将起来。段嫂晚上给驴加草路过,看见窑里油灯光闪闪烁烁,委实吃了一惊,这后生咋还没有睡?嘴里“嗯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隔窗:“兄弟,咋还不睡?”
那后生隔窗答曰:“睡不着。”
段嫂:“睡不着起来给嫂子蓐蓐草,圈里牲口没草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要掌铡,又要蓐草,着实干不过来,你大哥这死人指望不着,一到夜里睡得丢到沟内都不知。”
听她如此说,那年轻后生急穿戴齐整过来帮忙。俩个到得北头窑里,点了灯,一个蓐一个铡,配合默契干了起来,边干还边聊起了家常,聊着聊着也不知是鬼使了还是神差了,竟聊得搁不下,聊到后生窑里炕上去了,一个在下一个在上玩起了狮子滚绣球。俩个正玩得入港,那段嫂却忽地喊叫起来,“疼死了,快放开!”手脚并用奋力挣脱。
年轻后生,“咋了?”
嘴里虽应答着,但玩得兴起,那容女人起身,手压胳膊腿豁下身,将段嫂牢牢控制动弹不得,忙不迭地求饶,“好兄弟,你那啥逑货色,整得人肛烂肠裂。”
后生:“你说呢?”
翻身又要上,骇得段嫂周身如筛糠般哀求,“好兄弟,求你放过嫂子。”
后生:“由不得你。”痛得段嫂大呼小叫。
这当儿段老大的声音忽从院中传来,“老婆子,咋了?哪来的贼人胆大包天,跑我屋撒野来了!”唬得年轻后生立马刹了闸,一骨碌滚落炕下。
听见丈夫帮忙来了,那段嫂顿时来了胆气,斥曰:“碎怂,等会有你娃好看的!”狂吼着扑上来又掐又咬。
这当儿屋外却猛传来“哎吆妈”的惨叫声,惊了段嫂,是我老大! “老头子,咋啦?”
段老大:“老婆子,不好了,遭人暗算了!”
段嫂放过后生即往出冲,谁知却反倒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细火绳,将段嫂三下五除二捆翻在地。疼得段嫂嘴里各种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土匪、怂眉眼”骂着,后生威呵道:“再骂戳死你!”上来便抽。
段嫂哪里肯服,仍骂不绝口。这当儿屋外却传来脆生生一声,“兄弟莫急,屋外嫂子已替你收拾干净,屋里的活路就看你的了!”
段嫂一听立马泄了气,不住求饶:“兄弟只要放过嫂子,我店里骡马、银钱任你挑、任你选。”
后生:“不稀罕!今儿只问一事,若从实招了,便饶你。”
段嫂:“啥事?”
后生:“前些天,土匪在岭上绑了一队驮夫,快说,谁干的?”
段嫂:“莫非是你几位?失敬!”拍他马屁。
谁知却一脸怒气,“拣正经的,少打岔,谁是土匪,你才土匪呢!”拍马屁分明拍到马胯上。
段嫂:“土匪这名头可不敢给人乱扣,柳沟营麻子脸捉住是要杀头的。”
后生:“清楚杀头,你还敢干?”
段嫂:“冤枉死人了,我和你哥哪有那胆量?”
后生:“但我听说,驮夫们住过你家店。”
段嫂:“咱就是个开店的,住过的人多了去。”
后生:“快说,土匪咋知驮夫们底细?一定是你俩通了匪!”
段嫂:“天地良心,没有啊,谁通匪了?这话可不敢乱说。”
看来不见棺材,她是不会落泪的。“不说实话,是吧?那咱接着来,我这二货连我媳妇都受不了想跟人跑,等会非戳你肠穿肚烂、血漏不止,死都不让你痛快死!”后生威胁道。
唬得段嫂顿时浑身打颤,忙求饶。俗话说:不怕粗,就怕又细又长的,刚才已有领教,后生那二货便是那又细又长的。
后生:“那你快说,说了饶你。”
段嫂:“可人家不让说。”
后生:“谁不让说,是你屋段老大吧?别怕!早让我师傅收拾了。”
段嫂:“不,山里的土匪。”
后生:“那你现在是怕我呢,还是怕土匪?”
段嫂:“怕你!”
后生:“怕我就从实招来!”虽老大不情愿,却老实交代了。
原来这山间的土匪并非安营扎寨、打家劫舍的悍匪,全是些附近山庄子里的好吃懒做之徒。从前他们农忙时作务庄稼,农闲时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牌输了也偶尔干些偷鸡摸狗的小营生。但自从段老二入伙后,这伙人便瞧不上了先前的小买卖,整天吵闹着,非要段老二领他们干票大的。
却说段老二,在河南老家原也是拜过庙里的和尚,练过武艺、会些拳脚的,只因游手好闲,光景过不下去,才拖儿带女前来黄龙山地面投奔哥嫂。谁知到了黄龙山,仍是瞎毛病不改,整天和这伙好吃懒做之徒混在一起,段老大劝了好多回都不听。这贼心一旦生下,便整日都在想着如何偷人歹人了,机会终于还是让他逮着了。
一日,钱耍输去哥嫂家店里淘弄,一进门便听见段老大俩口唧唧叨叨,说什么嫂子不守妇道勾引过路客人。这俩货今世虽有夫妻缘,前世却分明有仇冤,在河南老家就吵吵,逃荒到了黄龙山还吵吵,从大清国一直吵吵到民国,开了骡马店吵吵的更凶了。一听他们吵吵段老二心里就烦,本想扭身走人,却听叨叨驮队、棉花、三边盐啥的,这些紧俏货,不论哪一样,只要一倒手便是白花花的现大洋。嫂子这回感情勾搭上了有钱的主。踏破铁鞋无觅处,送上门的发财机会,段老二不想错过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借着劝架,从哥嫂嘴里,将河湾村驮队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尤其听说三棱子他们还是头一回去陕北贩盐,乐得段老二屁颠,没有出过窝的羊羔才容易迷路,你没经验我正好下手。凭这些年行走江湖的招术把式,他算准日子,派出眼线,猫在哥嫂骡马店后沟岔专等三棱子他们经过。偏偏的三棱子也欲火中烧,不知死活,一路催促众汉子硬往他设的圈套里钻,把个段老二兴得直念弥撒,领着众兄弟摸黑上去,一炷香功夫不到,干净利落得了六驮子白哗哗的三边盐块子。
段老二原本只想截下这六驮货物完事,但却贪心不足,听了狗头军师阴阳脸的鬼话,把事做绝,把人也绑了。这下好了,大岭一晚上绑了五个驮夫,连柳沟营的保卫团也给惊动了,几天来,麻子脸老姬排长带人,在骡马店周围沟岔来回搜查。若不是他机灵,果断将众匪分散回家,将劫到的骡马全宰杀清理掉,非露出马脚,让那杀人不眨眼的麻脸老姬捉住不可。明日既是交钱之日,钱一到手立马放人,这烫手的山药他一刻都不想握在手心了。
孝勇他们几个便关在段老二家地窨里,保卫团来回搜了好几次都没发现。这全靠他鬼点子多,把地窨子修在自家炕头下,席一铺,毡一压,婆娘娃娃往炕上一坐,被子一盖,任你谁能想到炕下还藏着五个大活人。
都卯时了,再有个把钟头天就明了,担惊受怕八、九天,段老二终于撑不住,眼皮打架,靠在窗台底下炕头迷糊起来。忽地“轰隆”一声,窑门板应声呼啦敞开,惊得段老二“啪”一个鲤鱼打挺,立于炕头,朦胧晨昏中,一伙兵儿鱼贯而入。不好!保卫团的麻脸老姬带人来了,赶紧跑。然窑门已被封死,要跑只能另寻它径,说时迟那时快,咣当一脚上去将窗户揣飞,借着惯性整个人飘出了窗外,借着晨昏正要循去,却不料一声炸雷从天而降,定眼看时,早被一位红衣紧裹、手持长刀的女汉子挡住去路。
想脱身已不可能,只好抽出随身双雄剑挺身来战。霎时,但见一个拳如行云,招招不留破绽;另一个武技娴熟,腾挪跳跃得当,俩个你来他往,来来回回足有六十余招,全然分不出伯仲高下。观他二人打得兴起,麻脸老姬手下保卫团也都屏了气、凝了神,端了枪、围拢来瞧稀罕。然细察那段老二逃命心切,本不想恋战,但遇着眼前这号厉害手,哪能轻易走得脱,只好用了心去应付。俩人都想致对手于死地,过处都丝毫不给对方留后路,一个大刀泰山压顶,一个双剑游龙走凤,一时间直打得昏天黑地、眼花缭乱。看似已无破绽可寻,但偏偏却在此紧要关头,猛传一声高喊:“不好了,驮夫们没气了。”是麻脸老姬手下。
他这一喊,那女汉子立马就分了神。能不分神?人命关天!忙乎大半晚上救一堆死人回去,该如何向乡亲们交代?而她这一分神,身手上很快便漏出了破绽,她漏出破绽段老二却抓住了机会,趁机腾挪跳跃几步,迅速跳出划外,跃上了墙头。
 
 
 
 
 
 
 
 
 
 
 
 
第十回 段老二再败车厢壕 险丧命落荒只身逃
 
上回书说道:女汉子分心漏破绽,段老二跃墙仓皇逃。然女汉子分心,众团丁却丝毫没有松懈,捉住重赏,端起枪“叭勾”便放,而且绝对不是一枪和两枪,密集的枪声回响在空寂的山林,传出去很远。然枪法也实在太臭,好几条枪噼里啪啦乱放,尽在眼前却没打中,段老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飘忽间便消失在山林。气得带队的麻子脸老姬跺脚大骂:“啥逑准头?尽给老子丢人,还不快追!”
挥枪率众团丁噗哩噗沓撵去,身后却猛发一声喊: “慢!先莫追!”
愣怔,回头看时,却原是夜里住店的中年书生。大为不解,“为啥?”
中年书生:“已经跑了一个,可不能再丢一群?“
麻脸老姬:“这帮饭桶一个都抓不住,还指望再抓住一群?”
中年书生:“哎!搂草打兔子,枪声一响,这帮土匪定会自乱阵脚,前来打探消息,到时他送上门一个咱收拾一个,送上一双咱擒住一对,保他个个有来无回。“
麻脸老姬:“嗛,纯粹异想天开!老子走南闯北,从辛亥年即随张凤翙大都督当兵吃粮,啥逑世面没见过。我就不信土匪会傻到把头往绳套内钻?”
民初陕西首义都督张凤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麻脸老姬说他与张凤翙有交情,纯属给自个脸上贴金,嘲笑一声:“不信你去抓!枪声一响,这帮匪们早成惊弓之鸟,你大队人马脚步噪杂,还没到跟前都钻山了。为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咱守株待兔,给他摆个迷魂阵如何?”
麻脸老姬赳赳武夫一个,牛皮虽吹的山响,但却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好应曰:“好吧,暂且依你之计而行!”
忙指挥众团丁将屋里屋外该归置的归置,该收拾的收拾,全归拢齐整,单等匪们前来。就是那押来指路的段老大俩口,连同段老二的家小也都统统捆绑结实,塞进地窨子。
眼看到手的猎物溜掉,那女汉子挺觉没面子,手心痒痒,本也要加入,却被麻脸老姬婉拒了,“这帮乌合之众没了领头的,有弟兄们出手就绰绰有余了,您老还是快帮聚鹏哥安置驮夫去。”只好悻悻然走了。
先等等,列位听书听到这儿,一定会问:既然中年书生是程聚鹏,那女汉子是谁?店里的年轻后生又是谁?可能不用我开口,聪明的读者早已猜出他们是谁,那女汉子不就是喜欢舞枪弄棒的赛翼德吗?那年轻后生不就是河湾村的碎球吗?你们说书人就爱故弄玄虚,他们不都是程稳善派来的吗?原这程聚鹏自大清完蛋后,早解职、携妻还了乡。
不过,你别说,程稳善还真谋略过人,他明里示行于敌,让众乡亲筹钱赎人,把动静闹得挺大;暗里却买通柳沟营麻脸老姬搜山,搅得土匪们一夕数惊,日夜不得安宁,东躲西藏,并于土匪无暇他顾之际,陆续派出聚鹏俩口、碎球乔装驻店,制服土匪眼线,搞清土匪虚实。待一切准备停当后,又剑走偏锋,大胆趁土匪精疲力竭之时,突以武力强攻,一举解救出人质。然百密终有一疏,稳善没料到匪首段老二竟如此了得,连儿媳赛翼德都奈何不了他。若早知他从小在河南老家拜过沙弥练过功,当初多设几道防线便是,然事后诸葛亮,必定于事无补。
幸亏派儿子聚鹏坐镇,临时机断,若不然众人早乱了阵脚,如今便要看程聚鹏搂草打兔子的招术灵不灵了。哎!你别说,程聚鹏还真把土匪们算准了,这厢麻脸老姬刚把陷阱布好,那边放出去的眼线便日急子慌忙跑来报告:“土匪来了。”
大岭通往陕北吴州的官道,基本都在梁顶通过,山里的百姓就住在岭两侧的沟沟渠渠里。段老二家也是如此,从官道上分出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向一个背风向阳的山坳,那便是段老二家,是户典型的独家庄,只住他一户人。刚才抓捕段老二时,麻脸老姬已在这条羊肠小道两侧,连同院子前后左右布置了枪手。
按说无数支枪管罩着,段老二根本逃脱不了,但偏偏的他却逃脱了,这就是段老二不同常人之处。眼见大队官兵来袭,他料定朝梁顶跑,必会自投罗网,中埋伏;而往草高林密的沟底跑,官兵们路径不熟,肯定不会贸然出击。他没猜错,一路奔向谷底,官兵们果然没追上来,但终究已成惊弓之鸟,遇涧就迈,遇坎就跳,没歇一口气竟跑出七、八里,累得四仰八叉,一屁股坐下去,半个时辰都缓不过气来。清早太阳出来一晒,嘴唇干裂难受,这才想起从昨夜起尚滴水未进,正要挣扎着寻眼山泉解渴,却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官兵莫非追来?急跃进沟槽灌木丛中静观响动。
那人影渐渐从乱石树丛中浮出轮廓,仔细观来却原是阴阳脸,这怂吓人一跳!抬腿闪出,惊了慌不择路的阴阳脸,大声嚷嚷:“吓死我了,你不好好呆在家里,跑这作甚?”
诘曰:“那你跑什么?”未作正面回答。
阴阳脸:“这还不明白,后头有人追么。”
问:“从哪追来的?”
答:“你家梁顶!”
段老二:“你跑我家梁顶作啥?”
阴阳脸:“听见枪响,急向你打探消息。”
段老二:“憨熊,人家那是打我,你咋也自投罗网?”
阴阳脸:“原来如此!隔沟越岭,光听见响动,哪个方位打枪,谁倒能分得清。”
段老二:“分不清,不会等等再说。”
阴阳脸:“要不等,早同他们几个一起捉去了。”他说的是实情,本来枪声一响,他家婆娘也催他,却连说再等等,这一等竟捡回一条狗命。
段老二:“啥,你看见他们几个了?”
阴阳脸:“看得真真的,南洼的瘦猴,走在我前头也就一、二百米,刚一下坡腿上就钻了个血窟窿。吓得我转身刚要跑,一伙保卫团却围上来,要不是仗着路径熟,连蹦带跳,灵机一动抱头滚下沟渠,也给逮去了。” 说来还是投鼠忌器,若不然用枪,段老二就不会走脱。
段老二:“怎么和我一样狼狈。”
于是将自个单枪匹马打斗赛翼德那一节,拣主要的告诉了阴阳脸。俩个惺惺相惜,都暗自庆幸躲过一劫,但出了这档子事,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就连那通衢大道、街市集镇也不敢走了,俩个只得顺沟越涧,专奔那人烟稀疏的穷乡僻壤逃命去。
这里走了段老二和阴阳脸,那里聚鹏急与宁采儿、碎球解救众乡亲。孝勇、黑猪几个绳索加身,饭食不继关了八、九天,救上时,除孝勇练过功夫身板结实,勉强还能挪两步外,其余皆奄奄一息,失了人样。那兵儿的确没喊错,内中还真有体弱昏死过去的,要不是救得及时,非丧命不可。恨得碎球他们牙咬咯嘣响,死挨千刀的土匪也太狠了,为俩臭钱睁眼把人往鬼门关送。
打头的段老二与阴阳脸逃了,剩下的土匪和段老大俩口就没这般幸运了。活阎罗麻脸老姬一声令下,齐刷刷便给砍在大岭梁顶,砍了还不解恨,又在道旁栽桩曝尸,以儆效尤,后来蝇蛆附体,实在恶臭难闻才令搬尸。其嗜血如此,乡民闻之无不色变,连聚鹏为官多年也唏嘘不已。
一时间,澽河川道小孩若要哭闹,大人们只一句:“麻子脸来了!”立时噤声,麻脸老姬很是威风了一段时光,然好景不长即败下阵来。
麻脸老姬虽威吓住了山间的几个小毛贼,然却无法对付寻仇而来的刀客。活阎罗,嗜杀成性,当兵吃粮多年得罪的人太多,夜里让人摸了营盘,要不是仗着路径熟跑脱了,非叫刀客削了脑瓜瓢不可。麻脸老姬一逃,柳沟城保卫团便散了,保卫团散了,土匪们却翻了天,翻了天四乡八里便不得安宁,县里无法,只好令澽河沿岸各村各寨办民团自保。
这时节已是民国四年(1915年),那县衙门早改称了县署,县太爷也唤做了县知事,改朝换代吗,无论无何总得闹出些新名词装点门面,然终究还是换汤不换药!
邻近的卜财东已办起了民团,村程孝勇也想办,因为他听说土匪头子段老二又回来了,咱与这贼人有过节,再不办民团,若找上门寻仇咋办?却给豌豆扣了一瓢凉水,“快得了,上回大岭沟还嫌没把人丢到家,又要逞能?”
手一抡,“不要你管!”
豌豆:“就你那点花拳绣腿能耐,连几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还想办民团?我怕没人愿意跟你。”
不听豌豆劝,气倔倔出门找人去了。俗语云: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想办民团,也得有称心的好帮手。孝勇首先想到师傅宁采儿,然却不在村里。大清朝完了蛋,程聚鹏四品知府做不成,开药铺当郎中却是一把好手,县里开了永丰药店,南城墙根置了院房产,把宁采儿接到县里去住了。村里剩下的老少爷们,孝勇捋来捋去,最后选中了三棱子、黑猪和碎球,挨门挨户去找,却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了。大岭遭绑,这伙庄稼汉至今心有余悸,提起舞枪弄棍,个个怕得要命。
孝勇不着边际在村里空跑了一圈,肚子饿,灰溜溜回来了。豌豆再没说啥,去灶间做饭去了。
孝勇没办成,并不代表民团没人想办,河湾村爱出风头的大有人在,第一是族长程稳善,第二便是前清举人程书鹏。稳善风烛残年、英雄末路,书鹏却正当壮年、生逢乱世很想有一番作为,办民团便是他自认为施展抱负的机会。这里孝勇没找下人,灰溜溜刚回家,那里书鹏便悄悄出动了,他可不像孝勇,八字还没一撇就乱喊叫。他暗里要找的人是程稳善,要办民团非得他这老族长出面不可。
结果可想而知,俩个一拍即合,孝勇没办成的民团,举人程书鹏却办成了,当然团正还是族长程稳善,只是却不大管事,民团的一应大小事务皆听书鹏号令。说干就干,二丁抽一、三丁抽二,族里青壮年全给集中起来,清早傍晚,于老皂桷树底操练,练硬斗功,当然程孝勇也不例外。并效法春秋程婴、公孙杵臼、赵武“赵氏孤儿”故事,竖旗曰:三义团。
其实书呆子书鹏不知,稳善是借他手打压孝勇,杀孝勇涙气。说一千道一万,他把权位看得还是太重,只要有一口气,谁都动摇不得,老害怕孝勇在村里风头太劲,盖过他这老族长。
程卜氏却坚持说她儿子就不该办这民团,因为民团还没办几天,土匪就打过来了,纯粹树大招风!领头的便是段老二和阴阳脸,这俩瞎怂不知从哪里纠集了一伙亡命之徒,顺澽河官道悄没声息都摸到村口了,放哨的三棱子才发现,把那破钟儿敲得山响,一路进村入巷高喊:“土匪来了!”
骇得河湾村老少,皆往梁顶寨子城跑,谁知土匪却不追不撵,任由众乡亲慌不择路而去。大伙都挺纳闷,但进了寨子城,爬到墙头上一望,全傻眼了,满村巷各家各户,到处都是游移不定的火光,坏了,家里遭抢了!刚才土匪来的急,谁也没有把银钱细软带上,这下好了,全好过这伙贼娃子了。
到这时,河湾村老少才慢慢回过神来,原来这伙贼人给咱使计了。土匪是人,也要生存,进村无非为三件事而来,一银钱,二吃喝,第三便是女人。女人抢到手不好养,除非需要压寨夫人才动这念头,而钱粮乃生活必须,黑灯瞎火一闹腾,把众乡亲吓得半死,他们却正好不慌不忙、挨门挨户搜了个底朝天。观见土匪肆无忌惮抢劫,孝勇、学鹏、黑猪、三棱子、碎球一帮愣头青,纷纷操了家伙什嗷嗷叫着往出冲,却给书鹏拦下了,死活不放他们出城门。
孝勇青筋暴跳,“土匪都把村子祸害成啥了,为啥不让出城?”
回曰:“敌情不明,万一打不过咋办?”
孝勇急赤白脸,“那总不能眼看着贼东西胡作非为吧?”
反诘:“万一是计,趁乱摸进来咋办?”
嘲讽道:“嗛!前怕老虎后怕狼,哪有那么多万一!”
书鹏:“全村一百多口子,我岂敢儿戏!”
孝勇:“胆小鬼,走开,我没工夫和你磨嘴皮子。”上前一把豁开往出冲。
书鹏急了,“你不能这样!”复又上前挡住去路
孝勇狂吼:“走开!”
书鹏脖子一梗,“就不走!”程继善家的儿郎,看来都是一根筋。
俩个如同公鸡斗架,脸红脖子粗僵持着。正在这当儿,族长稳善却拄着拐杖过来了,“书鹏你让开,让他走!”
面有难色:“这?”
稳善:“叫你让开,没听见?”厉声。
书鹏听罢闪开了,孝勇大步流星上前拉门闩,稳善却字字如铁来了句,“慢着,想好再出!你一出,我就关城门!”
惊得孝勇如触电般缩回手。稳善:“犟怂,人家书鹏是为你着想,好赖都不识!”拐戳石板“咣、咣、咣”走了,把个孝勇凉在城门洞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至极。
事后孝勇才知道,幸亏有书鹏阻挡,若不然一出城门非叫土匪乱箭射死不可。原这段老二自打大岭吃了亏后,变得奸佞狡诈多了,何况他手下还有阴阳脸这等老谋深算的军师出谋划策。就拿这次抢劫河湾村来说,他们尾随把众乡亲撵进寨子城后,又暗伏神枪手、弓箭手看住城门,没了后顾之忧,方才进村抢劫,孝勇要真冲出去,不中土匪设的埋伏才怪。
河湾村老少站在寨子城墙,干瞪眼看着土匪整整在村里翻腾了一晚上,天快明才大摇大摆而去,哪能不心疼。土匪一散赶紧一窝蜂往家里跑,都急着看自个家里到底让土匪祸害成啥了。一炷香功夫不到,村里犄角旮旯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叫声。内中有小媳妇心疼首饰匣子遭劫的,有老太太心疼家里米面遭抢的,也有老汉心疼牛羊牲口遭掳的,无不咬牙切齿大骂挨千刀、遭万刮的土匪把人祸害扎了。书鹏家里也一样,到处翻腾的不像景,谁知他妈程卜氏却不管不顾,小脚点点径直冲进茅厕,连刨带挖弄得茅尘土飞扬,书鹏大为不解刚要问,却听高叫:“没事,还在!”
正纳闷啥还在,却见从茅厕抱出一只沾满泥土的瓷罐,低头不语跑回了屋,原来她老人家是寻这个,不知里边装了啥值钱东西?程老六感到最晦气的是,贼眉眼土匪啥不能抢,偏偏顺手牵羊拿走了他的水烟锅子,把他的烟瘾断了,这不要我老汉命么!
不行,不能任由这帮土匪胡作非为下去!书鹏去向稳善讨主意,只见稳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他赶紧去办。数月后的又一个夜晚,土匪顺着村后车厢壕路又悄悄摸上来了,但进村后却愣是没有碰见一个活物,捞到一丝好处,想攻寨子却有民团把守攀不上去。垂头丧气撤到河湾村后车厢壕,正预备沿北侧山林转移,猛地壕沟两侧矢如雨下,呐喊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来了多少队伍,慌得众土匪魂飞魄散,狼奔豕突四散逃去,后头赛翼德领兵不断掩杀,高喊:“切莫走了段老二!”
惊得弃了众匪,又一次只身落荒逃了。原来程稳善吩咐书鹏联络澽河西川各村民团,搬回儿媳赛翼德这员猛将,给段老二来了个断敌归路的伏击战,段老二、阴阳脸匪帮再一次给彻底打散、打垮了。
这厢办民团打垮了西山的土匪,那边却传来护国军传头子的队伍要来打韩地金城的消息。刚刚打了胜仗的“三义团”众兄弟全昏了头,把老婆娃娃撂在一边,摩拳擦掌定要程书鹏领他们去打传头子。
这时节正当民国五年(1916年)春,实力稍逊一筹的南方革命党人孙文,早把民国大总统让给了拥兵自重的北洋头子袁世凯,岂料这袁世凯仍嫌做大总统不过瘾,竟要做中华帝国的洪宪皇帝,这样一来便惹恼了南方的革命党人,带头闹事的便是云南的蔡锷护国军。这时节的民初陕督张凤翙也早让袁世凯耍手腕弄走,换成了他的铁杆死党陆建章。
话说辛亥年陕西参加首义的队伍,不仅有孙文一派的民党人士,也有以“反清复明”为旗帜的哥老会党、绿林武装。陆建章一做陕督,便借口军费紧缺,将张凤翙手下原来的这些辛亥首义部队大加裁汰,引起陕军将士不满,南方一闹,裁汰下来的民党人士、哥老会党纷纷起兵响应,住在朝邑一带的哥老会传头子便是这么一支武装,趁着郃县、韩地守备空虚,打过来抢地盘来了。
这说来都是北京城里的袁大头(世凯)闹的,放着好好的大总统不当,非要逞能做甚洪宪帝国鸟皇帝,纯粹吃饱饭没事撑的!这下好啦,闹得朝里朝外鸡犬不宁不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我韩地都不得安宁,澽河川道上下人心惶惶,一夕数惊,纷纷组织民团自卫,护国军传头子的洋枪队眼看就要打过来了。
但举人程书鹏却说袁大头乃真命天子下凡,是反不得的,反了就是犯上作乱,一门心思要打传头子革命党,建立旷世伟业。偏巧这时县知事募兵的手谕也到了,展开来读,大意为: 
方今华夏,英法葡荷虎视东南,美日德意窥伺齐燕,沙俄鲸吞新疆蒙满,国脉如缕,尝思圣人,救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唯我袁公,炎黄苗裔,英华盖世,上逐天意,下顺民吁,登阶卫冕,万众归心,四夷宾服。岂料,云南蔡锷举兵边俾,陕西会党竟而效尤,委祸秦中。为免生灵涂炭,本县仅尊陕督陆公号令,召集四乡民团起而御敌,义师一兴,寇当不战而散,我韩得完亦。
知事大人果然好文章,骟呼得书呆子程书鹏热血亢奋,立马便要带了众家兄弟去拼命。说走就走,午时接到的书信,赶天擦黑他已整顿好队伍上路了。
出村刚到车厢壕,却猛见一人快马加鞭撵来,高喊:“众弟
兄切莫前去!”
不知竟系何人?
 
 第十一回 呆书鹏迂腐不开化 守芝川阻挡传头子
 
上回书说道:程书鹏领兵讨会党,忽一人飞骑拦于前。惊得书鹏夺口而出,“聚鹏哥,这是为啥?”原来他乃聚鹏也,不知为何阻拦?
斩钉截铁,“怕兄弟们吃亏!”
驳曰:“聚鹏哥此言差矣,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众兄弟也都附和着,“就是!”
呛得聚鹏脸色红涨,“大道理我也懂,但……。”后边的话他还没措辞好。
然三棱子却不容他措辞,不耐烦喊道:“但什么?”
聚鹏大声应曰:“凭你们手里的家伙什,打护国军洋枪队无疑于以卵击石。”
不悦道:“聚鹏哥咋尽长别人家的威风?”
众兄弟也都附和着,“就是!”
聚鹏:“我说的是实话,你们不能头脑发热,把对阵厮杀当儿戏!”
不悦道:“我领兵出征,你不能拆台,泄弟兄们的气!”
脸一沉,“我是为你好,听哥的,回去!”
嘴一歪,“不!”
聚鹏动怒了,“你这人咋这么犟!亏你还是恩师贾老夫子帐下,他老人家多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咋教了你这不开通的 “一根筋”学生?”二人皆为贾若山老夫子门生,只不过先后有别罢了。
书鹏:“我……。”一时语塞。
聚鹏:“听哥说,我朝里朝外为官多年,啥事没经过,啥人没见过,走过的桥,恐怕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咱成立三义团本只为看家护院,他传头子打不打西安府陆建章关你何事?袁世凯、蔡锷争不争天下与你何干?何必听那糊涂县知事的,带着众兄弟充当炮灰?”
见他动怒,书鹏软了下来,“那县知事派下的公差咋办?”
聚鹏手一挥,“派几个人应付一下得了!”
书鹏:“这样办,怕我稳善伯不会同意?”仍不甘心。
聚鹏:“这就是我爹的意思,你咋不请示他随便出兵?”
书鹏脸红不好意思,“我伯不是病吗!”
聚鹏:“再病这点事还是管得了的。”他乃奉父令行事。
原来前段时间稳善病了,儿子聚鹏俩口急从金城回乡照料,碰巧遇到书鹏擅自调兵,所以阻止了。有族长稳善这话,书鹏兵调不动了,但总也不死心,软磨硬泡给老族长灌迷魂汤,趁了稳善人老糊涂,背过聚鹏竟把“三义团”众兄弟又拉到了澽河芝川口子。打段老二打出了名,一来即给人称高老倔的南区团总高仕全,委做城防总指挥,把整座芝川城都交予他防守。
高仕全,这位曾经的两淮盐运使,生性孤傲清高,虽不愿弃守芝川城,但却不懂兵略,面对松散的各乡民团丝毫没有办法。如今程书鹏一到,他倒落个清静,整天与前清秀才杨杏园一帮文人散客品茗阔谈去了。
韩地境内西为山,东为靠近黄河的台塬,台塬南北之间夹着二十里澽河川。县署所在地韩地金城处于二十里川北沿,芝川城处于二十里川南沿,芝川若有闪失,二十里平川,无险可守,韩地金城便危矣!如今高仕全把芝川城交与他,程书鹏岂敢大意,急急领了四乡八里聚来的各色人等,分段死守城池,单等传头子来攻。守南门、小南门重地的便是河湾“三义团”众兄弟,分派了愣头青三棱子掌土炮,碎球负责填弹,贼兵要来就往死里轰。
手里有了印把子,无论走到哪,众人都是点头哈腰、奉承巴结的样子,书呆子程书鹏很受用,赶上大清朝倒灶,书读了一二十年无处施展,如今才有了成就感,走路轻飘飘,脚底板都似乎抬高了许多。
这日一大早,巡视完东西南北四面城池,走到北街已是响午饭时,迎面走过胖乎乎的芝川团总杨茂山,定要拉书鹏来家小坐,虽百般推辞,然盛情难却,只好随杨茂山拐进一条东向窄小胡同。到得巷内他家门首,却原是一座挺阔气的四椽八滴水四合院落,杨茂山看来家道不错。走马门楼内隐约传来女孩子脆生生的说笑声,男女授受不亲,正在进退犹豫之际,却早干“嗨”了一声,院里闻声立马静了下来,女眷们皆回避了。
杨茂山躬身相请,书鹏于是大了胆子,挺胸阔步迈进门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个洋学生妆扮的翠绿影子,悠忽之际便飘进了西厢房,却把粉头儿半探出门帘。杨茂山赶紧吆喝:“彩萍莫要调皮。”
只是那被喊作彩萍的丫头却并不惧他,故意笑嘻嘻撇了一眼来人,方才闪进去,弄得杨茂山很是脸红不好意思,忙解释,“程团总见笑!我屋老幺,就读于县里明伦堂薛明女校,都是我平日太过娇惯,害她不懂人伦礼仪。”薛明他识,乃同门。
点点头,“那里,女孩子调皮些也可爱。”双目晕眩,满脑门尽是姑娘烁人的明亮眸子,不由暗叹杨茂山竟有如此标致的女儿。
神情恍惚之际,早给迎进门庭,安坐于太师椅上,好烟好茶伺候。书鹏:“老兄太过客气了。”
满脸堆笑,“那里,那里,程团总救我芝川百姓于水火,老夫理当盛情款待。”
书鹏抱拳,“受之有愧,不敢当。”
杨茂山:“当得,当得,程团总太过谦逊了。”
书鹏话锋一转,“探子来报,贼不日将至芝川攻城,杨团总知否?”
杨茂山:“早听说了,只是不知如何御敌?”
书鹏慷慨答曰:“固守城池,御敌来犯。”
诘曰:“贼众我寡,高仕全年迈昏聩,恐难成大事,程团总还是预留后路的好。”
早听说杨茂山贼精,今日一见果真滑溜,仗还没打呢,便把后路想好了,手一摆,满脸不悦道:“杨团总莫要多言,我岂不知为自个留后路,只是这芝川城一失,韩地金城便危矣!”
大战在即,话不投机,杨茂山生怕眼前这位“一根筋”城防总指挥动了虎威,于己不利,紧张得肥脑袋热汗直淌,忙不迭答曰:“程团总所言极是,老夫愚钝,前瞻后顾,出此下下之策,让程团总见笑。”
同城为将,大敌当前,观他如此,书鹏也不想彼此间太没面子,忙和缓了语气,“杨团总谏言,也是为芝川一城百姓,我岂能求全责备!”
观得他怒气渐消,杨茂山趁机大表忠心,“大战在即,老夫虽无良谋,然赤胆尚在,一切但凭程团总差遣!”
书鹏朗声答曰:“如此甚好,你我从今后同心戮力守城便是。”
这厢镇住了杨茂山,那边众民团却嘀嘀咕咕传播小道消息,说甚么传头子在南塬上过队伍,人多得一溜一行望不到头,手中的家伙什也硬,全是清一色的阎老醯山西太原兵工厂造钢枪,咱民团大刀长矛、土枪土炮恐怕不是对手。书鹏知道这些都是逃进城的百姓乱讲的。
慈不掌兵。若不加制止,军心一散,芝川城传头子不用打便举手投降了。于是借防门子细作摸城,紧闭了四遭城门,城中各色人等不准出也不准进,满天飞的小道消息逐渐绝了迹。又借口打仗不安全,釜底抽薪!把杨茂山的家眷送往韩地金城县署做人质,当然他家那叫彩萍的顽皮洋学生也在其中,有肉票子在手,我看你杨茂山还再敢三心二意、不好好守城,给我耍滑头?
常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程书鹏不知,他给杨茂山使计,高仕全也在给他下套,名为保护,实为扣押,把他的妻小也暗中“请”到韩地金城交予县知事看管,殊不料却成就了他儿子兴邦和杨茂山家彩萍的终身大事。当然这都是后话,容后再表,咱还是先说芝川城书呆子程书鹏如何守御。
收拾完杨茂山,这边程书鹏准备整顿军纪,民团这帮平头百姓散滩惯了,若不严加管束,到时如何号令杀敌?费了老大心思,熬油点灯弄出一套行军打仗的训令颁发下去。也是合该有事,训令发下去,第一个拿住的便是杨茂山的兵。杨茂山的兵都是芝川本乡本土人,平日里根本看不起外来户,压根就没把书鹏这个城防总指挥放在眼里。
一日午后,处理完营中公务,看看天色尚早,便带了三义团学鹏、黑猪几个亲信团丁巡街,刚走到府君庙前什字,便瞅见一个兵儿模样的醉汉,从西街酒楼歪歪斜斜闯了出来,发酒疯,高声数叫骂人。刚发出不准酗酒的训令,便有人违抗,气得书鹏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喝斥:“大敌当前,如此胡闹成何体统,快与我绑了!”
众团丁怯怯诺诺,黑猪:“这分明就是个酒疯子,团总莫与他较真。”
听黑猪如此说,内中有熟识醉汉的本乡人也插了言:“这位弟兄说得极是,程团总有所不知,此人姓张,只因好酒成瘾,人送绰号张二两,平日里便是这副德性。”
书鹏:“我不管他平日是啥模样,如今首先是个兵,是兵就得服从管束,叫你绑就绑,费啥口舌!”
有了总指挥号令,几个上去掀翻在地,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结实实。谁知那醉汉却并未醒过酒来,嘴里仍旧骂骂咧咧,书鹏大声训斥也不听,说一句还回敬一句,啥难听的鸡零狗碎都有,惹得众百姓嘻嘻哈哈围了一圈看热闹。
书鹏顿觉面子上下不来,今日若失了威气,以后这兵还咋带?不行,不能任由他胡闹!大声骂道:“狗东西,我叫你嘴犟,绑起来,大粪伺候!”
说绑就绑,不一会便给醉醺醺绑于府君庙前旗杆上,嘴里仍日你先人捣你万人大骂绑他的人,恨得书鹏真想上去一刀活劈了他。盛怒之中,不知谁竟真把臭气熏天的粪瓢递到手上,书鹏气呼呼高叫:“撑开那狗嘴!”
众人于是上去摁住头,硬将醉汉嘴巴敲开,书鹏端起粪瓢,咕咚灌了下去。一股臭屎顺喉而下,醉汉恶心反胃“喔”地一声,一条粘稠黑带从嘴内斜射出去,酒也醒了,大为不解看着围观众人。
恰在这时,杨茂山得了信,紧赶慢赶也来了,上去就是一顿马鞭,“我叫你贪杯,我叫你丢人败兴。”
打得吱嚎怪叫:“姐夫,再也不敢了。”
原是他小舅子,今儿这事不好收场了。正在犯难之际,只听那杨茂山高声吼道:“光求我有啥用,还不快求程团总。”
那张二两于是转过来哀叫:“程团总,再也不敢了。”满嘴的粪渣,样子滑稽,难看极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同城共事,今儿咋把人家小舅子羞辱?看来早该网开一面了,这时那胖子也在抱拳求,“在下治兵不严,请程团总恕罪!”
本已打算息事宁人,但一根筋,嘴却不饶人,“大敌当前,饶他可以,只是却不可再犯。”真是呆的可爱。
杨茂山:“那是自然,今后定严加管束。”
程书鹏拿着鸡毛当令箭,杀鸡骇猴,大粪灌了杨茂山的小舅子,着实把芝川城里的众团丁镇喝住了,再也不敢拿他的话当耳边风,该出操出操,该巡逻巡逻,一个比一个听话。
程书鹏挺高兴,早早晚晚都要威风凛凛巡防,无论走到那身后总站着学鹏、黑猪几个如狼似虎的彪汉子,众人即使敢怒也不敢言了。这书呆子看来发了飚,谁也不想再触他霉头,给自个寻不痛快。
程书鹏这厢刚刚整顿好军纪城防,那边传头子的队伍便出现在芝川南塬,从塬头居高临下、漫无目的把那枪儿乱放,吓得城里百姓呼爹喊娘,抱头鼠窜,满大街乱成一锅粥,但却只拉弓不放箭,并不急着下司马坡攻城。
现在不攻,并不代表他永远不攻,书鹏岂敢大意,急忙调兵遣将加强防守,连那城里的民人、商户也一律吆喝上城头,拿了镢耙锄镰帮着守城。
这芝川城号称五门镇,共有南门、小南门、东门、西门、北门五个城门。贼是从南塬上来的,要守城,南门、小南门也是重点。急由学鹏、黑猪众弟兄簇拥着来到南门城楼上,睁大眼正要看他如何攻城?却见南门外土桥上走来一文一武,文的长袍马褂,手挥一面白旗;武的手持双盒子炮、紧随其后,军帽箍一圈刺眼的红,得,劝降的来了!这些天前来劝降的又不是你一人,连恩师贾老夫子也有书信,教我不可鲁莽行事,要跑我早跑了,还能等你来攻,不行,不能让他靠近,扰乱我军心,忙喊:“打!”
准备好多天,老不见贼攻城,学鹏、黑猪几个早憋得手心痒痒,程书鹏一声令下,噼里啪啦便开了火,但准头也实在太差,只把那南门外芝水打得水花四溅,却没伤着桥上人一根毫毛。枪响处,那一文一武早闪身于桥头隐蔽处,众人失了目标,只好住手,只听那边高一声低一声喊曰:“莫要开枪,我家传团长有书信在此。”
听他们喊得起劲,三棱子忍不住骂道:“要打就打,麻里麻达传甚鸟信,小心我大炮轰!”边说边预备点城门楼上土炮。
孝勇赶紧制止,“慢!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休坏咱河湾程家清白名声。”
因了两家的争地官司,他和书鹏弟兄不和,自打起兵以来处处受排挤。从小到大争强好胜惯了,孝勇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如今总算逮着机会扳回一局。
孝勇言之有理,连主帅书鹏也无话可说了,但仍在诘难:“万一贼人借送信,使诈咋办?”说来他还是书生胆小了。
孝勇:“嗛,就他俩个半人还能使出啥计?不行我出城会会他们去,谁愿意跟我去?”
两军对垒、枪林弹雨,谁敢跟他去,包括三棱子这愣头青也一样,别看平日人多处吱吱哇哇,真要玩命便直往后躲,孝勇无法只得一人去。怕走城门有闪失,书鹏坚持从城墙放吊索,找来只箩筐将孝勇吊下去,到得芝水河土桥头,高喊:“那送信的快出来,我与你捎书。”
听他喊声,那武的首先探出了头,左瞧瞧右看看,见无危险才缓缓走了出来,而那文的却始终都没闪面。孝不由好笑,就这老鼠胆,还跑出来混事。对面那武人满脸麻子,咋似乎有些眼熟,猛然认出,大喊:“姬排长!”原是柳沟营麻脸老姬,这可是救命大恩人!
也早脱口而出, “河湾程孝勇!”
一别二、三年,没想到竟在两军阵前相见,手足无措,不好意思,“恩人为何到此?”
麻脸老姬:“袁世凯祸国殃民,我和传团长打他的走狗陆建章。”得,明明就是个小跟班,却硬要扯上传头子,看来这爱吹嘘的毛病还没改,无论谁掌权都攀得上,不过原来是说认识大都督,现在却只是个小团长。
孝勇:“恩人即是打陆建章,为何不去西安府,却跑我韩地来了?”
麻脸老姬:“你有所不知,我们传团长巧使围魏救赵之计,明为打韩地,实为调陆建章小儿出西安府收拾他,你明白吗?”做了个俩手掐脖子结果动作。
这些用兵打仗的大道理,庄户汉子孝勇那里听得懂,一边 “嗯哈” 乱答,一边问:“恩人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城见过众弟兄,三棱子、黑猪、碎球他们都在上边。”
麻脸老姬 “是么”,后边的话到嘴边,没再说下去。
他不说,孝勇却全明白了,此次出动,二人中他不拿事,全听躲在桥后的文官,知他难为情,忙打圆场,“恩人不是带了书信吗,何不与我?”
忙不迭答应曰:“是,是,是,光顾说话,咋把这茬忘了。”掏出书信,孝勇接了。
听他二人聊得投机,那本怕挨枪子的文官也早听得耳热,不时探出头来,麻脸老姬刚回到桥头就凑上来,“姬排长,怎么,你们认识?”满口的山西腔,看来乃河东人氏。
麻脸老姬:“岂止认识,我还救过他命!”约略讲了事情原委。
那文官听罢连呼:“如此说来,我们今天总算没白来。”
老姬不解,那文官急贴他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嘀咕一阵,听得老姬直摇头,“李爷,这也太不地道!”
那文官阴冷一笑,“你不知,兵者,诡道也!”得意地挠了挠他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右手中指一颗大钻戒明光闪闪,他这人看来挺讲究仪容。
这厢说完孝勇与恩人相遇详情,那边再表书鹏站于城门楼上,观孝勇与贼人聊得投机,离老远也不知说些啥?只把那满槽上下三十二颗牙齿咬得咯嘣响,直后悔不该放他出城,若受了贼的挑拨生出事端,再把城池弄丢了,该如何是好?不行,上来定要严加盘问一二!
只那孝勇却浑不知他动了肝火,爬上城还兴奋地大叫:“你们猜我看见谁了?是咱的救命大恩人:柳沟营麻脸老姬!”
黑猪、碎球、三棱子几个急围上来,想听孝勇详说究竟。谁知却恶眉子瞪眼吼道:“两军阵前,攀甚亲结甚友,叫你出城干啥去了?莫乱我军心!”
诘得孝勇张口结舌,“接信。”急掏出信来。
书鹏余怒未消一把扯过,粗粗扫了一眼,撕得粉碎,丢下城去,狂吼:“乱臣贼子,吓唬谁?有本事来攻!少吹牛皮!叫我献城,休想!”众人再不敢多言,都鸦雀无声走开了,包括孝勇。
今晚月色好明,害怕贼兵夜里来袭,城里民团、商众全上了城,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作为城防司令的程书鹏更是彻夜难眠,裹了大氅在城墙上巡视,随口不停给身边军民鼓劲加油,壮一丝胆色。
已是春三月初三,处在黄河、澽水、芝水三河交汇处的芝川城,夜里仍冷风习习,到处弥漫着河边洼地徐徐上升的潮气,冷得书鹏直发抖,然却意气自如。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他都想多看两眼,那城西北和缓起伏的是高门原,城南高岗上是汉太史令司马迁祠墓,城东南模糊的是夏阳渡口,此刻这一切的一切,在夜色中都是那么的静谧!但作为主帅,他比谁都明白这静谧不过是暂时!大战在即,芝川这座土城并不好守,也许明天便会易主,自己手里兵不满千,枪不过百,而对手却是一个久经战阵的步兵团,双方的实力也太悬殊了。
然程书鹏却不想弃守,他坚信传头子护国军无钱无饷,缺衣少穿,走一路抢一路,攻城不过为筹粮而来,攻不动,四下劫掠一番后便会离去。眼下局势死守才是上策,即使城破了,自己也可青史留名,高山仰止,学司马太史公做忠孝节义大丈夫。
只是再守下去,却苦了这一城的百姓,跟着担惊受怕不说,还得没日没夜扶老携幼上城防守,说来都怪我书鹏害了他们。走过东城门时,忽瞅见有人进了亮灯的城楼,不由一惊,这里是杨茂山的防区,他老人家还没休息。抬脚跟去,隐约听得:“姐夫,前日那事我憋得慌。”是张二两的声音。
不好,这小子要坏水!正待破门而入,却听杨茂山厉声喝斥:“休得胡言!芝川城不是他高仕全、高老倔的,也不是一根筋程书鹏的,是大家的,失了对你我有啥好处?”
张二两:“姐夫,我不是那意思。”
杨茂山:“那你啥意思?”
张二两:“我是说酒后受辱,求姐夫战场上给个露脸的机会。“程书鹏没再听下去,泪蓄满眶,大步流星走了,有这样的兵,这样的百姓,我就不信芝川城守不住!
韩地的河流,澽水、芝水都在芝川汇入黄河,城东南两塬豁口处,澽河从东北来,芝水从西南来。晨曦中站于南城楼上,东边不远处便是夏阳渡口,昔日桅樯如林,现时却因大战在即萧索一片,不过暂时还没出现贼兵;而城南、城西塬头上,包括城北通往县城的官道上,已处处观得贼帜飘动。凭熟读兵书,书鹏知道这叫围三阙一,是敌酋在大摆迷魂阵,瓦解守军斗志,急调兵遣将,加强城防,信心满满单等贼兵来攻。
民国五年的芝川攻守战,是在红光丽日的三月初四日早上打起的,首先接仗的便是河湾“三义团”防守的南门、小南门,一阵炮轰过后,出现在司马坡下的便是如林的青天白日旗,上头皆书三个大字:柳沟营。看见这三字,河湾“三义团”众兄弟皆下不去手了,三棱子还嘟囔了一句,“我的爷呢,咋尽是恩人的队伍!”
他们慌神,箍着红帽圈对阵的传头子护国军却不含糊,端着长枪趟过芝水,便朝南城墙扑来。赶书鹏闻讯奔来时,已泅过芝水,急得大叫:“为啥不开火?”
黑猪:“那是恩人的队伍。”
书鹏:“狗屁恩人!你们中了人家的奸计,快开枪!”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开火,但那是人家的对手,枪破准头还差,根本抵挡不住城下霹雳啪啦一阵乱射,全躲进暗处,气得书鹏狂喊乱叫也无济于事。好在敌害怕大白天吃亏,也不接近城池,双方于是就这么打一阵停一阵,歇歇停停直打到日中还在耗着。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书鹏差点吐血,高仕全竟把他手下防守西城门的嵬阳团调来了。逼问:“说好你们嵬阳团守西门,我们三义团守南门、小南门,杨茂山守北门和东门,你咋不听调遣?”
高仕全:“西门的贼兵一接火便跑的没了踪影,听你们打得热火,留了老弱防守,支援来了。”
好像故意回应似的,他话音刚落,南城门下的贼兵便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也顾不得和他再做理论,急指挥防守。一颗流弹擦破了主炮手三棱子头皮,鲜血直流,高仕全指挥他手下小老虎接替三棱子继续打,碎球仍旧负责填弹,俩个弹无虚发,打得城下贼兵哭爹喊娘,潮水般退了下去。二人正在得意,却不料对方的神枪手早盯准了他们,两枪过后双方同时毙命,连哼都没哼一声滚下城去。解除了炮火威胁,敌又重新集结起来攻城,来势比先时还要凶猛,书鹏急与高仕全指挥还击,但心内却隐隐约约总觉不踏实。
正应了那句老话,你越怕啥,他便来啥。书鹏正不踏实,那传令的兵儿便到了眼前,大喊:“西城门失了!”
书鹏闻声大叫:“我们中计了!”
不知他中何计?
第十二回 三棱子鸠占空鹊巢 夺花魁恨煞众男儿
 
上回书说道:南城门战事正酣,传令兵却告失了西门,惊得书鹏连呼:“我们中计了!”
原来贼败西门,是故意使拖刀之计,高仕全昏聩不识,自己饱读兵书咋也疏忽了,这下让敌乘隙摸了进来,芝川保卫战看来结束了,自己败了。这输得也太没水平了,日后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过后果真有民谣,专表民国五年传头子打芝川城这一节。
芝川城,是土城,里边坐个高老倔;
高老倔,性子傲,吩咐小老虎点大炮;
小老虎,性子铮,把守城门不放松;
传头子,枪头准,打得老虎城下滚。
民国五年传头子打芝川,遇到众民团拼死抵抗,他下了纵兵一日的命令,城一破,那些兵儿便疯狂朝各个街区劫掠而去。一时间,但见城里处处枪声,户户啼声,鸡飞狗跳,驴嘶马叫,全搅和成一锅粥。
这时节,众民团都唯恐逃之不继,根本不听招呼,连那平日里自恃清高的高仕全也一样,城破书鹏正与他商量对策,却推脱有事转过弯便没了踪影。书鹏无法只得在三棱子、学鹏、黑猪、孝勇的簇拥下,裹在乱兵、逃难百姓中往城东夏阳渡口退。走了守城主帅,贼兵那肯善罢甘休,恬燥着在后穷追不舍,人多道狭,比及到得渡口,身边只剩了亲弟弟学鹏一个,其余皆跑散了。满眼望去渡口空荡荡,连船的影子都没有,正呼:“这可如何是好?”
却忽观河边芦苇丛中探出一头,驶出一窄小鞋船,连呼:“书鹏兄弟快来!”
惊曰:“徐大叔咋是你?”你当来人是谁,原是学鹏他老丈人徐一刀,弟兄二人失魂落魄,踏上船便走。
听老汉道来,原是亲家母程卜氏求他的。兄弟二人出门后,程卜氏总也不心安,跑到东河砭亲家翁家,天天站在徐家堡塬头南望芝川城,央求亲家。这澽水出了狮象山前马蔺坳,川道四周皆为塬,徐家堡便位于东河砭上,堡子西边是澽水,东边不远处便是滔滔黄河。传头子把芝川城围得水泄不通,徐一刀只好避开西边澽河二十里川,驾船从塬东黄河滩来了。大清早到得夏阳渡,攻城枪弹噼啪响,老汉急躲进芦苇荡,歪打正着,书鹏兄弟恰好逃于此。
兄弟二人见过母亲,正要下塬面见县知事,讲明守芝川城曲直原委,却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徐一针拦于村口,“程大哥千万莫去,县知事已投降传头子了。”
大惊,“啥?韩地县城乃明崇祯年间砖裹石砌,城高墙厚,固若金汤,素有“金城”之谓,胡培源手下团丁尚有数营,咋不战就降了?”
徐一针:“你问我,我问谁去?”嘴一撇。
怅然一笑:“看来全是沽名钩誉之徒!”转身而去,步履踉跄险些跌倒。
打了传头子不好存身,在徐一刀父子的护持下,书鹏渡河去了对岸山西荣河,那里是“山西王”阎锡山,阎老醯的地盘,传头子鞭长莫及。男人跑了,留下家小也是大累赘,传头子放了书鹏家小。杨茂山老婆也领着娃们回去了,包括那调皮的老幺杨彩萍。
传头子的护国军虽把芝川城的平头百姓祸害了,然却对溃逃的民团丝毫没办法,孝勇、三棱子、黑猪几个仗着地理熟,翻沟越涧、三转两转,第二日天不亮便回了家,喜得豌豆喜极而泣。程李氏:“叫你少掺合就是不听,若把命丢了,豌豆和娃谁来养活?”却只是嘿嘿傻笑,程李氏也无法。
他们回来了,碎球却没了踪影,碎球瞎子爹追问不休,凭他们几个吱吱呜呜,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窘态,碎球瞎子爹猜想事情瞎了,娃大概出事了。对于自家男人的死,碎球媳妇荷花是既伤心又暗喜,伤心的是自个年岁轻轻便要守活寡,暗喜的是再也不用受那怂二货的罪。婚后这些年因了这个,自个跟人跑过,赖在娘家不回来过,但都无法挣脱碎球这根缰绳,如今终于没了羁绊,自由了,荷花如释重负,然自己毕竟年岁轻轻,二十出头便守活寡,荷花感到挺憋屈。
荷花姓卜,是书鹏妈程卜氏南梁娘家的远房侄女,娘家还有一个哥,族里行四,人称卜老四,前文提到的南梁卜老四便是。这日一大早,娘家哥卜老四又来了。荷花知道他的来意,溜光锤,不好好下苦挣钱,贪图人家的彩礼又给妹子说媒来了,也不嫌掉价!脸拉多长、爱理不理把卜老四迎进屋,“哥又来了。”
果如荷花所料,卜老四此番来,乃北塬解家庄大舅托他捎话,预备把外甥女再嫁族侄解文泉。妹子不待见,卜老四那好意思开口,扭捏半天终于编出一句谎,“爹妈怕你闷得慌,托我来看。”
仍是不耐烦,“行了,知道了,告诉爹妈,我过几日回去。”
卜老四:“那好,哥走呀,北塬大舅捎话说外婆想你,过了清明,咱抽空去。”
荷花敷衍道:“好吧!”
娘家哥说去看外婆,荷花本以为搪塞一句就过去了,却不料卜老四竟当了真,清明完后第二日一大早便套了牛车来接。弄得荷花进退两难,不去吧,他已套车来了;去吧,又怕自个刚殁了男人,心境乱糟糟,大舅便要重提自己的婚事,磨磨蹭蹭就是不愿去。婚前,大舅就有撮合荷花与族侄的意思,虽费尽心机,却都让荷花妈以生辰八字不合婉拒了。如今荷花殁了男人,急派她哥来请,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必须当事人同意才牢靠,他想安排俩人尽快见一次面。
碎球老妈不明究里,却来乱打哈哈,劝儿媳荷花,“你哥既然来了,还是相跟着去吧。”噎住了荷花,无法只得去。
其实她早有把儿媳改嫁出去的念头。这祸害不除,贼老汉首先不死心,娃原先在世时,便成天色眯眯直朝人家荷花脸上瞅,闹得村人都知道:“你这肉比你起妈就是绵”,气得碎球老妈常骂。如今儿子一死,贼老汉更是肆无忌惮,成天往媳妇身上瞟。
不过,你别说,儿媳卜荷花还真算女人堆里的极品。说书人常说“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倾国倾城”。碎球瞎子爹也常夸儿媳是:“鸟见了不飞,兔见了不走”。气得碎球老妈常骂:“死老汉多少没正弦!”
然荷花如此标致的一个人儿,对她动心思的那能只有他瞎子老汉,解家庄解文泉便是另一个,但他虽爱慕,却没娶荷花的家资。解文泉说来也是解家庄老户,不料父亲却早早亡故了,留下母子二人,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光景委实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在村里虽算不上最穷,但也算烂杆数里的。先前荷花妈之所以不愿女儿嫁他,也多半是因为他家太过于穷,说生辰八字不合,只不过是另寻托词罢了。
婚事没戏,按说早该死心,另选门当户对的便是,殊不料这解文泉却太过痴迷,一拖五、六年都没成家。如今听说荷花殁了男人,早急不可耐,天天缠着荷花大舅,偏这大舅又非常喜欢他的学识人品,因此上格外卖力。
俗语云:寒门出贵子。荷花大舅之所以喜欢,全是因为解文泉读书肯用功,有上进心,料定日后必成大器,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荷花到得外婆家,解文泉拐弯抹角总想接近,大舅顺水推舟,也在有意撮合。
这日吃过早饭,家里人各忙各事都出去了,剩下外婆也推说屋里闷,晃悠到村头大槐树底谝闲去了。家里只留了荷花,依西厢房墙而坐纳鞋底子。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事先安排,反正解文泉竟稀里糊涂闯进来了。惊得荷花失手将鞋底子跌落,“你咋来了?”儿时玩伴,彼此并不陌生,只是多年不见,荷花感觉解文泉比少时更显儒雅潇洒,心内不由咯噔了一下。
见她脸沉,忙指身后走马门道,“你家门没关。”都说一白遮百丑,几年不见,这卜荷花不仅出落得有模有样,而且还白净细嫩,解文泉心内也不由咯噔了一下。
荷花嗔曰:“没关也得打声招呼再进,冒里冒失。”
手足无措,“那我走。”
直觉好笑,“既然来了,干嘛要走。”
说不让走,却只是干站着并不搭理,憋得解文泉没话找话,“听说你殁了男人。”
荷花:“死鬼能不够,守芝川,叫传头子崩了?”
解文泉:“那可怜你了。”
又嗔曰:“我可怜不可怜,关你何事?”
解文泉:“看着叫人心疼。”
复嗔曰:“骚情,那个要你心疼。”
解文泉:“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话刚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打圆场,“听说你还没娶媳妇?”
解文泉:“没人嫁咱。”
荷花:“凭你人样学问,哪能没人愿意?”
解文泉:“家道不行,人样学问再好都没用。”
荷花:“你话不能这么说。”
解文泉:“那咋说?”
荷花:“自古美女爱英雄,总有识货的。”
解文泉:“你愿意吗?”终于鼓足了勇气。
脸色潮红一片,“休得胡说。”
解文泉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凭感觉已知荷花对自个有意,如今他再也不想错过了。荷花一回河湾,他便求母亲提亲,谁知事儿却无端起了变故。
话说解母看儿子上心,也挺喜欢,急骑驴去河湾暗中打听,若真是守妇道的好女子,我老婆子即使再难,也要砸锅卖铁把她娶回家。解母要去的是黑猪家,解母与黑猪妈原是远房姨表姊妹,但平日里却根本没有来往,如今为了儿子婚事,腆着脸登门来了。
其实她有所不知,这黑猪和她儿子一样,也是孤儿寡母娶不上媳妇,成天胡骚情,正乱打人家小寡妇卜荷花主意,下三滥不走人路,刚让碎球老妈捉住臭骂了一通。俩家正闹矛盾,偏巧解母却不明究里乱打听,你说黑猪妈正恨得牙根痒痒,能给说好话?甚么婚后和老公公有一腿,又跟陕北来的盐贩子私奔,让男人捉奸成双,总之啥越难听,她便越拣啥给解母学舌。把个解母听得瞠目结舌,暗自庆幸,多亏亲自来打听,若不然傻儿子鬼迷心窍,把烂杆破鞋货娶回家都不知。
结果可想而知,这厢卜荷花苦等,那边解母却和儿子杠上了。这边解母骂荷花不守妇道,给老公公扒了灰,那边解文泉却说荷花乃少不更事,被公公哄骗利诱;这边解母又骂荷花水性杨花,那边解文泉却说那是因为碎球生理有缺陷,逼得荷花走投无路;这边解母复骂荷花是破鞋烂货,那边解文泉却坚持说荷花是好女人,从小不仅性子好,而且嘴巴还甜,见人一说一笑,不笑不答话,他挺喜欢。
母子二人一闹,便把向荷花提亲的正事搁下了。他们搁下的却早有人瞄上,他就是程书鹏。诸位不禁要问,书鹏不是娶妻金莲吗,咋也来凑热闹?
按胡金莲的说法:这都是鬼迷心窍。当时为娶小寡妇卜荷花,程书鹏还闹得家里鸡飞狗上墙,几乎无法收场。
诸位可能又要问,为躲传头子,书鹏不是逃到山西荣河了吗?咋又回来了?这是因为传头子的队伍早给撤了。如程书鹏所料,传头子果真是让新任陕督陆建章挤兑的没了办法,才挑起大旗造反的。可惜他前脚刚迈进韩地金城没几天,陕西东路节度使陈树藩的队伍便尾随而至了,传头子无法只好顺澽河川西上黄龙大岭,连夜撤了。
然却应了那句老话:害人者终害己。陆建章虽打得护国军传头子无处存身,却不料竟中了老滑头陈拐拐的圈套。驻防同州的陕西东路节度使陈树藩,因腿脚不灵便,人送绰号陈拐拐。他原是辛亥陕督张凤翙的部下,张凤翙倒台后,他立即见风使舵,以保定军校师生之谊,改投在新任陕督、恩师陆建章门下。陕西东路护国军兴起,陆建章急调陈拐拐出兵镇压,却不料后院火起,陈拐拐手下营长胡景翼竟在富平发动兵变,捉了陆的儿子陆大头,送给陈拐拐。坐收渔人之利的陈拐拐如获至宝,趁机要挟陆建章交出陕督大权,摇身一变成了继张凤翙、陆建章之后的第三任陕西督军。大耍两面派,公开宣布陕西独立反袁,讨好民党人士。当然这都是后话,容后详表,咱还是先说程书鹏回到河湾村后故事。
原这程书鹏避乱山西荣河后,母亲程卜氏为儿子安危担心,早熬煎病了,传头子一走,书鹏得信急回河湾探视。带兵打仗不行,教书他却是行家里手,一回家便给南梁卜财东聘作小学教员。每于清早必从村头老皂桷树前渡过澽河草桥,上南梁卜家初小教书,直到日落西山方归。
常言道:前三十年父养子,后三十年子敬父。父母在不远行。作为家中长子,母亲身体如今不行,纵使有冲天豪气,他也不好意思再东奔西跑了,整日里除了上南梁卜家教书,就是在家悉心服侍老母。偶也与恩师贾老夫子,同窗樊后福、冯养异、薛明、鱼平之、薛资江等互有走动,诗文唱和,褒贬时弊,聊以自慰。
乡里有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了汉子,糠菜下咽。却说荷花,原先家里有男人,尚未体会到日子的艰难,如今碎球一殁,便分明感到势单力薄,有些撑持不下去了。公公婆婆年岁已大,家里农活没人干先放到话下,一日三餐吃水磨面首先成了问题。大清早起来,一揭瓮盖,水缸又底朝天了,老公公气短嘘嘘,指望不上,只好掂着小脚去澽水边挑。
书鹏教书去的早,回来晚。早早晚晚,荷花每于河边挑水时,都能遇见,彼此擦肩而过,免不了简单问候两句。
书鹏:“荷花挑水。”
荷花:“大相公教书去。”
书鹏:“嗯。”
碎球随自个打传头子丢了性命,书鹏老觉理亏,每遇荷花,书鹏都是低头匆匆而过,话并不多。
这日暑热,为避日头晒,起了个绝早,匆匆忙忙往南梁学校赶,到得澽水河边,却望见荷花歪歪斜斜正于河滩挑水。天热,小媳妇只穿件青色的夹上衣,白皙虬长的脖颈、闪着光泽的浑圆手臂皆露于外,勾得书鹏不由多看了几眼。书里说的秀色可餐,大概指的就是卜荷花这样的妙女人。
俗云:无巧不成书。也不知是上苍安排,还是荷花力小,反正书鹏还没走过澽河桥,便听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尖叫,回头看时,那荷花早歪倒在河滩上,水担甩出老远。慌得书鹏三步并作两步,忙下去扶起。荷花右胳膊肘磕破了,白白的臂膀上涔出一圈血色的淤痕,疼得眉心紧锁,看来她这一跤跌得确实不轻,水是万万担不成了。
书鹏看着心疼,重新舀满水,扁担上肩挑起就走。骇得荷花大叫:“大相公,使不得,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的。”
书鹏:“由他说去,回头我纳你做小。”大步流星而去。
荷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教书先生说要娶我,是真的吗?潮湿的眼窝蓄满了泪水,却不愿去拭。她已心仪书鹏好久了,在她眼里那就是读书的圣贤。
然荷花却没等来程书鹏迎亲的花轿,因为书鹏一提娶荷花,家里便闹翻了天,第一个反对者便是醋坛子打翻在地的胡金莲。作为结发之妻,胡金莲自认为嫁到河湾程家十余年,功劳说不上,但苦劳总该有吧,别的不说,光娃娃就给程家生了四个。如今大儿子兴邦眼看都要成丁成户了,自家男人却要纳小,而且娶的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破鞋烂货。说来还不是嫌我人老珠黄,没有那婊子肉绵、肉白吗,不行,说啥也不能让他得逞!若真把那不知检点的小娼妇娶回家,就没我的活路了。
说闹就闹,金莲首先要闹的便是婆婆程卜氏。自打儿子上次避乱河东,程卜氏便一直在病中,生不得闲气,一生气心口便如刀搅般难受。偏巧这胡金莲,却专挑婆婆心碎的话说,一进窑门便喊:“妈,我不过了!”
程卜氏心绞痛刚缓过劲,靠被子摞坐着,儿媳胡金莲却莫名其妙甩出这句话,害得程卜氏心绞痛又犯了,捂着胸口问:“为啥?”
金莲于是一五一十,添油加醋把书鹏要娶破鞋卜荷花的前情过节,大表了一番,也不管婆婆受得了,还是受不了。气得程卜氏手脚哆嗦,“贼挨刀子,这是要气死我。”一激动,竟背过气去。
金莲本为自诉冤屈而来,却不料闹成如此局面,吓得带着哭腔高叫:“快来人呀,妈昏过去了。”
她这一喊,家里无论大小全跑来了,书鹏、学鹏兄弟又是掐又是拍,忙活了大半天,终于顺过一口气。金莲长出了一口气,多亏没事!书鹏、学鹏都是公认的大孝子,婆婆要有个三长两短,非活剥了她不可。
老母亲一睁开眼,果然学鹏的第一反应便是质问嫂子,“你把妈咋了?”
嘴角一抽:“问你哥!”
学鹏发怒了,“我问的是你!今儿必须把话说清楚!”恶狠狠盯着,怀疑虐待了母亲。
金莲也给惹燥了,“说清楚,就说清楚。”当着全家面,又一五一十,把刚才对婆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也不管自家男人受得了,还是受不了。
学鹏:“原是这样。”扭回身,”哥,你这干的怂事,纯粹鬼迷心窍!”
书鹏自觉理亏低头无语,母亲却在喊:“学鹏,你过来。“
学鹏闻声急上前,程卜氏鼓足全身力气,给了小儿子学鹏一记响亮的耳光,“长兄为父,咋给哥嫂说话的!没大没小!金莲你也一样!”
一场眼看就要起的家庭风暴,转瞬间便让程卜氏一记响亮的耳光掴没了,当然书鹏想娶荷花的念头便再也不敢有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卜荷花殁了男人,惦记的绝非书鹏一人,说媒拉纤的你来他往,有愿意娶的,也有愿意上门入赘的,碎球老妈都有些招呼不过来了,然闹腾了一阵,却没了下文。荷花虽貌若天仙,然名声却瞎了,人家只要暗里一打听,立马便把气冒了。
没有正经人家愿意娶,愿意要,但野汉子们却老打荷花的主意。夜里她家屋外老有人影在晃悠,放狗咬都不管事,野汉子们常来,早与她家的狗儿混熟了。然无论野汉子们再踅摸,荷花都没有让挨身,包括老公公瞎子老汉,她想待价而沽,寻户正经人家,正儿八经嫁人。
其他人没戏,三棱子却钻了个空子,得了个大便宜,别人都是偷偷摸摸,他却大摇大摆来了。三棱子夜里进门时,碎球瞎子爹喝罢米汤,正悠闲地磨牙消食,见他杵在那里如半截铁塔,心内首先发了毛。
三棱子:“瞎子老汉,我想认你和婶做干大、干妈!”
惊得瞎子老汉一骨碌拾起身,“这可使不得!”
眼一瞪,“有啥使不得,我和荷花都说好啦。”
瞎子老汉不由大吃一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圈里,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婊子原来早勾搭上人了。
瞎子老汉认怂,三棱子却反倒更来劲,“好了,我去荷花屋了。”
急拦,“你不能!”
三棱子理都不理,抬脚便走。
寡妇门前是非多。害怕招人闲话,荷花一到晚上便关门回房歇息,那儿也不去。夜里荷花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猛可一声山响,壮实得如同牛犊般的三棱子,豁开门,排挞而进早杵在屋当中。惊得荷花一跃而起,“你咋来了?”
三棱子:“我把瞎子老汉认干大了,他让我来的。”
骇得荷花脑中一片空白,一句“你说啥…”还没完便晕了过去。
 
 
 
 
 
 
 
 
 
 
 
 
第十三回 瞎老汉瞎眼咥瞎活 凌空棒砸碎鸳鸯梦
 
话说三棱子硬闯进门,卜荷花受惊晕倒。骇得三棱子上前急忙扶起,轻轻抱于炕上,不停踅圈,生怕闹出意外,好梦没成真便摊上官司,那也太不划算了。
约莫一袋烟功夫,终于长出一口气,慢慢缓过神来,连踢带打,“流氓,快滚!”
三棱子抱头,前后躲闪,“干大、干妈都同意啦,我不走!”
狂吼:“我不愿意,他们同意有屁用?”
三棱子:“婚姻但凭父母之命,由不得你!”
三棱子此话一出,荷花立马如泄了气的猪尿泡般,再也不闹腾了,然双眼却蓄满了泪水。寡妇的贞节,看来确实连一文都不值,咱也许天生就是这贱命。
三棱子早按耐不住,大喊:“潮起,快呷!”霸王硬上弓,抱着就干。荷花却连一点兴奋劲头都没有,泪水无声而下。
话说这厢三棱子进了荷花屋,那里瞎子老汉却在长吁短叹,一夜都没合上眼。哎,千阻挡万安排,谁知却让三棱子这賊眉眼钻了空子,蛮干,真没想到!
其实他哪里知道,三棱子是背靠背唱《三岔口》,两头编瞎话,把瞎子老汉和儿媳妇卜荷花都耍弄了。
久旱逢好雨。好不容易逮着个美娇娘,三棱子哪能轻易放过,第二天,日头都老高了还不放荷花出屋。碎球老妈急得在院里踅圈圈,骂道:“羞先人哩!儿媳妇偷人,不学好,怂老汉却连一个响屁都不敢放。”
碎球瞎子爹回敬,“少说我,能行你去,平日里不是挺能说吗?”
碎球老妈:“我管?要你喔男子汉大丈夫擦醋呀!”
碎球瞎子爹:“哎,真是个麻糜子不分的混账货!”
碎球老妈:“你说谁麻糜子不分?”
碎球瞎子爹:“说你!”得,他俩先吵吵上了。
二人你一句,他一言,吵吵得三棱子揽着荷花也睡不踏实了,胡乱披了件衣,哈嗛连天出来了,“就说你一对老不死的,大清早吵吵啥?”
常言道:横的怕愣的,楞的更怕狠的。三棱子眼一瞪,碎球老妈首先怯火了三分,低声下气哀求,“我荷花还要做人,你不能这样!”
三棱子眼一翻,“不能这样,要咋样?”
唬得碎球老妈不由直打哆嗦,“要过,也得明媒正娶,这样不明不白的,传出去还不让人闲话。”
碎球瞎子爹也在随声附和,“就是的,起码也得央求个媒人,走个过场。”
三棱子却极不耐烦,手一挥,“行了,说够了没有,说够了滚,我和荷花还没睡够。”啪的一声,把门一关又进去睡了,瞎子老俩口再也不敢嘬声,眼巴巴等着俩人睡到天快晌午,才起身吃饭。
程书鹏绝对要算是最晚才听说三棱子好上卜荷花的人。瞎子老俩口吵吵嚷嚷,不到天黑,河湾村不论老小便知三棱子霸占了卜荷花,包括胡金莲,再也不用担心狐狸精勾引自家男人了,兴得胡金莲一蹦三尺高。但程书鹏却全然不知,因为他和金莲闹翻,赖在南梁卜家初小,已好多天没回村了。
南梁初级小学设于卜家祠堂。这日周末无课,教员们都回去了。程书鹏却脑子乱糟糟,蜷屈在卜家祠堂院西厢房里想心事,几案上满是道德文章,他却懒得翻动。这几年的落寞空寂,早已使他厌倦了书卷的墨味。都说尽信书,不如不信书,世间最靠不住的,往往便是这书本里学来的大道理。他恨自己读书读成了呆子,完全不懂了人之常情,好端端的羞辱了张二两不说,还把芝川团总杨茂山给得罪了!他恨南区团总高仕全刚愎自用,害他兵败危城,颜面尽失!他恨县知事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与贼传头子互通款曲!他恨自个城没守住,搭搭了本家碎球的命!他恨自个承诺卜荷花娶她,却无法兑现诺言!他恨胡金莲让他人前食言!总之,程书鹏是越想越恨,越想便越觉委屈,都说英雄气短,碰上改朝换代,难道自己空有一肚子才学,却没了用武之地?
想来想去,想得脑瓜子疼,正拍胸叹气,猛却听院中传来族兄聚鹏熟悉的声音,“书鹏在哪里?”
急忙出迎,聚鹏手柱文明拐,早侧立院中。有气无力:“大哥咋来了?”心内直打鼓,莫非胡金莲央求?今儿说啥也不能服软,若服软在家里便抬不起头了。
聚鹏:“怎么我不能来?”将了书鹏一军。
书鹏:“来的,来的。”自找台阶。
聚鹏却仍是不依不饶,“来的,咋不让进屋?分明不欢迎吗?我走!”假意转身,书鹏急拦,好说歹说迎进屋。
聚鹏:“听说你要休金莲?”
书鹏:“麻糜子不分,没法过了!”
聚鹏:“没法过,你过了十几年,恐怕心里有人了?”
书鹏:“有人就有人,反正不和她过。”
聚鹏:“少逞能!怕由不得你!”
书鹏:“由不得我,还由她胡金莲了?”
聚鹏:“犟怂,一根筋!前次劝你不听,非要领三义团众兄弟出征,结果呢?”
呛得书鹏吱吱呜呜,“那不能怪我计划不周。”想说你要怪,也只能怪高仕全背我擅自调兵,才导致芝川城破。
谁知却不给他分辩机会,“行了,你少拿别人做挡箭牌,碎球是你领出去的,活蹦乱跳出门,横着抬回来,不怪你怪谁?实话给你说吧,你这回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卜荷花又招女婿了。”
书鹏:“招谁了?”
聚鹏:“三棱子。”
书鹏:“那怎么成?”
聚鹏:“有啥成不成的?”
书鹏:“不般配!”
聚鹏:“行了,我知道你想说啥,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辈子除了胡金莲死心塌地跟你,我看再不会有第二个,不信,咱今把话撂在这,过二十年后问结果。“
书鹏无言了,聚鹏安抚道:“你个闷瓜葫芦,有啥想不开的就说出来,憋在心内是会生病的。”
书鹏回来了,程老六家里却闹腾起来。王豌豆十年间给孝勇一连生了五个光葫芦闷娃,家里人口增多,粮不够吃,孝勇想去黄龙山开荒种地,他爹程老六却死活不让去。孝勇想不通,“柳沟城有麻脸老姬,咱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还怕遭土匪抢?”
麻脸老姬跟着传头子打韩地,原来全是为了他的柳沟城。现在有了地盘,他想募民开荒种地,若不然人吃马喂从哪出?结义兄弟程孝勇便是他瞅准的一个目标。谁知程老六却死活不答应,“正因为有他麻脸老姬,我才不让你去。”
孝勇:“为啥?“
程老六:“为啥?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凭他杀人不眨眼的阎王像,我就反对你和他来往。“
孝勇:“人善遭犬欺。如今世道乱,安分守己反受欺负。“
程老六:“谁说的?“
孝勇:“老姬。“
程老六:“那他成天血里捞人就好了?听说还与杨玖娃子有染,那都是啥人呀?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绿林汉子杨玖娃行侠仗义,在黄龙山一带颇有来头。
程老六说麻脸老姬血里捞人,孝勇不和他抬杠,但要说结义兄弟杨玖娃子是亡命徒,孝勇却不答应。辩曰:“也不全是爹说的那样,玖娃哥人好着呢。”杨玖娃子乃麻脸老姬介绍孝勇认识的异性兄弟。
程老六:“ 怎么,你见过?“
孝勇:“嗯,在老姬那儿见过!“本要讲与杨玖娃子结义详情过节,然见老父亲畏怯的样子,就没再开口。
程老六:“是吗?咱屋就你一根顶梁柱,听爹说,不要与他们来往!”
因了父亲的反对,孝勇没去成。然黑猪却吵闹着去了。俗话不是说吗,穷了钻山,富了下滩。咱孤儿寡母,家贫娶不起妻,没准进山,家发了还能娶回一房美娇娘,到时气死你三棱子,霸占了人家一房媳妇,还是没人要的寡妇破烂货!得,三棱子娶卜荷花,算把他这情敌彻底得罪了。
要去,也得有个伴,黑猪一勾结,学鹏、三棱子两个立马活泛起来。学鹏是想分家,不愿和他哥一个锅里搅稀稠,才躲进山的。书呆子程书鹏成天只知道吟诗作文穷绉绉,家里无论啥活都指望不上,把学鹏连累怕了。徐赛华成天在枕边嘟囔,学鹏不想和他哥过了。
三棱子纯粹是瞎子老汉一家轰出来的。三棱子常说自己有三怕,那三怕?“吃面怕喝汤,担水怕上坡,锄地怕猫腰”。光棍汉子十多年没人管,养下一身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如今逮着个美娇娘,更懒惰了,成天太阳不晒到屁股不起身。气得荷花骂他是 “打不死的蔫蛇”;碎球老妈更说他是“吃饭有劲,干活没神”,一家人没一个待见。黑猪一勾结,背着干粮,也跟着上山来了。
他们这回进山,选的是挨近柳沟城的风刮不着沟。碰上暑里天,捎早摸黑,一人一把鐝头,瞅准一个山坳,荒开到哪里地便是你的。日中天热,搭伙做饭,破窑里一钻睡大觉。黑猪、学鹏干活不惜力,开荒进度快。三棱子却懒毛病惯下了,无论啥时都是有气无力,如今也一样,开的荒明显没有他们多。黑猪、学鹏调侃,说他是想老婆了。谁知他们一激,三棱子果真找借口,鐝头一撂,跑下山背馍去了。
话说三棱子进山,早乐坏了一个人,那便是瞎子老汉。儿媳卜荷花这朵鲜花无端插到牛屎蛋上,让三棱子霸占了去,瞎子老汉多少有些心不甘,三棱子一进山,他便骚情上了,气得碎球老妈大骂:“那是娃的媳妇,不是你的,少骚情。”
然瞎子老汉哪里肯听,成天无论睡着,还是醒了,脑子里全是儿媳卜荷花,得,纯粹害相思了。也是合该有事,天气眼看已进入大暑,荷花晚上敞开了窗睡,仍是闷热难耐,于是把房门也敞开了。夜里终于有了丝丝微风,顺着门窗对流进来,荷花脸上汗渍渐渐散去,薄衣短裤,袒胸露乳,迷迷瞪瞪便睡着了。
天气燥热,瞎子老汉夜里也睡不着。睡不着便胡想心事,头脑里全是荷花摄人心魄的影子,荷花明亮的眼睛在眼前扑棱棱闪,荷花纤细的腰身在近旁欢快地扭,荷花白皙滑嫩的肌肤在近前烁人地晃,晃的瞎子老汉心神荡漾,趁着老婆熟睡,疏于防范,摄手摄脚溜出,奔荷花来了。
月亮地里一瞧,乐得他简直发疯,哈哈,碎婊子竟没关门窗,今晚看来我要得手。心驰神殷,欲火中烧,急不可耐,三两步便窜至荷花门前,探头探脑,荷花白花花的身子,眼看就要趁上手。正待跨时,却不防凌空一棍,劈头盖脸砸将下来,瞎子老汉躲闪不及,光头重重挨了一下,大叫:“唉呀,妈呀!”
不知何人揍他?
 
 
 
 
 
 
 
 
 
 
 
 
 
 
 
 
 
 
 
第十四回 杨彩萍洋装洋做派 争自由婚姻求解放
 
话说瞎老汉瞎眼咥瞎活,冷不防头上挨闷棍。你道打他者何人,原是三棱子。屋里藏着美娇娘,其实不用黑猪、学鹏他们调侃,三棱子也早心猿意马了。从后半晌动身,紧赶慢赶,没歇一气到得家中已是午夜以后,夜深害怕惊动家里人,从墙头一跃跳进院里。
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三棱子落地正待进屋,却瞅见瞎子老汉鬼鬼祟祟在荷花屋前踅摸,老东西看来没安好心,摸起棍子,照头就是一下,打得吱哇乱叫。谁知打得兴起,棍一出便没有收手的意思,要不是碎球老妈闻声阻拦,非打死不可。经这一顿暴打,瞎子老汉至死都不敢再打儿媳的歪主意。
瞎子老汉挨了打,程书鹏也不想在河湾呆了。母亲程卜氏到底没熬过民国五年的暑热,跑肚拉稀丧了命。弟兄俩个把家一分,书鹏辞了南梁卜家馆,留了媳妇胡金莲看家,带着儿子兴邦进城去谋生。同窗薛明在县东文庙明伦堂创办女子小学堂,邀他任教,兴邦是去贾老夫子处求学。
经历近一年的变故,他算把世事彻底悟透。没错,果如聚鹏所讲,如今这世道根本就没有一处能把理说清楚的地方,甚么国家主义,全是鲜廉寡耻之徒拿来遮羞的面具,需要时扯出来,不需要时便丢弃一边。就拿这新任陕督陈树藩来说吧,前些天还在振臂高呼,口口声声拥护云南蔡锷护国反袁,而一旦大权在握,立马便撕了革命的假面具,改投在北洋皖系段祺瑞门下,与孙文一派的民党人士闹翻,在黄龙山一带厮打起来,连杨玖娃子的绿林队伍也给搅了进去。
看破世事的程书鹏,如今两耳根本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把圣贤书教好,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一根筋的程书鹏教书却颇有两把刷子。这全得益于恩师贾老夫子多年的沁润开化,使他一接触到书本,那脑瓜便立马活泛起来,不仅课讲得层次清晰,而且还能灵活运用所学知识,学生们全夸书鹏是个好老师,看来他天生只开读书这一窍。
你比如,他教学生乘法口诀,便巧妙运用了“管它三七二十一”、“有你是四十,没有是五八”、“唐三藏西天取经,九九归真,注定八十一难”等一些狸词俗语,使学生于逗乐聚笑中记准枯燥数字,而且终生不忘。
又比如,他从来不主张死记硬背。《三字经》《百家姓》《朱夫子治家格言》不好记,他把学生组织起来,搞文字接龙游戏,你说上句,他接下句,从开头接到末尾,再从末尾接到开头,如此循环往复,人都有自尊,用功起来,三、两天便倒背如流了。
再比如,他常以身边的景物为题教学生吟诗作文,掌握诗词格律。春天他出韩塬八景之一的“象岭朝霞”题,秋天他出 “龙泉秋稼”题,不仅学生写,而且他自己也写,当然学生文笔远不如他,然潜移默化中却得到了提高。
别的老师上课学生手背放过,正襟危坐,而他的课堂秩序却老是一团糟,学生们皆无拘无束,嘻嘻哈哈,但考试下来,他教的班级往往却是成绩最好的,连校长薛明都夸他是怪才。
然有一样却令他感到有些扫兴,那便是芝川城杨茂山的疯丫头杨彩萍也在他的班级上,洋服装扮,洋腔洋调不说,竟在人稠广众中说胡话,公开说她爱上了兴邦。这样的话她一个女娃家也说得出口,真不害燥!
因了父亲程书鹏的缘故,兴邦常来女子学堂走动,没成想竟与杨彩萍这口无遮拦的要命货搅和到一起,然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大姑娘主动往男人怀内贴的?真好比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不行,不能任由她胡来,坏了我父子清白名声,他准备约杨彩萍谈一谈。
谁知还没约,那杨彩萍竟却主动找上门来。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饭吃罢,坐在炉火熊熊的屋内,靠着椅背,书鹏迷迷瞪瞪便睡着了,睡着还在做桃花梦,与梦中情人卜荷花缠绵盘亘。冷不丁一声炸雷似的“报告”,害他打了个激灵,坏了一帘幽梦,抬眼观去那杨彩萍不知何时已杵在房中,满眼清丽,“你咋在这里?”梦还未全醒,心内略起了微澜。
谁知那彩萍也是直勾勾,顽曰:“我咋不能在这里?”
呛得书鹏一时语塞,忙转移话题,“你来何事?”迷糊的脑袋,略微清醒了些。
彩萍:“有一个字要问先生。”
赶紧坐正了,“哪一个字?”
递上一纸,书鹏抬眼观去,只一 “爱” 字!立马沉了脸,“你这何意?”抬眼回望,脑瓜子似乎更乱了。
彩萍:“听说先生反对我爱一个人。”
原为兴邦而来,看来我情错了地方。答曰:“是的,我反对!”
彩萍:“你凭啥反对?”
反诘:“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我有这个权利!”
嘲曰:“恐怕你没有。”
质问:“为啥?”
朗声应曰:“师傅不是常讲自由、平等、博爱吗?为啥到了你自家儿子便不平等了?”
语涩:“问题是兴邦不一定爱你!”
诘曰:“你问他了?”
呐口:“这…”
激愤:“没问便说这样的话,真是迂腐、霸道。”
书鹏气急:“你!”
夸张地一喊:“我啥?没想到我一向崇敬的老师竟也心口不一,真是枉为人师。”
拍案而起:“反了,简直反了!”
彩萍:“没反,是你限制年轻人自由。”
转身袅袅绕绕而去,把程书鹏生生凉在那里,只能吹胡子瞪眼干跳弹,真是个伶牙俐齿的疯丫头!不行,不能就此善罢甘休,饶过她,得寻薛明开除了她!薛明西装革履、兴高采烈正与同事谈天说地,程书鹏却气倔倔闯了进来。看着这位仁兄长袍马褂、梗着脖子的滑稽像,薛明不由想笑,是谁太岁头上动土,又惹这老古板不高兴,“书鹏兄来了!”
椅子上一蹲,手一抡,“这书教不成了!”
薛明:“怎的便教不成了?”忍不住想笑。
书鹏:“学生们都翻了边!”把头一仰。
薛明笑曰:“哪一位要翻边?”
书鹏:“杨彩萍,得开除她。”气纠纠。
薛明:“犯啥错了,非得开除?”这位仁兄咋说风就是雨。
额头青筋暴跳,“她乱谈恋爱。”
薛明呵呵而笑,“哦,听说要嫁令公子,仁兄看来快要升级当爷了,可喜可贺!我都快羡慕死了,你却生哪门子闲气?”
书鹏手一摆,“停,打住,快别拿我穷开心,这样的疯丫头我屋要不起。”
薛明复笑曰:“你不要,有人要! “
书鹏:“谁要?”
薛明:“你儿子!”
气得书鹏眼直翻,“你说话,咋和那疯丫头一个腔调?“
薛明嘻嘻,“我的学生能不随我?“
书鹏:“得,原是领了你这瞎瞎师傅的教!今儿算我没来!“拾起身便走。
薛明赶紧拉,“犟怂走哪呀?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道变,咱也要变,莫要老脑筋,不开窍。“
书鹏:“都和你一样,自个狂放不羁不说,还让嫂夫人短发、洋服、天足,疯里疯气招摇过市,你知道满城人都说你们啥?”
薛明朗声答曰:“鞑子婆,鞑子汉!”非但不恼,看起来还挺得意。
书鹏:“你就不怕人言可畏?”
薛明开怀一笑,“我兴办女校,倡导妇女解放,连学务局贾老夫子也说好,有啥可怕的”
书鹏:“人家都在城门口贴出告示了。”
薛明嗤之以鼻,“嗛,你是说那‘先杀薛明后杀官,再杀举人贾若山’吧?不怕,几个脑后拖辫子的遗老偷偷摸摸算啥能耐,有本事贴我狮子巷家里去。”薛明家住城东狮子巷。
今儿看来根本说服不了薛明。得!师傅不高,教下徒弟弓弓腰。杨彩萍的疯癫,原来全是中了这风流先生的魔障。书鹏不打算再多口舌,满脸不悦,甩袖出了门。
刚出院门却碰见了聚鹏的妻妹王碧月,她也受聘于明伦堂女子学堂。挺清秀漂亮的一个才女,命相却不好,克夫,连嫁了俩个男人都殁了,至今仍寡居在娘家。薛明女子学堂一开,程聚鹏便荐她来任教,受了女校环境影响,同样也是一袭齐耳短发、洋装黑裙子时髦装扮。
贾老夫子大中午正在房中练字,兴邦却哭哭啼啼闯了进来。忙问:“娃,你这是咋了?”
兴邦:“我爹打我。”
贾老夫子:“这怂哪根筋又没抽对,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动手打人,你去叫他。”
书鹏父子皆为贾老夫子门生。恩师有话,书鹏岂敢不来,颤颤惊惊刚踏进门槛子,便听一声断喝,“出去站着,几天不见本事见长,都学会动手打人了。”
骇得书鹏赶紧退出门去,站在数九寒风中,一动都不敢动,手脚都冻麻木了,那贾老夫子却悠闲坐于暖阁中,呼噜呼噜抽他水烟。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发下话来,“进来吧!”
书鹏于是胆怯挪了进去,生怕贾老夫子一不高兴,水烟锅子便灌将过来了。“说,你为啥打娃?”
书鹏:“他乱谈恋爱。”
贾老夫子:“哎,连孔老夫子都说食色性也,娃们如今谈个恋爱很正常,你少见多怪。”
书鹏:“那总要征得父母同意吧。”
贾老夫子:“那是你的家事,咋办由你,外人管不着,但不准再打娃。你呀,啥时能改‘一根筋’坏毛病就好了,真是个犟怂!”
儿子兴邦铁定好上了杨彩萍,书鹏也没了辙。一问原来传头子打芝川,两家在县衙做人质时就好上了,真是前世的冤家!但要成亲总得央求个媒人,老婆金莲说他三哥胡培源行,书鹏本不同意,但划拉来划拉去却无人可求,也就没反对。其实他很讨厌胡培源这位姻亲,成天两面三刀,日鬼倒棒槌,啥坏事都做的出。民国县知事虽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稳坐在中区团总位置上,任谁也动不得。若要降住老滑头杨茂山,你别说,还非得他这铜锤花脸出面不可。
话说民国世道乱,土匪到处绑人拉票子,害得合县百姓一夕数惊,全县一时竟冒出六、七十支民团。县署按东、南、西、北、中,将民团划分为五个区团,县设总团,由中区团总胡培源兼领。
说来这胡培源,原也不过县西一泼皮,只因会些拳脚,与冯四、吉五人称韩地三大金刚。前清时便在衙门口瞎混,但也无非牵牵马、跑跑腿,并无多大出息。然自打统领全县民团后,便时来运转,翘起尾巴来,长袍马褂油光水亮,大背头梳的明光,文明拐敲得咚咚不说,还整天耀武扬威,与县知事一道前呼后拥出入西街县衙。
书鹏一向喜静不喜闹,都在明伦堂女校任教半年了,还未拜访过胡培源这位三舅哥。如今遇着事再去求人,感觉挺为难,西街口踅摸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踏进县衙。胡培源大清早无事,正安坐房中品茗,闭目养神,书鹏却掀帘进来了,满脸堆笑高叫一声:“三哥。”
谁知却只用余光撇了一眼,连哼都没哼一声。弄得书鹏很是尴尬,想坐吧,人家不招呼;走吧,正事还没办,思前想后终于还是赖着没走。那胡培源架子端足,良久才脸杀下冷冰冰问:“你来弄啥?”自顾自吱噜吸着杯中侬茶,丝毫没有紧让的意思。
本欲说有事相求,但看那紧绷的黑脸,便不知如何开口了,信口胡诌,“来看三哥。”
冷漠一笑,“你眼内还有我?”
从桌上烟盒抽出一颗烟,书鹏还以为递与他的,赶紧伸手去接,谁知却到了胡培源自己嘴上,害得书鹏手到半空,许久都缩不回去。自小到大性格要强,脸皮薄,何曾受过如此委屈,泪花花都在眼眶里打转转了,“我怎敢没有三哥。”婉解。
胡培源奚落,“有我,你半年都不来。”
“我不是忙么。”已近乎脸变。
谁知却仍旧不饶,“给谁说你忙!忙,成天往商会程聚鹏永丰药店跑,往学务局贾若山那老不正经处凑!怎么,单单可县的官员到我就没了功夫?”
赶紧分辩:“那里,我是怕你忙,打搅不起。”
哼道:“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少胡编!”
急得书鹏口吃结巴,“真的哎……怕打搅。”
大声训斥:“少强词夺理!成天和薛明那洋疯子在一起,我看就学不下好样。”
自个无端让他训斥来训斥去不提,咋连好友薛明也搭了进去?气得脸涨似鸡冠,“这说我呢,咋扯上了别人?”
本以为可岔开话题,谁知却仍不依,“说还是轻的,别惹老子不高兴,一枪崩了他!好干无事,吃饱了撑的,办甚女校?大户人家的碧玉、官家的千金全让你们教成了洋疯子,纯粹妖言惑众!”
他们辛苦办校,本为开启民智,现在却给无理呵斥,书鹏顿觉太过憋屈,大吼:“事情绝不像你说的那样,不信,你可来调查。”
谁知却不耐烦地手一抡,“我才不和你们这帮酸臭文人打交道呢。”
得,这打击面就更大了!顿觉热血冲头。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知道再说下去,这混账东西指不定还有更出格的,也不愿再做理论,抬了屁股赶紧走人,正事一句都没提。
兴冲冲来,扫兴而归。大清早无端被数落一顿,书鹏那脸早成了绛紫色,穿街过巷,低头只顾气呼呼往回走。刚到学巷口却碰见一人骑马挎枪,滴滴嗒嗒疾驰而来,路上行人慌忙躲于一旁。书鹏气懵躲避不及,险些让马踏倒,正待发作,谁知却断喝一声:“哪来的呆子不长眼。”
气得顿时火冒三丈,明明是你的马儿踩了我,却怎的反诬我挡你道,还讲不讲理了?谁知抬起头却不好意思张嘴了,戏虐:“咋是你这货?”
你当他是谁,原是人称“笑面佛”的同窗鱼平之,专会插科打诨,捉弄人那一套。书鹏成立“三义民团”时,他在南塬老家也组织了“孔乐团”。早闻他与麻脸老姬、杨玖娃子会党人士有染,所以传头子打韩地时,他的孔乐团非但没受损失,而且还壮大不少。实力才是本钱,南塬正当韩地交通孔道,连县知事也惧他三分。说话功夫,那鱼平之也早跳下马,哈哈笑曰:“就说离老远便见你头低下,脸黑似锅底,马到都不避,生谁的闷气?”看来诚心捉弄!
怒冲冲,“胡培源。“
鱼平之:“你们不是亲戚么?“
书鹏:“人家官大,咱攀不起!“
鱼平之:“你呀,书呆子一个,放着好好的三义团总不当,非要逞能打传头子,这下好了,民团散了,没了说话的本钱,还嫌人家胡培源不待见,活该!“
书鹏辩曰:“你知道,我就不爱武枪弄棒那一套。“
岔开他话题,“胡培源为啥让你受气?“
书鹏长叹一声:“哎,一言难尽!“
鱼平之:“可否讲与我听?"
书鹏:“可以,咱拣个说话的地方。”
鱼平之:“好。“
俩人于是踅进西街口“羊血家”饸饹馆,楼上拣了处僻静雅间,将事情原委过节说了。鱼平之:“何必求他,我与杨茂山就是远房亲戚。”
兴得书鹏一怕大腿,“是么!那这个媒你来说。”
再三再四央求,凭多年同窗,鱼平之答应为两家撮合,书鹏自是千恩万谢暂且不提。单说一个月后即是腊月二十三,学校已放寒假,没了学生。书鹏置办完年货,也准备回家过年,鱼平之却裹紧棉袍来了,大声嚷嚷:“坏了,你娃娃婚事没指望了,人家杨茂山老婆不愿和你结这门亲。“
说得书鹏一愣,“为啥?”
鱼平之:“为你辱没了人家的娘舅张二两。芝川张姓,不论咋说,那祖上也是出过仆射尚书的名门,你怎能当着众人面,让人家老娘舅如此难堪,下不下来台?”杨茂山老婆病原来害在这里。
语撅:“这……。”鱼平之没有说错,这芝川张户,大明嘉靖朝确实出过一个叫张士佩的南京户部尚书。
刚要呵责:“真是荒唐”!谁知程书鹏却先把脖子一梗,“哼,她不愿,我还不稀罕呢!只那杨彩萍疯来疯去,万一闹腾起来,叫人如何安生?“
嘲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你还不服,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慢慢喝吧,我走呀!“掩口,拔腿就走。
书鹏赶紧拦下,“你这怂哄人没说实话。“满腹狐疑盯着鱼平之。
脸沉下,“谁和你开玩笑。”嘴角不经意间却露出一丝笑。
那书鹏早看在眼内,更坚定鱼平之是在糊弄人,大喝:“莫要装,快说!“
鱼平之虽故作镇静,却终究还是没有憋住,哈哈笑出声来,“你咋知道我装?”
“同窗五、六载,一个被窝里滚过,我还不知道你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快说!”
眼见书鹏着急上火,也就不再卖关子,将事情原委讲了。果如鱼平之先前所论,因了芝川城辱没人家娘舅那点小过节,杨茂山俩口原本是不同意这门亲的,无奈他家丫头寻死觅活非嫁不可,也就勉强同意了。按说她家父母既然同意,那亲事便算定下来了,谁知杨彩萍那疯丫头却乱提条件,扬言办啥洋式婚礼,不戴凤冠,不披红盖头,不裹霞帔,不坐花轿,非要洋作派,骑大马,西装革履嫁过来。
气得书鹏大骂:“这不是出怪么!如此招摇过市,让我河湾程家脸往哪儿搁?婚姻大事岂能由她儿戏?”满脸愤愤不平。
鱼平之:“行了,打碎牙往肚里咽吧,谁让你摊上这么个洋疯子。”
虽浑身乱颤,却无办法,“哎,也只能这样了”,却复又把嘴一噘,“但要我答应,也得有个先决条件!”
鱼平之:“啥条件?”
书鹏:“婚后她不能拖男人后腿。”纯粹无中生有。
俩人一个愿嫁,一个愿娶。书鹏虽这个不行,那个约束,但却无法阻拦有情人终成眷属。赶年没过完,正月十二便草草给兴邦、彩萍圆了房,把这对冤家聚到了一起。
彩萍虽洋装洋作派,让乡里人着实瞧了回稀罕,但却没有想到,公公竟给她釜底抽薪,婚后半月没到,便把兴邦打发去西安求学。彼此聚少离多,生生让杨彩萍几乎守了大半辈子活寡。
如此说来,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第十五回 野狸子四乡乱收费 手太黑魂散太枣沟
                                                                                                                                                                                                                                                                                                                                                                                                                                            
 话说新婚燕尔,兴邦即负篋去求学。彩萍虽情意绵绵难割难舍,然婚前公公却有言在先,自个纵使有一百个舍不得,也不忍心拖他后腿,误了男人大好前程。
原来兴邦此次赴西安求学,乃新任县知事李天翔所荐,同族弟兴民一道报考陕西省立第一师范。这说来都是程聚鹏的功劳。
俗语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晚清知府程聚鹏虽赋闲乡里,然凭经营药铺生意,在韩地金城仍有巨大的活动能量,无论那一届县知事到县,都不敢怠慢他这富甲一方的商会会长。新任陕督陈拐拐派来的县知事李天翔也不例外,到县第二天便与程聚鹏坐到了饭桌上,吆五喝六起来。
李天翔刚到县既缺钱,又缺人脉,而这两样程聚鹏一样都不缺,你说李天翔能不围着打转转?还主动献殷勤,把程聚鹏的儿子兴民荐到省立师范学校上学。这说来说去,还是他脑瓜子灵醒会办事,十几年官场没白混,不论何方神圣到县,他都能察言观色,看客下菜,伺弄的服服帖帖。
长孙程兴民打小就没离开过,稳善和程高氏那里舍得。聚鹏无法只得劝说族弟书鹏,让他儿子兴邦陪着去,俩位老人这才勉强同意了。然车轱辘话这不敢,那不敢却说下一大堆,连新民都有些烦了。兴民自小没妈,月子里吃过胡金莲奶,和兴邦是在一个奶包上吊大的兄弟,让他们一起去,稳善老俩口放心。
然去西安翻沟过岭五百里,不论坐车,还是步行少说也需六、七天,俩孩子打小又没出过远门,俩家大人不放心。更何况陈拐拐督陕以来,这关中东府一带便很不太平,驻防同州府的陕军王飞虎部,设卡收捐,形同土匪。
要过他的防区,必须派人护送,派谁去呢?自己生意场上应酬多,聚鹏本要派媳妇赛翼德去,谁料老父却旧疾复发,抱病在床,赛翼德需不离前后左右服侍。
他们去不成,只得另寻他人,聚鹏、赛翼德夫妇同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本家程孝勇,功夫了得,人又忠厚,由他护送最为合适不过,然书鹏、金莲俩口却头摇似拨浪鼓,说啥也不情愿。为南山梁顶争地官司,俩家关系一直很别扭,生怕把儿子交于他,路上有啥闪失,忙托了弟媳徐赛花,把她哥徐一针请来护送兴邦。聚鹏却坚持兴民仍由孝勇来护送。于是俩家虽一同出发,却各走各的。
听闻俩家孩子出发,那县知事李天翔早拿了推荐信前来。离门老远孝勇便认出了他,我当谁呢?原是这熊包,去岁传头子打芝川城,两军阵前,送封信都把你吓得不敢露头,如今竟也人模狗样做起县知事!看来这民国的县太爷也太不值钱了,那乌纱帽八成是他花钱买的。然那李天翔正在春风得意处,只顾与聚鹏一帮送行乡绅寒暄、拉呱,那里还能注意到他这牵马追蹬之人。
俩家虽一同出发,但却不是一个走法。于是便出现了这么滑稽的一幕,前头孝勇赶着高骡子大马,驮着兴民;后头徐一针赶着小叫驴,和兴邦气喘吁吁紧赶慢赶,还时常被拉下一大截。
也是合该有事,都把同州府过了,却碰见王飞虎的队伍在洛河上掌渡设卡收费,不给钱便不让过河。孝勇领着兴民走在前边,都把马牵到船上了,却听见岸边传来吵吵嚷嚷声,回头一瞅,原是后到的徐一针、程兴邦与收费的兵儿争执。
不由暗自大叫,我的天爷呀,这程兴邦咋和他爹一个脾气秉性——爱认死理,少不更事,竟与这帮兵儿较起真,吵开场闹起架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咱一个外乡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同州地界,好干无事,你惹这伙丘八作甚?那徐一针多少也算明白人,咋不知劝?
果不其然,俩个满口韩地腔一嚷嚷,那帮兵儿立马便围拢了上来,推推搡搡将二人逼倒,挥拳便捶,猛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喝:“住手!”
众军士回过头,瞧见一高大农家汉子怒目站立身后,他便是从船上折回来的程孝勇。虽遇强手,然在自家兵营前,那些兵儿却压根不怕他程孝勇。领头的矮小弁目首先高喉咙大嗓门吼起来,“吆喝,哪来的?多管闲事!”
孝勇:“为啥打人?”
矮小弁目,“他不愿缴车船费。”
孝勇:“他不缴,我替他缴,只是打人却不对!”掏出钱来。
兴邦急拦于前,“不要你垫。”也掏出钱来,自家应缴的哪能让别人垫。
矮小弁目边收他钱边奚落,“刚才痛痛快快缴,不就结了吗?贱屁货,非要吵吵嚷嚷挨打!”
本来收钱就完了,他却要叽叨,他这一叽叨,那程兴邦便给惹毛燥了,“你这纯粹乱收费!”额头青筋暴跳。挨了打他还不服,看来程继善家的儿郎天生都是“一根筋”。
然他火,矮小弁目更火,“你这娃今儿看来吃错了枪药,说话咋带星走火?”上来便抻,俩个扭打在一起。
孝勇忙拦,“这位军爷,你饶了他娃娃家不懂事。”
谁知那矮小弁目却不卖孝勇账,“你少管闲事!”
孝勇:“狗咬吕洞宾,我好心劝你们,你咋不识好人心?”
矮小弁目:“哼,好心!听你满口韩地腔,莫非与他一伙?“
得,连自个也给连累进去了!今儿估计一个都走不脱,忙分辨:“这位军爷,你话不能这着说。”
矮小弁目:“那咋个说?”鄙视着。
忙陪了笑脸:“我们就是个过路的,哪敢惹军爷您生气,我替娃给你赔情道歉。”连连打躬作揖。
 矮小弁目手一恭,“受用不起!“不怀好意模仿孝勇说话走路僵硬姿势,”看你说话走路头扬起,腰板挺直,连刨带掘的难受样。”边说边比划,引得兵儿们咧嘴哈哈大笑。
这明显拿人的生理缺陷说事,气得孝勇脸红脖子粗,“我妈生下就这样!”
眼一瞪,“哎呀,说你还不服了,是不是也想太岁头上动土,挑头闹事?弟兄们,上!“手一挥。
孝勇大叫:“不好!快跑!”拉了兴邦、徐一针撒腿就跑。
兵儿们枪栓乱拉,大声喊叫:“站住!再跑就开枪啦。”子弹果真在头顶簌簌响过。
枪声一响,渡口顿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军营里的兵儿们也如蜂惊蚁乱,全持枪冲了出来。三个那里还敢再跑,头贴地皮,俩腿哆嗦,趴下不敢动了,兵儿们上来全给捆翻在地,押回渡口。营门前,早有一身披斗篷、脚蹬马靴的高胖军官,似醒非醒懒洋洋站着,眉蹙起,“这是咋了?”
矮小弁目:“报告严大队长,这几个瞎熊不缴车船费,挑头闹事!”看来他就是这伙兵的头儿。
那被喊作严大队长的军官抻抻胳膊,打打哈嗛,“光天化日闹啥事,拉出去砍了。”声不大。
然严大队长话音一落,那矮小弁目却二话没说,指挥手下拉着就往出拖。刚才还在逞能的兴邦,此刻早吓软瘫下去,屎尿拉了一裤子。
在渡船上看护行李马匹的兴民,这时节早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本来说是去去就回,咋上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渡口便枪声大作,船老大们全划了船飞快逃命。害得兴民心急如焚抓紧船帮,不知岸上究竟发生了啥事。
说句话的功夫,船已到了对岸,那后续的船只也有陆续载人过来的。兴民急上前打听,皆说有三个韩地人不缴车船费闹事,给野狸子捉去砍头了。坏了,一定是孝勇、兴邦和徐一针仨个,为几个车船钱把命搭赔进去也太不划算。不行,得回去看个究竟!然再三再四央求,却没一个愿意返回去的,又是开枪又是杀人,都是爹生妈养的,给谁不怕?包括这帮船老大。急得兴民眼泪鼻涕全下来了。瞧他太过可怜,船老大们纷纷解劝曰:“娃娃快走,听你满口韩地腔,若让野狸子捉了去,今儿也是一个死。”
兴民搞不清谁是野狸子,船老大们告诉他,这掌管渡口的河防大队长,绰号便叫野狸子,绿林出身,杀人从来都不带眨眼的。这可咋办?猛可却见河心划过一船,上头正好站着三人,那不就是孝勇他们吗?
乐得兴民喜极而泣,急急上前详问过节。孝勇详告,今儿若不是遇见结义兄弟杨玖娃子,他们这几条命便搁在洛河边了。
原来他们被矮小弁目推出斩首的当儿,却撞见一伙军人打马奔营前而过。孝勇眼尖,认得乃结义兄弟杨玖娃子,早听说他接受陈拐拐改编,于陕军王飞虎手下当了营长,却不想在此遇见,看来我命不该绝,忙大叫:“玖娃哥救命!”真乃无巧不成书。
结果可知,有杨玖娃子出面,严大队长没费二话,痛痛快快放了他们。阎王殿前捡回一条命,兴邦、徐一针一路乖乖跟着,再也不逞能争强。然那徐一针一向吹嘘成神物的驴儿,刚才却跑的慢些,让野狸子手下逮住,打得血丝呼啦,险些丧命,看来它老人家出门在外也照样受人欺负,没有神佑,地地道道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俗物。但伤了驮行李的驴儿,徐一针无论咋说也掉几滴眼泪,此乃人之常情。
送罢兴民他们,回到澽河西川家里,便是二月二龙抬头了。孝勇磨快了剃头刀,给屋里五个闷娃全剃了油糕碟头,当然也没忘给自个和八十岁老爹剃光葫芦,驱驱一路的霉气。屋里一串光葫芦瓢刺亮,晃来晃去,晃得豌豆眼花缭乱,笑道:“咱屋这是葫芦开店。”
孝勇:“开店就开店,总比没有强。”
他是说稳善家里,聚鹏媳妇赛翼德,别看喜欢舞刀弄棒,壮实得如头牛,但嫁给聚鹏十几年却没开过怀,也不知啥原因?连赛翼德自个都觉理亏,常劝自家男人娶妾纳小,为老程家多留几条人脉,但一概都给回绝了。
在程聚鹏看来,多子多妻未必是福,家庭和睦才是真幸运。就拿这赛翼德来说吧,虽性格刚烈,不类一般女流之辈,然却对自个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从不违拗;虽不生养,但对前妻所生的兴民却一直视若已出,呵护有加,有此便万幸了,何必要她生养!更何况在这多事之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逐利商海,身边也需要这么个武把式帮衬。
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她不就喜欢舞个枪弄个棒吗,随她就是了;她不就与孝勇一帮后生摔摔打打吗,由她就是了。何必如老父老母,今儿这个看不惯,明儿那个要约束,把婆媳关系搞得很僵,逼得赛翼德在河湾川道住不下去,非要随他进县城。
其实聚鹏内心再也清楚不过,除了赛翼德,他还装着一个人,那便是碧云的妹子碧月。小姨子如其姊,而又胜于姊,满肚子才学,然命也数奇,克夫,连嫁两男皆殁了,至今仍待嫁闺中。聚鹏即使有心,已经亡去一个碧云,哪里还敢再打王家姑娘的主意。但那内心却老为她情窦丛生,为了她是孩子姨娘的缘故,常常无缘无故便要关心起她这个,照顾起她那个,生怕她过的太苦楚。同窗薛明明伦堂女小一创办,他便把小姨子推荐去任教。如今好了,她又要嫁人了,男方即是前文提到的解家庄解文泉,恋荷花却不得,只有退而求其次摘取碧月这朵败絮残花了。好在老岳丈王道台喜他文章人品,也情愿多陪送些田土房产过去,料碧月嫁过去,今后生活也不至于太过清苦,聚鹏也就放心了。
撇开王碧月,其实程聚鹏眼前还有更火烧火燎的事要办,那便是县知事李天翔又向商会摊派款子了。自打陈拐拐督陕以来,麾下兵员不断扩充,那驻防同州的王飞虎部起初还是一个团,现已扩充成了一个混成旅。常言道:兵无粮自乱。有那么多军队,人吃马喂肯定要地方出,一时间征粮委员、收款专员遍地丛生。
这不,王飞虎又委派绰号野狸子的严委员来韩地催款来了,孝勇他们前些天洛河边碰到的严大队长便是。一张口就是银两十万,县知事李天翔急派了县前三大金刚胡培源、冯四、吉五,陪着这些兵痞委员沿街沿乡摊派。程聚鹏这个永丰药店老板自然也不例外,在他们眼中那就是一头能屙金屙银的绵羊,搞得聚鹏都想歇业不干了。
那野狸子乃绿林出身,心狠手辣不说,手下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爪牙,自然不好惹。聚鹏无法只得虚与委蛇,软磨硬缠周旋,暗里却送了一份大大的人情,野狸子才总算饶过,又去别处敲诈勒索去了。
这帮恶棍,名曰征税,其实就是一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入得村寨,见人就打,见物就拿,有钱交钱,无钱带人,乡民不愿缴者,全给打入县牢大刑伺候,交钱才放人。逼得四乡百姓卖房卖地,凑他官税。韩地百姓竟相传曰:“委员到县,百姓打颤;委员下乡,百姓遭殃。”
去河湾这一队,领头的恰是孝勇洛河边遇到的矮小弁目。冤家路窄,仇人相见,格外眼红。在同州地面我治不了你,让你三分,怎么,欺负人你还欺负到家了?在河湾这一亩三分地上,哪能任你猖狂!
矮小弁目在村口老皂桷树底一支起桌子收税,孝勇便关起门,光膀子磨起铡刀来,惊得豌豆失口大叫:“先人,你这弄啥?”
孝勇:“不要你管!”
豌豆:“不要我管,让人担惊受怕!”
孝勇:“哎,有你这麻糜子婆娘在,啥事都别想办成!”
咣当把铡一撂,披衣走了。豌豆虽不放心,但也不敢多问。
孝勇下不去手,矮小弁目出手却一点都不含糊。他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老族长程稳善,擒贼先勤王,只要稳善缴了,不愁收不下钱。稳善病怏怏,靠在太师椅上正闭目静养,矮小弁目却带人横冲直撞,挑帘进来了,满屋子一下涌进一大群凶神恶煞的莽汉,稳善即就是有天大的耐性也早憋不住了,一骨碌坐起来,“你这弄啥?”
矮小弁目:“收兵役税。”
稳善:“多少?”
矮小弁目:“给你算算,一顷地三块,预收三年,你屋一共十一顷地,应缴九十九块。”
稳善:“啥,多少?”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
矮小弁目又重复了一遍,“九十九块。”
稳善:“咋要那么多?”疑惑地盯着。
矮小弁目:“这是上峰定下的。”脸无表情。
稳善:“你让我算算,一亩旱地价值四担麦,一亩水地价值十担麦,一担麦市价俩块银元,你这一张口便把我12亩半旱地,或者5亩水地夺走了。非得缴?不能缓?”
矮小弁目:“你屋有,非得缴!不能缓!”
稳善:“我屋即就缴得起,那村里别的穷家小户呢?庄户人挣俩钱不容易,都是汗珠子甩八瓣换来的。”想使缓兵之计。
矮小弁目:“你缴你的,别人家不用你管!”极不耐烦。
今儿这难看来躲不过了,但毕竟白花花的银子要往出掏,给谁都要烂心烂肺舍不得,稳善脖子一梗,硬气地来了句:“如果不缴呢?”
话音还没完全落地,那矮小弁目便张口吼道:“搜!”手一挥,手下一帮如狼似虎的爪牙立马动起手来。
那程高氏于这帮兵痞进来时,恰巧不在,听得屋里乒乓四处作响,惊慌失措跑了进来,“你这是弄啥?”
矮小弁目:“为国收税。”把她推倒一边。
看见老婆子挨掀,急得稳善大叫:“你莫动手,我给!”为几个钱把老婆子命搭进去,也太不划算。
矮小弁目:“这不就结了吗,非劳老子动手!”
搬倒了程稳善这座山头,河湾村的税款不到三天便基本收齐了。然程老六催了好几次,却迟迟不肯把他家的18块税钱送来。矮小弁目派了两个兵丁去提人,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将程老六五花大绑扭了来。害怕孝勇性子暴,弄出乱子,早给打发去了黄龙山收山货,如今遇着事,家里却没了顶门立户的汉子,程老六老泪横流,直后悔当初的错误决定。
程老六一到,矮小弁目一声令下便给悬空吊到老皂桷树上,疼得老汉吱哇乱叫,“我缴,我缴!”
矮小弁目:“晚了,不要了,民国政府不缺你这点钱,先吊这狗日的一天!”
老汉前脚被押走,后脚程李氏便把钱抱来了,磕头如捣蒜,跪地不断求饶,矮小弁目却视而不见,根本不打算放人。眼见自家老汉活受罪,程李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拨开兵儿,上前解绳子。
矮小弁目:“反了你了!”上去就是一记窝心脚。程李氏风烛残年,那能经得起他这一脚,眼一翻,滚落一边。
手下兵儿连呼:“不好了,老太婆没气了!”
矮小弁目:“乱喊叫啥!棺材瓤子装死,讹人!咱去别的庄子看看,回来再收拾这俩老不死的。”把老俩口撇到一边,带着手下一溜烟跑回了县衙。
幸亏他跑得快,也不知是老天有意为之,还是孝勇孝心不到,反正矮小弁目跑了,他才赶回来。然母亲大人却再也活不过来,听他亲亲再喊一声:我的亲妈吆!
矮小弁目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从此缩回县衙再也不敢露头。否则,若让不分白天黑夜寻仇的孝勇撞见,非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可。
其实对于手下兵儿的惹是生非,野狸子也很焦心,三番五次告诫,那些乡民不愿交税,吓唬吓唬便完了,千万莫要动真,惹出事端不好收场,却老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不好好听。这不,前几天刚在东河砭徐家堡,开枪打死了一个老汉,今儿又在澽河西川道踹死了一个老婆,弄得乡绅们纷纷跑来,要他严惩凶手,还地方一个公道。
这若是让上峰知道,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行,自个脑袋别到裤腰上,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挣来的乌纱帽,哪能毁到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手里?他准备杀鸡骇猴,严惩几个给父老乡亲们看看,然手下哪一个不是跟随多年的生死兄弟。因此他说整顿,纯粹雷声大,雨点小,因为没关几天,矮小弁目便照旧在金城大街大摇大摆,喝花酒胡闹,从头到脚一点皮肉都没伤到。
县知事李天翔准备找野狸子谈谈,不然乡绅们还以为他和野狸子同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共同鱼肉掳掠乡里。而这伙丘八钱搂够,拍屁股一撤,众百姓若把账全算于自个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这伙兵儿还没撤,便有人寻上门来。那程聚鹏便口口声声控告这伙兵儿恶眉子瞪眼,让他的老父受了惊吓,现如今仍咯、咯、咯喘不匀气。那民团的胡培源更是义愤填膺,声言那些兵儿险些玷污了他留在西塬家里的二姑娘胡小凤。更为可气的是,那贾若山老古板,竟让他在野狸子面前大大跌了回面子。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野狸子虽系行伍出身,但却好附庸风雅,每每要把自己装扮成文化人。这次到韩地也不例外,当听说韩地有个贾若山榜书写得不错后,便一再怂恿李天翔带他去求字。说到去贾若山处求字,李天翔很是犯难,因为这老夫子性情古怪,自上任以来几次拜访都吃了他闭门羹。李天翔不知道这次带着严委员去,贾若山是否买他账?但野狸子执意要见,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贾老夫子正埋头练字,李天翔他们却进来了,贾老夫子头连抬都没抬,搞得李天翔很是狼狈,急忙自作引荐,说这是省内派来的严专员,为免尴尬,还掩饰性地捋着大背头,手上大钻戒明光闪闪。谁知贾老夫子却根本不买他账,冷冷答曰:“我这里只闻书香,无有铜臭,即是收税的,请带去别处!”
李天翔连忙解释,“老先生误会,严专员乃求字而来。”
贾老夫子:“书画讲求同缘,乃同道中人事,我与严专员素昧平生,何求之有?不写!”
他话一出,野狸子嘴早歪倒一边,“哼”了一声,气呼呼而去。李天翔虽再三曲解,野狸子连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日风和日丽好天,野狸子却不知为何脸黑似黑锅底,独自一人窝在屋里擦枪。原以为来韩地收税既得银子,又能加官进爵是美差,却不想搞成如今这局面,税还没收上来,那告状的信儿便到了西安府,害得老上司王飞虎在公文里恨恨把他尅了一顿。
气正没处出,李天翔却撞了进来,指着劈头就骂:“你怂干的好事!”
李天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
野狸子:“我啥?一看你这怂就不是好东西!”呼哧一拳砸将过来,正中面门,李天翔霎时眼前金花乱冒。野狸子却暴跳如雷,拳打脚踢,根本不容他分辨,一边打,一边还枪头子在他面门上捣来捣去,“我叫你胡打小报告!我叫你使坏!”甩过一纸。
“我没有,我没有!”可怜李天翔一县之长,为合伙分他几块银元,竟糊里糊涂挨了顿暴打。生怕他捣来捣去,枪头子一旦走火,自个小命便搭赔进去了,拾起身赶紧跑,真是颜面扫尽。
出门却撞见民团胡培源,大惊:“李知事这是咋了?”
李天翔:“不能提了!”
他说不能提,胡培源却一再追问,只好将事情的原委约略讲了,哀求:“你说,是谁告的状?”
胡培源头摇似拨浪鼓,“我也不知道!”
李天翔:“我看八成是贾若山、薛明这帮酸臭文人搞的鬼,成天评头论足,看这个不惯,瞧那个不上眼。”仍记恨贾老夫子让他难堪之事。
胡培源惊惧,“怎么,你有证据?”
李天翔:“没有,猜的!”
胡培源摇摇头,“证据不足,可不敢胡说。”看来他为人还不算太坏。李天翔听后也不吱声了。
这状是谁告的,其实胡培源早猜到了八、九分,因为他掌握着全县的民团,而民团却多数掌握在各村各寨有钱有势的乡绅手里,他们无论有任何风吹草动,胡培源便很快知道了。此次野狸子到县催征款银,与他手下的民团闹得很不愉快,打伤打残了南塬鱼平之、北塬党义翁手下好多民团兄弟。这帮人多为乡间富室巨户,手眼通天,野狸子瓷锤一个,得罪了这帮大爷,你想还能有他好果子吃。听说那南塬的鱼平之便一再扬言,要联合人搬倒野狸子,这状我看八成是他们串通一气告的。
那李天翔说状是贾若山告的,纯属信口开河,脱裤子放屁,也不问问如今这韩地金城谁说了算?
常言道:夜长必梦多。听闻南乡民团要闹事,野狸子赶紧带着手下,押着掠来的款银连夜出走。天不明便到得韩郃交界的太枣沟,终于离了南塬是非地,不由开怀大笑,“哈、哈、哈,我野狸子躲过去了!”
谁知他那笑声刚出,嗖、嗖的箭声便射了过来,野狸子前胸后背全插满了利箭。
不知射他者竟系何人?
 
 第十六回 李天翔被俘五星塔 机关算尽颜面终丢
 
话说野狸子太枣沟黑灯瞎火毙命,竟不知中了谁的埋伏,你说他死的冤枉不冤枉?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太枣沟设伏野狸子的便是人称“笑面佛”的鱼平之,当然也少不了程孝勇、徐一针这俩冤家仇人。
孝勇乃为报母仇而来,而徐一针却是报父仇。原来野狸子东河砭徐家堡打死的老汉,就是他父徐一刀。
那日野狸子派人来徐家堡收税时,徐一针碰巧不在家,他妈徐唐氏扣掐了一辈子,哪里舍得屋里钱财平白无故让人掠走,左拦右堵,惹毛了带头的兵痞,上去就是几枪托,打得老婆前仰后匍匐,五声六味乱喊叫。
徐一刀腿上缚大锣,咣当了一辈子,如今眼睁睁竟让人欺负到炕头,那胸中的火也早起了,老眼昏花摸起墙角的鐝头,朝那兵痞脑瓜上就是一鐝头,习武多年,力大劲圆,噗嗤一声敲开了脑瓢。惊得这伙兵痞举枪便射,可怜老英雄打得兴起,根本不躲,不跑,生生给打成了筛子眼。
老父被戕,一提起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徐一针眼内便冒火。但要报父仇总得寻个帮手,徐一针找到了程孝勇,程孝勇暗里又通过麻脸老姬联络了鱼平之,他们是老相识,辛亥首义之年即已结义为异姓兄弟。几个说干就干,衙门口布下耳目,专探野狸子行踪。打这一仗,鱼平之、孝勇他们不缺人手,满韩地百姓皆叫野狸子惹害扎了,一说打野狸子,光南区各村各寨便聚集了四百多人。
常言道:水无常形,兵无定规。要打也得出奇制胜,经过谋划,他们在韩郃交界太枣沟设下埋伏,单等野狸子前来受死。本以为民团会在沿途各村发难,所以趁了夜深,赶紧带着手下,一路狂奔数十里,天不明便到了韩郃交界太枣沟边,累得人仰马翻。不由暗自庆幸,终于脱了“险境”,松松垮垮便下了沟,谁知却正落圈套。让鱼平之他们一阵猛冲,野狸子乱箭穿心丧了命,矮小弁目遇着眼杀红的程孝勇,霎时也是身首异处。其他兵儿看这阵势,全撒丫子逃了。
鱼平之他们截获了三十车银元、铜钱,押回县城,交予县知事李天翔。这全是韩地百姓民脂民膏血汗钱,不接吧,害怕犯了众怒,在韩地不好呆;接吧,又害怕上峰说他怂恿民团闹事,罢了他的官,这等于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交到了李天翔手上。更为要命的是,自个还与野狸子合伙,码上加码,多收私分了将近五万税银,这如若让上司查出,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天翔准备耍点手腕,糊弄过这一关。他拟了份报省公文,约商会程聚鹏、民团胡培源共同润色。大意为:
野狸子自督税韩地以来,上违民国法理,下蔑地方公权。飞扬跋扈,殴打县官,鱼肉乡里,草菅人命,韩民扼腕,视若寇仇!
为弥地方民怨,卑职亲冒躯体之辱,屡率乡老官神,劝谏更张。无奈该员一意孤行,竟而激起民变,官弁陨命,太枣血染,秦东悲恸,职心甚哀,束手听裁。
字里行间,他把一切过错全栽到了野狸子头上,反正人已死,狗屙下的,说成是他也无从对证。真可谓瞒天过海也!
太枣沟发生打死官差大案,知事大人即使不请,那胡培源也早坐立不安了,因为这事是民团干的,而他就是民团的脑系,要想撇清根本莫可能,所以县知事一请,他立马便来了。看罢发往省内的公文,胡培源心内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啥话也没说。
程聚鹏不由惊叹李天翔官样文章做得好,既把自个洗刷清白,还把鱼平之他们包庇了,但凭积年行走官场的阅历,又隐隐约约感到这里边似乎透着凶险。
不好,这李天翔竟把咱当幌子使了,得通知鱼平之他们赶紧规避,若不然这韩塬大地又要人头落地了。果如聚鹏所料,那李天翔当真使了瞒天过海之计。
自从咥下这愣活,鱼平之晚上睡觉也不落然,生怕官府捉了他,聚鹏一提醒,忙加强过往盘查。
韩地金城地处关中平原东北隅黄河岸边,要去关中腹地的省城西安,鱼平之镇守的南塬乃李天翔必经之地。而向东要越过黄河,向西要翻越黄龙大岭,绕去好长一段路,都不好走。
幸亏盘查的紧,这厢鱼平之刚布上岗哨,那边李天翔派出的信差便上了钩。从他身上搜出李天翔给陈拐拐的密信,内容与聚鹏、胡培源他们先前看到的大相径庭,通篇都在诬称鱼平之“包藏祸心,弑官杀吏”,要求省府派兵缉拿。
好险!惊出鱼平之一身冷汗,这李天翔真够毒的,明里让胡培源捎话于咱,叫把心放宽,暗里却来这一手,看来还得严加盘查。
其实他把李天翔想简单了,他不但向南派出了信使,而且向西、向东也派出了,向西是向柳沟城麻脸老姬借兵,向东是过黄河,向山西督军阎锡山、阎老醯求援。也不知是计划不周,还是老天不帮他,反正他派出的三路信使全栽了。向南已栽在鱼平之手里;向西麻脸老姬与鱼平之有交情,阳奉阴违,指望不上;向东是没选对人。李天翔也是河东山西人,与往来韩地多年的的并地客老刘是乡党,他把老刘派出去搬家乡子弟兵,却不料竟稀里糊涂撞在程孝勇、徐一针手里,这纯属天意。
太枣沟除掉矮小弁目,为娘亲报了仇,孝勇明白官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放过自己,平日不论走路,还是下地干活都留着心眼,提防官府下手逮他。果不其然,大清早,他正在河边水碨子磨面,县里的官差便悄没声息围了上来,多亏路径熟,会些拳脚踢踏了出去,若不然非被逮去不可。
抓他纯属县知事李天翔安排,韩地闹出惊天大案,上司若要追查下来,他总得逮住一个俩个,对上有所交代。那鱼平之拥兵自保,李天翔奈何不了他,然收拾程孝勇这个把毛贼,李天翔认为自个还是有把握的,不料却让孝勇轻松走脱了,走脱就走脱吧,还坏了他搬兵大计,真是晦气!
原来孝勇脱险后,去了东河砭徐家堡找徐一针,经过前情他们已成过命兄弟。然孝勇前脚刚到徐家堡,后脚县里的差役便撵来了。在捕孝勇的同时,李天翔也下了抓徐一针的令,现在他准备一勺烩,俩个惊慌失措逃入黄河滩,避难于瓜庵中。
这一避,却歪打正着网住一条大鱼,那便是李天翔派往河东的老刘,凡事妙就妙在这里。野狸子暴毙太枣沟,南塬抓住了官差,全韩地的民团全骚动起来,生怕遭官府暗算,到处设卡阻绝,沿河芝川、昝村、龙门码头日夜均有民团派人把守。害怕遇上巡查民团,并地客老刘大白天不敢坐码头上大鹞子船,晚上偷偷摸摸雇了只小鞋船,从东河砭过河。
谚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出了山陕峡谷禹门口的黄河河道,没了山崖束缚,陡然加宽至二十多华里。泥稠河水滋意漫流在宽阔河道上,主河道不断变换方位,一时间靠近东岸,一时间又流近西岸。民国六年的隆冬季节,黄河主河道便靠近西岸土崖。
老刘大半夜摸黑下得河来,那渡他过河的船家胆颤心惊,船一过崖下主河道,便失急子慌忙划船回去了。河道顺山西北风刮得呜呜,老刘缩了脖颈,深一脚浅一脚踩倒脚下芦苇往前摸,前方黑咕隆咚瞅不见岸,不知还有多少滩路要走?老刘直后悔不该揽这瓷器活。
今晚月黑,伸手不见五指,老刘脚下猛地一滑,重重摔了出去,脑袋咣当砸在硬物上,哧啦啦痛;身下咯吧作响,整个人霎时便沉了下去;双手乱抓,抓到的全是滑溜的冰碴子,不好,掉进深水渊了!急忙手脚并用往出划,好在水性好没沉下去。不由惊诧,“偌大的干滩,哪来的水渊?”其实他有所不知,这黄河河道变化无常,今天的滩地说不定前日还是河道,而那水渊便是河水退去后的遗物。
老刘虽拼死爬出积水渊,保住了小命,但却成了落汤鸡。大冬天西北风一刮,全身衣裤立马结成冰,硬若盔甲,冷得他上下牙齿直打架,浑身索索发抖,啊嗛不断,喷嚏连天,得赶快寻户人家把这身湿漉漉的皮换了,若不然非冻死不可!但这二十里宽阔河套,哪里才是人家?今晚看来吾命休矣!
在商言商,老刘深知要钱不能不要命,其实自打那年河湾失手后,他已好些年都没来过韩地了。此次借了乡党李天翔主政金城,重又来了,谁知却赶上野狸子生事,民团暴乱,生意做不成,他早有归意了,但为李天翔这区区几百块银元,黑灯瞎火,若把命搭进去也太不划算了!
不由独自泪落,大叹自个命苦!然抬眼处,却猛瞅见前方不远处,闪出若有如无一点渔火,河中夜里莫非有船驶过?看来我命不该绝!连呼带叫,冲着那火点子便奔过去了。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叙完洋烟贩子老刘,再说孝勇、徐一针。俩个天寒地冻亡命黄河滩涂,住进四面透风的瓜庵子里,那光景也很不好过,没吃的先放在话下,晚上西北风一刮,草庵子首先冷得不行。大半夜冷得睡不着觉,俩个下庵生起火,前胸烤热,黑背哇凉,有话无话乱拉家常。孝勇:“你这黄河滩好,种地平展展,比我西川道人背驴驮省事多了。”
徐一针摇摇头,“好啥呢,十料九不收,眼看成熟的庄稼,发一次水就全没了。”
孝勇:“是吗?”有一搭没一搭。
徐一针却反倒来了兴致,“可不是,去年暑里天,后巷我六伯种了一料瓜,第二天都准备卸瓜呀,夜里上游却下暴雨涨了河。我六伯睡在瓜庵子里,一晚上光听瓜离蔓的蹦蹬声,赶天明水塌下去,滩里连一个瓜都没剩下,气得老汉当时便翻了白眼。”
叹曰:“如此说来,你种滩地也不容易。”
徐一针:“嗯,要不老辈人常说水火无情!”添了一根干柴,拨了拨火。
接着问:“听说韩地和河东荣河,经常为争滩地打架。”
答曰:“是的。”
孝勇又问:“听说水里住着鱼鳖水怪,谁要作下孽,龙王爷都饶不过?”
眼瞪大,“打小在河里泅了几十年水,还真没经过。”眨眨眼。
孝勇接着再问:“你能泅多长时间?”
吹嘘:“一口气憋住,不露头可漂出一里半地。”
孝勇直竖大拇哥,“那你水性不错,黄河水急吗?”
答曰:“可急了,裤袄不脱跳下去,不出二里地能给你扒得一丝不挂。”
孝勇接着复问:“常听说淹死人。”
答曰:“也不常淹死,但只要一发水,满河滩冲得啥都有,包括死猪死驴,椽头木料。”
孝勇接着又问:“能捞下烧炭吗?”
答曰:“能,踩泥浮炭,只要下水一扑通,炭就漂上来了。”
俩个正谝的热呼,却猛地由远及近传来嗞嗞啦啦声,俩个急转身,暗夜里却见一个黑呼呼的东西,躲躲闪闪靠了过来,莫非遇见了吃人的虫豹,俩个惊得大叫:“谁?”
黑影:“是我。”慢慢近前。
俩个看清是人,不是害人的野物,更不是捕人的官差后,总算放下心来。问:“大半夜做啥?”
黑影:“我落水了。”索索发抖扑向火堆。
人都有同情心,看他狼狈样,徐一针急忙招呼,“我也是临时在这歇脚,草庵子里只有一床薄被,你快脱了湿衣裤钻进去,我也好给你烘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隐瞒了他俩逃难真实身份。
落水人:“那太谢谢了,你可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矮挫、胖墩的身形,胖脸堆满笑,两只小老鼠眼咪成一条线,也顾不得多说客套话,扒得一丝不挂钻进庵子里热被窝。隐约火光处,孝勇却猛地咯噔了一下,走夜路注定遇恶心鬼,那不就是并州客老刘吗?黑灯瞎火咋碰见了这人贩子!真想上去一拳结果了他,但人家稀里糊涂咱下手,是不是太下作?要结果也得等他暖和过来,问清了豌豆娘仨下落再下手,反正羊落虎圈,要报仇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可怜并地客老刘,错把篝火当渔火,意识不清,萤虫扑火,光顾逃生,见被窝就钻,竟没注意到周围环境,上赶着往孝勇这大张着的虎口饲肉。实际上他即使清醒也不一定认得,没有见过几面不说,还相隔了十年,孝勇早从懵懂少年长成了壮实后生,面貌、身量变化都很大,那能轻易认得出,而孝勇却一眼认出了他。
热被窝舒服一钻,并地客老刘慢慢苏醒了意识,不好,刚才光顾逃生保命,咋把装着李天翔密信的衣褂给了那俩陌生人!不行,得赶紧要回来!忙喊:“乡党,我裤袄干了没有?”
徐一针:“快了,你袄包里东西,我都掏出来了。”
不好,他们若发现袄缝里密信咋办!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声张的好,瞧这俩庄稼汉老实巴脚,不一定会想到我是干啥的,一声张反倒惊醒梦中人,引起他们怀疑。忙接话头:“那就好,你给我递过来吧。”
徐一针:“行。”正要起身,却给孝勇拉了下来。
这人贩子的德行他早有领教,民团刚戕了野狸子,夜里他便黑嘛咕咚过河,莫非有鬼?那裤袄还没干他便要,莫非藏着啥?得仔细检查了再说。赶紧转了徐一针话头,“老哥先暖和着,莫急,等烤干了,我一块给你送来。”
老刘本要说不行,但又怕无事生非,引起他们猜忌,也连忙随口答曰:“也行。”
却不放心,裹着被子悄悄探出头来。不好,坏了!那俩人咋翻拣起我的东西,一个在袄里乱摸,一个在裤里捏,八成闯进滩里的土匪窝了。其中那个年少的,咋看着如此面熟?只是却想不起来。阿弥陀佛,只要他不发现密信,随身的几块银元就全当孝敬给他俩做酒钱了。
啊呀,大事不好!那摸裤的汉子咋撕开了裤裆夹层,发现了被水泡涨的密信,俩个凑到火上读了起来。不好,秘密暴露了!
急得老刘裹着被子便要上前夺,却不料让椽头勾住了被角,一用力吱啦闹出了响声,引起孝勇、徐一针注意,骇得老刘裹着被子便跑,逃命要紧,信就不要了!俩个在后大喊:“站住!”
老刘却不听,一路赤脚狂奔。孝勇、徐一针俩个在后头边喊边撵,老刘跑的更欢了,已嫌裹着的被子碍事,抛了赤身裸奔,孝勇他们一时半会还真撵不上。
夜里黄河滩又起风了,风卷砂砾、枯枝败叶打在老刘光身上,烁人地疼,然后头有追兵,为逃命还是迎着顺山西北风,没命地狂奔起来。
猛地大叫“不好”!终于想起,那年少的不就是马蔺坳王老三的毛脚女婿吗?得赶紧跑,若让这半吊子逮住,老账旧账一起算便麻烦了。
不好,前边咋有了水声?明明记着向东跑,咋又跑回西边崖底主河道了?这不是诚心找死吗?哎,真是人急失智!咋忘了滩里夜间常刮西北风,顺着风跑,便是东南,而逆风向,则是西北。身后“站住”的喊声,却此起彼伏不时响起,追兵眼看将近,老刘一咬牙,纵身跳进湍急河流,没扑通几下,便在满河冰凌中没了声息。天色渐渐泛了白,黑夜慢慢逝去。
俩个撵到河边,孝勇急呼:“一针大哥,还不快下去救人!”
却有点怯火,“大冬天,我这点水性下去,别人救不上来,还把自个的命也搭进去。”
孝勇瞅着他,“你不是说,一口气能泅出一里半地么。”
瞅得徐一针脸红不好意思,腆着脸,“那都是吹的,你咋当真了?”
孝勇没再与他计较,临河叹曰:“老刘啊,老刘,本还想从你口中多掏点干货,咋就想不开投河了呢?人要做下孽,看来连龙王爷都不饶你。无量天尊!死者为大,你老魂归东海吧!”
徐一针在后问道:“那咱现在咋办?”
孝勇扭过头,“拿着密信,去找鱼平之。”
 
  第十七回 胡培源嫁女凭门第 开门揖盗辱他门风
 
话说勇、徐一针搜出并地客老刘随身携带密信,急急忙忙、马不停蹄,驾船顺河东下,去找鱼平之。
可怜李天翔,自打三路信使派出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浑不知全栽了,成天只会无助地在衙门里踱来踱去,晃得跟班的冯四眼睛都发涨。
这冯四前节提到,也不是省油的灯,与胡培源、吉五,人称韩地三大金刚。对李知事的秘事,他也略知一二。凭积年行走衙门阅历,他知道那叫官摇帽子戏法法,纯粹内心慌乱的表现,这样下去非但止不了心慌,还乱了自家方寸。
如此说来,这冯四还算有些道亨,但偏偏的李天翔却不大信任他,因为他是本地人,不是李天翔贴身带来的。看来这当奴才,也得熬个资历,讲究个出身,并不是脸贴热鏊现熟的事。冯四知道贴身带过来的,李天翔全秘密派出送信去了。
官不好做,李天翔深谙,为官三年一要会弄钱,二要会玩人,连乡下的婆娘都知道,千里做官为钱而来,弄钱是为了走门子升得更快,而玩人却是一门大学问,需慢慢悟。官场本身就是利益场,人五人六说出的官话套话,关键时全不作数,所以他做县知事用人有几个圈,第一层是贴身跟班的,第二层是胡培源、冯四、吉五这帮卖力巴结的,第三层才是衙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长呀和助理的。
可怜冯四,虽自以为聪明伶俐,然在李天翔眼中,充其量只能算是得劲的,而不是离近的,因为离近的,李知事啥话都说,啥好处都给;而得劲的,李知事只用,却不掏心窝子,不办事。
常言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关键处还是自己人用起来顺手,但偏偏的三路信使却全栽了,所以李天翔只能乱摇帽子戏法,然乱摇帽子戏,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摇乏了还得睡觉,李天翔这会便睡得很踏实,甚或梦中还在想着升官发财的好事。看来他并不谙为官之道,不懂狡兔三窟的老话,把宝押错了!
夜里心焦,都交二更了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瞪瞪刚躺下,却忽听门外传来嘈杂脚步声,惊得一屁股坐起, “冯四!咋啦?”
 黑暗中,冯四惊慌失措跑进来,“大人,不好了,鱼平之的南乡民团攻进来了!”
出溜下地,“在哪里?快叫胡培源顶住!”
冯四:“不行了,都到西街口了!”说话间,窗外早映起冲天火光,鱼平之民团看来近了。
瞪大了眼睛,“那胡培源呢?”光影下,皆是一脸惊恐。
冯四:“早跑了。”
浑身瘫软,“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糟塌了我那么多银子,关键时比兔跑的都快!”
冯四:“大人快莫说这些,逃命要紧!”
李天翔:“去哪里?不走!有钱能买猴上树,有钱你娃娃怕啥?来,快随我抬几柜银元,撒衙门口去,贼得了钱肯定会退!反正野狸子收上来的那些款银,放在衙门里也是祸害,糟蹋完了也就没人惦记了。”故作镇静,挥舞着手臂,手指上大钻戒明光闪闪,愈发衬得他气闲若定。
然钱撒出去,却没挡住民团,因为他们既要钱,又要李天翔。火把簇拥中,一身戎装的“笑面佛”鱼平之,早笑嘻嘻进了西街衙门。
乡里有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李天翔这撒钱退兵,在冯四看来纯粹脑叫门板夹了,缺心眼子。一骨碌趴下,“我投降!“
气得李天翔直跺脚,“哼,没骨气的东西!“
鱼平之手一挥,“来人,押走 “!一拥而上,夺了冯四的枪,将李天翔押入衙门前过街门楼,韩地金城失陷了。
也不知是鱼平之糊涂,还是冯四见风使舵会来事,反正他把看守李天翔的重任交给了冯四。本已虎落牢笼,逃生无望的李天翔,见之大喜,看来我命不该绝!他准备策反冯四。
想当初前呼后拥坐大堂,这临了,还得回过头,腆着脸求昔时的狗奴才,你说他这县知事当得可怜不可怜?得,此刻脸不脸的先放下,李天翔觉得只要能活命就行!
跟上新主子,冯四在旧主子面前抖起来。半夜,锁在屋中的李天翔低声下气哀求,“四哥呀,我饿!”得,冯四长班辈成哥了,先时还娃娃来娃娃去的唤他。
谁知却训斥:“忍着。”
“四哥呀,我要尿。”李天翔又在哀求。
“真是麻烦,吃了碌碡屙了井绳,大晚上的,屎尿就是多!”开门,送进一只夜壶。
“尿完啦!”李天翔递出夜壶,冯四预备锁门,却喊:“先莫着急,我有样东西送四哥。”
冯四:“啥东西?”警觉地盯着,担心李天翔耍滑头使坏。
“戒指。”低声下气递上,俩只眼滴溜溜转,生怕冯四不要。原是他戴了多年的那颗大钻戒,这可是值钱的玩意,馋得冯四眼睛早绿了,却假意推辞:“万万使不得,君子不夺人之美,你喜欢的,我咋能要?”
李天翔:“要得!别嫌弃,如今沦为阶下囚,生死未卜,我戴着也是累赘。”硬挤出几滴眼泪。“你贴身跟了我这么长时间,除此也无别的送你,你家娃多,拿出去便当了还能贴补些家用。”
冯四:“知事多心了,不会有事的。不过眼下还是我老冯保管着好,等出去还你便是。”赶紧攥过来,快速揣进兜里。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钱上的打搅,冯四不好意思再板面孔了。李天翔不由窃喜,只要拿捏住这贪心不足的货,自个求生便有门了,他准备趁热打铁,再送冯四几份人情。俗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韩地县知事任上,他捞的不少,按照指点,冯四接连起获了好几笔意外之财,然好吃却难消化,因为李天翔要他帮忙逃走。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得了那么多好处,想不答应都不由他了。
罢,罢,罢,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避开巡夜的兵丁,冯四系了绳索,将李天翔从楼上放下,送出城来。本以为逃出城便没他事了,却不料根本就不熟悉路径,非要他再护送一程。得,送佛送西天!他准备把李天翔送的越远越好,免得不识路径,乱跑逮住连累自个,但问题是今晚不行,因为天马上要明了。为怕败露,他把李天翔往东塬坡脑五星塔一塞,说了声“你等着,我晚上来”,便急急回了县衙。
多亏回来了,因为他刚潜回,上楼送早饭的厨子便大喊大叫起来,“不好了,李天翔不见了。”
要追查也只有他冯四嫌疑最大,因为李天翔归他看管。然鱼平之问时,却放着明白装糊涂,“夜里睡着了,不清楚人犯几时跑的。”
鱼平之:“那下楼的绳索是谁给的?”面孔冰冷冷,似乎怀疑到与他有关。
谁知却狡辩:“我哪里知道?也许楼上原来有吧?”确属老手,脱口而出,有问有答一点也不心慌,掩饰得很好。
谁知鱼平之却不轻易放过,“是么?你原来就没发现?”面色比先时还要阴冰。
冯四:“还真没注意?”一脸的无邪,看来他真会装。
见他毫无破绽,那鱼平之只好换了笑脸,“如今丢了重犯,你说咋办?”
冯四:“作为看守,铁板钉钉,我甘愿受罚。”字字如针。
鱼平之堆满笑:“算了,先回去,以后再说。”摆了摆手。
冯四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生怕再多问就说漏嘴了。然一整天都忐忑不安,不知下一步该咋办?仿佛周围无时都有数双眼盯着。看来要摆脱鱼平之的怀疑,只能快刀斩乱麻,趁着今晚夜黑,赶紧神不知鬼不觉,将李天翔从东河砭送过河去,否则,自个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终于等到夜深,衙门里静下来,悄悄溜了出来,屏住气撒腿往塬头五星塔跑。跑的急了,到塔前鞋里进了沙石,硌得难受,然弯腰脱鞋之际,却猛发现身后影影绰绰有人,瞎了,鱼平之跟来了!
是退是进?冯四有些犯难。进吧,藏李天翔的五星塔便近在咫尺,一脚跨进去就真相大白了;退吧,塬头光秃秃只有一座五星塔,已无处可退。这到底该把追兵往哪里引?冯四脑瓜机灵转得飞快,借着磕掉鞋里石子的短暂功夫,迅速拿定主意,进!是死是活先赌一把!我就不信李天翔都能傻到一整天呆在原地不动?凭他脑瓜里的弯弯曲曲,我想等不到我早跑了。常言道:贼没脏,硬似钢。到时若抓不住人,我就说自个乃夜梦道家老祖说我流年运好,跑来五星塔给他老人家磕头来了。想到此,那胆气也仿佛立时便正了许多,昂首大“嗨”一声,算给后边的追兵亮耳朵,“我冯四不怕!”
谁知他这一声“嗨”,却唤出另外一人,那便是藏在塔里的李天翔,看见了冯四,也看见了后边的追兵,“这……?”
气得张口就骂:“这甚么?真是呆子,见过死碍板的,就没见过你这坐等死的!”
李天翔:“我……,”语塞。
其实冯四把他冤枉了。可怜李天翔,等不到冯四也思量着跑,然成天坐衙门,一出城举目四望,竟不知往哪里跑?李天翔失了算计,好几次脚都迈出了塔门,然一看到有人路过,又赶紧缩回塔里。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不时探出头来,着急冯四到了没有,一听喘声赶紧往出跑,却不料如此结果,李天翔懊恼极了!
其实冯四也很懊恼!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手的钱财还没捂热,又全吐出不说,还给暴打一顿、赶出衙门,他恨死了鱼平之。
然比起他们俩,鱼平之更懊恼!本以为抓住李天翔,为韩地百姓伸了一大冤,却不料惊起一窝贼,今儿省府的督军要提款,明儿靖国军的司令要调查,嚷来嚷去,还不是为了野狸子搜刮来的那笔巨款。看他两家争的热闹,鱼平之准备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因为再不走,两家就要打起来了,到时咱夹在中间肯定遭殃。
诸位听书听到这里,一定会问:你这又是督军,又是司令的,到底咋回事?原来当时的陕西地面,虽还是陈树藩陈拐拐做督军,然却控制不住局面,因为他彻底倒向了北洋的段祺瑞皖系政府,这就引起了孙文一派的民党人士强烈不满,他们在三原成立靖国军部,公推陕籍辛亥元老于右任为总司令,与陈拐拐打了起来。靖国军攻势凌厉,陈拐拐根本招架不住,急忙向豫西的刘振华镇嵩军求援,以让刘振华做省长为条件,换来镇嵩军西进潼关,秦东形势转瞬即变。刘振华手下的张茂堂营,说话间就要打到韩地来了。
早已加入于右任靖国军的杨玖娃子,忙就近派他的把兄弟、驻防柳沟城的麻脸老姬来韩地提人、提款。眼见守不住,鱼平之二话没说便给了。李天翔与那笔税银,转眼间成了靖国军麻脸老姬囊中物,他押着钱款去了大岭柳沟城。
幸亏他撤了,因为他前脚刚撤出,张茂堂的镇嵩军便冲到了芝川口子,再不走,便要成刀下肉。麻脸老姬本为窃取那笔巨款而来,进澽河西川没走多远,便将李天翔放了。不论咋说,那也是一块共过事的兄弟,他不忍加害。
此事大出鱼平之意料,大骂盟兄杨玖娃子用人不当,选了麻脸老姬这号麻糜子货来提人,好处都让他得了,留下恶名却是我鱼平之的。早知如此,当初攻下县衙,就该将此款项,交于四乡百姓。不行!若再见面,非与他理论清楚不可!然眼下还是暂避的好,一女不许两家,这即然把钱给了杨玖娃子的靖国军,便算是得罪了镇嵩军张茂堂,他们一定不会饶过自己,他准备过河暂避到阎老醯地盘去。
鱼平之一走,孝勇和徐一针也准备家。母亲已死,父亲又受了惊吓,神智一直不清,整日嘴里都在念叨:“我缴,我缴。”看来他老人家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孝勇准备尽一份孝心,伺候好老爹。徐一针乃放心不下他的劁猪骟羊营生。
其实他们走了,张茂堂并没消停下来。韩地的两个头面人物:程聚鹏和胡培源,让他惹害扎了,也惹害怕了,胡培源为此还搭上了自家的二丫头胡小凤。
说来张茂堂瞅上胡小凤,那都是她爹胡培源的过,好干无事的请啥客?这下好了,引狼入室,把自家的二丫头胡小凤毁在了张茂堂手上。
相对于八百里秦川的富庶,刘振华治下的豫西地面就要贫瘠得多,他的镇嵩军一向军纪不大好,一入潼关便如同饿狼下山,见有姿色的女人就虏,见值钱东西就抢,百姓唯恐不及。大白天,韩地百姓一看见河南侉子的黑皮军衣,便赶紧关门户闭。
然胡培源却躲不过他们,因为他是团总,必须和这伙人打交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其实张茂堂挺给他面子,这不,轻车简从又来他家商谈军务。张大营长亲自登门,胡培源自然殷勤招待,吩咐炒菜取酒。张茂堂雅号“酒仙”,平日里便好呡两口,胡培源准备与他好好喝两盅。岂不知,这一喝却乱了人伦!
俗云:酒能起兴,亦能乱性。有酒调和,张茂堂和胡培源这俩狗肉朋友,很快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热和起来,然河南侉子有个毛病,一喝酒就骂人,且有失分寸胡闹。这不,几杯烧酒才下肚,便借着酒劲,指着胡培源骂开了,什么“你这怂货光光溜”、“我X你妈,真不够人”、“笑怂哩,成天尽给老子打马虎眼”、“X他妈肥的流油”、“有俩钱都好过了婊子”,满嘴鸡零狗碎乱喷粪,根本不容他还口,看来纯粹是个酒疯子。
稀泥糊不上墙,狗肉不上碟摆。瞧他这副德行,胡培源悄悄溜了,不理他了。
本以为走开,张茂堂没人理便消停了,却不料他这一避,张茂堂反而骂的更凶了。高声数叫:“胡培源X你妈,快陪老子喝酒”,“再不出来,你就是孙子,孙子”。摇摇晃晃满院找寻,稀里糊涂竟钻进胡小凤闺房,做下一桩丑事。
原这胡培源人品虽不咋的,却生出一双貌美的丫头,大丫头胡大凤门当户当,早嫁与聚鹏家的兴民为妻,而这二丫头胡小凤的婚事却颇令胡培源为难。去年随母待于乡下家中,竟险些遭了野狸子手下匪兵玷污,名声彻底瞎了,有头有脸的人家嫌她,小门小户的她却瞧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仍待字闺中,常令人熬煎。
然千挑万选,最后竟坏在河南侉子张茂堂手里,这也许是天意。镇嵩军到处乱窜,胡小凤这朵花儿含苞待放,呆在乡下,生怕粘惹上是非,早随母亲避进城来。
这日,爹请张营长喝酒,他手下兵丁出出进进,小凤人前害羞,急闭了院门,避入西跨院闺房,边心不在焉绣花,边听前院客人高声说笑。早闻张茂堂粗鲁,喝了酒,言语更是不堪入耳,隔院墙都能听见他吱哇吵闹,真是少教!
忽听院门地动山摇,骇得小凤失手掉落活计,隔窗而望,但见那张茂堂衣衫不整,正在院中高喉咙大嗓门喊叫,这厮咋闯进人家女眷的内院来了?真是无理!这可咋办?正自惊秫,那张茂堂却一撩门帘闯进来了,脸色红涨,浑身酒气,两眼直勾,满嘴胡话,看来醉得着实不轻!吓得小凤缩做一团,两腿直打哆嗦。而那张茂堂上来就往怀内揽,抱起直往炕上按,嘟嘟囔囔:“潮起,快呷!”惊得小凤声嘶力竭反抗,然那是这“孔武有力”之人对手,三下五除二便给剥得直条条,压倒就干。可怜小凤这朵嫩得都能掐出水的蕾儿,在此混合着汗臭、酒臭的污浊躯干下,只有默默垂泪的份。
西跨院小凤的尖叫、嘶喊声,她爹胡培源也听见了,然只是捶胸顿足,不断喊“瞎了”!却未敢发作。
胡培源央求亲家聚鹏给二丫头胡小凤提亲。一听说要把小凤许给张茂堂做偏房,程聚鹏便大由大叫:“好我的亲家,这不是胡闹吗?张茂堂比你还大了三岁!”满是狐疑地盯着,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事?
盯得胡培源脸热,低头答曰:“我知道他比我大。”
不解地问:“知道你还愿意?听说他家里已有六房姨太太。”
胡培源:“是么?好像听他提起过。”仍旧低着头。
忙劝曰:“你不能图他彩礼,把娃往火坑推!”
呐言:“小凤愿意。”
仍不罢休,“婚姻的事,不能由娃胡闹!”
声似蚊蝇,“其实我也愿意!”。
作色,“我就猜到是你逼迫的,你呀你,真是糊涂!兵痞,门不当户不对,老夫少妻,一样都不沾,你结哪门子亲?快寻别人去,你这媒我说不了!”满脸愤然。
然却急得胡培源:“你不能见死不救。”就差给他下跪。
更是疑惑,“这说娃婚事,咋扯上救不救的?”
胡培源脸红,“你知道的,镇嵩军一向军纪不好。”家丑不可外扬,话到嘴边他未言明。
然却让聚鹏如坠五里云雾,“我知道啥?莫非……?”
再看胡培源那脸,早成了猪肝色,带着哭腔,“不要说了,辱没门风啊!”
话到这份上,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聚鹏只得应承下来,“好吧,我给你提,只是小凤过门后,却不知张茂堂称呼你啥?千古奇观!是胡团总呢,还是老胡……?”揶揄了一句。
谁知胡培源却正色曰:“既然娶了我的闺女,就得喊我丈人爸。”俗云:一个女婿半个儿。哎呀妈,这怂有了大他三岁的儿,聚鹏大笑不止。
有商会会长程聚鹏出面,十日后,胡培源便热热闹闹嫁女了,满大街人都笑话他拿闺女巴结权贵,他却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因为他得了实惠,又兼了县警察局的局长。就是那程聚鹏也因为亲戚套亲戚的缘故,生意场上也颇为顺畅了许多,再无镇嵩军捣乱,程聚鹏洋洋得意,感觉这趟官场买卖做得挺划算。
不料大清早,河湾家里的长工老常却在门首喊:“少爷,不好了,老爷、太太殁了。”
惊得聚鹏,拔腿就往河湾家中跑。
 
 
 
 
 
 
 
 
 
 
 
 
 
第十八回 鱼平之恃勇惹祸端 夏阳府坟圈遭暗算
 
话说老长工来报凶信,程聚鹏拔腿就往回跑。进得家门,屋里早聚满了族中七老八少,孝勇、三棱子几个壮实后生,正搬梯把那“驾鹤西去”的招魂幡儿往走马门楼上挂。聚鹏见状“哇”地哭出了声,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泪一把雨一把,一遍一遍“爹咿,妈咿”狂嚎。
族中叔婶急来劝,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一应大小事务还得他来理会,他若乱了方寸,这丧事还办不办?聚鹏也明白此刻绝不是自个人前做作的时候,然亲亲热热叫了半辈子的爹和妈,任凭你“爹咿,妈咿”喊死喊活,却愣是没了回应,给谁也受不了,他还转不过这弯。
父亲常年抱病在床,一口气匀不过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走路,撒手人寰并不奇怪,然母亲却一直身体很好,健健朗朗。这猛然离世叫人思想上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聚鹏想不通。
他感到父母亲的忽然离去,大有蹊跷在里边,何况双亲还是一同升的仙。有那好心的邻里,虽一再劝他,“劳燕双飞共衔泥。”夫妻之间的缘分,只有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同生共死!你爸你妈能结伴魂归瑶池,那是几世都修不来的鸿福齐天!“
然程聚鹏却不信,世上哪有如此完美的机缘在内边?在地连理枝,在天比翼鸟,那都是闲人无事编故事编出来的!
他定要弄清其中的隐情,还父母亲一个天大的公道在内边。然他也明白,此时此刻绝不是自个大张旗鼓惩凶除贼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如今他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他已仔细查验过父母亲的身体,通体无伤,面目安详!凭多年行走官场的经验,聚鹏认为这即是让人暗算了,也该留下体貌上的蛛丝马迹,但聚鹏却找不到,看来这一定是高手所为。入土为安,他准备一边料理后事,一边暗作调查。
入殓下葬,过完期期斋斋,聚鹏已基本弄清了父母亲之死的轮廓概念。他问过长工老常,问过伺候爷奶的儿媳胡大凤,都说那日听得家里来过俩个收羊皮的生意人,转转悠悠到得前院,喝了口水,谝了会闲便走了。
问他来人为谁?老常却答他住在马房院长工屋,不多到东家前院来,只听见说话声,却没看见来人长的啥模样。儿媳胡大凤沉默寡言,男人程兴民赴西安求学,怕沾染是非,平日便呆在内院纺线织布,描红绣花,没事也不多到爷奶住的前院来,尤其来了过客生人,那更是躲之不及,全凭爷奶支应。
这日家中来客后,大凤照例回避了,边在内院纺线,边有一搭没一搭听前院奶奶,“你来了,快进屋”,“吃了吗”的热情招呼声,但听着听着却没了声,大凤猜想大概客人走了,然又似乎有些不对劲。奶奶性情泼辣,高喉咙大嗓门惯了,家里整天都是她吆鸡骂狗的声音,而此时院中却咋出奇的静?没了奶奶熟悉的笑骂声,大凤心内不踏实出来了,立时吓得七魂出窍,爷爷、奶奶咋没气了?赶紧喊老常。
如此说来,爹娘的死一定与那两个生意人有关联,然问老常和大凤却连来人的照面都没打过,看来要破爹娘这起案子,聚鹏还得些时日,需慢慢来,急吩咐老常、大凤千万莫要声张。
怕再出意外,聚鹏准备让儿媳胡大凤,随他们住进县城里去。家里死了人,男人又不在家,把一个小媳妇留在乡下,自个即使放心,亲家胡培源这半吊子也不会答应,定要前来胡搅活。
其实不止聚鹏一人烦胡培源,还有一人更烦他,那便是他家二丫头新嫁的老女婿张茂堂。娶了他的闺女,还真把自个当成了寿星老泰山,摆起“国丈”的谱来,今儿要民团经费,明儿要乌纱帽,给了个巡警局长,还嫌不够,又开列出了一串的单子,要他任命,八成收了人家钱财。不行!不能任由他再这么胡闹下去,再闹就尾大不掉,控制不住局面了。
张茂堂准备耍点手腕,起用鱼平之对付胡培源。鱼平之雅号“笑面佛”,师从贾若山老夫子多年,人品才干俱在胡培源之上,众所周知,适逢这多事之秋,也想有一番作为。然前节说过,为避镇嵩军锋芒,早去了河东阎老醯地盘,瞌睡就了个枕头,张茂堂下帖子一请,立马便回来了。
原来李天翔被逐后,省内便愣是给韩地派不出一个县知事,如今这张茂堂请鱼平之,冠冕堂皇:代理知事,暂署县务。
鱼平之新官上任三把火,本也想励精图治,造福桑梓,却不料胡培源根本不卖他账,脚一跳三尺高,“河南侉子请鱼平之出山,明显耍手腕,没安好心,给咱老胡上眼药水,从中掣肘。哼,我胡培源才不尿他鱼平之呢!“
金城地面小,他这里刚一骂完,那里消息便传到了鱼平之耳朵里,也是一个“哼”!得,这俩货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
常言道:没有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鱼平之既然敢做代理知事,就不怕他胡培源。胡培源说他横,其实鱼平之比他还横,胡培源横是抱了粗腿,仗着老女婿势,而鱼平之却是凭着满肚子才学,和手下的几百号民团,他根本没把赳赳武夫胡培源放在眼里。这不,两个一个蹲在县衙大堂,翘起二郎腿当代理知事,一个猴在县巡警局,斗起了法。
这厢胡培源训练民团,需要经费,工工整整,恭恭敬敬,蝇头小楷写了呈文,那边鱼平之接过,眉头踅成一圪垯,左瞧右看老半天,问当差的,“你们胡团总这写的啥?就这么三两行字,东倒西歪不说,还不合章法、文法,我认不下他这字,拿回去重写。“
当然知他有意羞辱,当差者故意依葫芦画瓢、原原本本说于胡培源,气得吹胡子瞪眼,“鱼平之,我X你妈,你大伙看看,我工笔小楷,哪一个字不合章法?哪一笔不好认?你娃等着!”气势汹汹站于衙门口,发了一顿飚。
胡培源说等着,并非说说而已,那是要诚心给人难堪的,平日里刁蛮惯了,他忍不下这记窝心拳。张茂堂移交给民团一批快抢,胡培源不和鱼平之商量,便发给了各区民团,却偏偏少了鱼平之的南乡民团,气得鱼平之两手乱颤,跑去张茂堂处告状。
俗语云:栽起法杆就有鬼,升起堂便是官司。他们闹,正中张茂堂下怀,他准备就二人反映的问题好好说道说道,结果堂升起来,官司却断不下去。一个指斥对方缺乏合作共事意识,遇事只想着自己小圈圈的坏毛病要不得;另一个告对方无中生有,借机挖苦讽刺同僚的做法,实在令人作呕。结果俩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吐沫星子乱溅,说了七七四十九,说得河南侉子头大,两头“中、中、中”,似乎谁说的都有理,却又似乎没理,根本难分对错。只好稀泥抹光墙,嘻嘻哈哈乱打马虎眼,劝他二人瞎好给个面子,有了摩擦咱内部解决,好不好?
说的二人眼热,跟着也是“中、中、中”,立马握手言和,一块到新盛园摆席面,唱起了将相和。
拿捏住了这对宝贝,张茂堂感到自个在韩地说话有了分量。他准备招兵买马,广积粮草,再捞个团长、旅长大干一番,看来他官瘾不小,然他的春秋大梦,却无端坏在冯四手里。
常言道:一滴老鼠屎,能害一锅汤。冯四这根搅屎棍,自从放走李天翔挨了鱼平之板子,总也不心甘,老想从中做点文章,把水往混的搅。这不,也不知给了啥好处?又回到了胡培源警察局,整天低头哈腰巴结,竟蒙混了过去。
这日天暗,商会会长程聚鹏做东,请韩地几个头面人物吃饭。张茂堂、鱼平之、胡培源都去了,戏称程聚鹏这是摆“鸿门宴”,吃了他的饭,说不定哪一个便会白眼一翻,死逑去。好心请人吃饭,又是死,又是活的,这话从何说起?然只要知道程聚鹏这一段时间都在干啥,你便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说道。
那么这一段时间他究竟都干了啥?原来自打父母一命呜呼,继任了族长,他便三天两头往河湾家里跑,尽忙乎了埋人送葬和哭恓惶!原来忙完父母丧事,孝勇爹程老六一口痰没吐出来,卡在喉咙里也咽了气,作为继任族长,他理当回村跑前跑后支应,累得险些趴下。
前节说过,程老六乃受了野狸子手下矮小弁目吓唬,整日疯疯耶耶,嘴里含糊不清“我缴,我缴”。吃饭不知饥饱,说话白沫沫乱冒,屎尿遗进裤里,顺腿往下流,看着都觉活得肮脏,这一死反倒解脱。
而忙完程老六后事,刚说歇一气,黑猪寡妇妈一不小心,院中跌一跤又摔死了。这可就奇了怪了,平平展展的院子,跌一跤都能摔死人?八成得罪了哪路神仙,害他老人家在阎王爷处告刁状,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从生死簿上勾掉河湾一人。不行!得给他老人家重塑金身,若不然这人死起来何时才是个头?
于是把那和尚、道士、阴阳和法师全请在村中,这里安置,那里拾掇,忙乎得一塌糊涂。连梁顶寨子城中的土地神也跟着一块沾光,村人香裱纸钱一时大增,就是那庙后供奉王老三的归义塔,也给修葺一新,时不时还有人点上几柱香,放上些时令瓜果贡物。
然那人还是照样死,这回死的是碎球瞎子爹。三棱子好上儿媳荷花,害得情种老汉沾不上边,欲火中烧,吃不下饭,饿得瘦骨嶙峋,风一吹都能倒,能随着黑猪寡妇妈去阎罗殿中报到,也算老汉生死路上终究有了女伴,但问题是偏偏接力死在黑猪寡妇妈的头七上,这在村人看来便大有说道。黑猪寡妇妈是赶在头七下葬的,这里死人刚抬出村子,那里碎球老妈便地动山摇恸哭起来,村人一听,皆曰:瞎了,又死人了,这回不知哪路神仙作祟?
有那上了年纪的便说,“这回不是神仙,是箍漏锅作祟,村里刚才有箍漏锅吆喝了两嗓子‘谁有漏锅、漏瓮补吆’。箍漏,箍漏,有箍就有漏,箍住了锅,却箍不住人,村里办丧事,最忌箍漏锅进村,一出现便要接着死人。“
听得聚鹏一愣一愣的,忙问:“那箍漏锅呢?”
有人作答:“喊了两嗓子,便没人了。”
聚鹏:“那下次碎球瞎子爹下葬,可一定看牢了,莫叫闲人进村。”
有族长吩咐,村人当然看紧了,却仍旧死人,这回死的是孝勇家的老大娃程继福。碎怂比孝勇儿时还要淘,领着一伙娃娃湾前戏水,一个猛子扎到水哨下深渊里,便再没出来。
这又是哪个作祟?聚鹏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说是孝勇没给娃起好名,继福,急富,急着发财,还不早早挣死。聚鹏却不信,人的名姓纯粹就是个记号,与死人毫无牵扯。村人又说:“那就是你爹生前做的那副丧人床子作祟。”
话说稳善主持族里事务多年,路改了,祠堂盖了,庙也翻修了,临死前还给村人留了点念想,张罗置办了一副丧人床子。谁知置办没多久,他老人家便蹬腿咽气,赶上用头一遭。如果只单他用便罢了,问题是他一用,后边便撒不住闸,村内丧事办的一宗接一宗,大伙疑心是不是这丧人床子没做对?
丧葬明器,那都是动阴阳、通两界的大事,哪能不选好时辰,问过阴阳便胡乱置办?稳善这事看来歉考虑,办的不周全,聚鹏准备烧了他爹的丧人床子,断了鬼神来路,免得再作祟害人。
为除满身晦气,又在新盛园置办了这桌酒席,请县中几个头面人物赴宴冲喜。谁知酒正喝到耳赤,那鱼平之的手下跟班却慌里慌张跑来,“大爷,南塬家里来人,言说三夫人要生,让你快回去!”
心爱的小妾要生产,喜得鱼平之撒腿便跑,张茂堂几个拽住,言说天晚黑嘛咕咚,还是明早再回吧。鱼平之却死活不肯,定要连夜回去。张茂堂忙说:“那你带几个兵丁吧。”
鱼平之胸膛一拍,“不必,我家离城只二十五里,全是平坦官道,上马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
辞了众人,慌里慌张向南而去。谁知疾驰出城没二里,那酒劲却上了头,于马上东倒西歪,连个身子都挺不直,只好放缓了马步。过了龙泉寺,夏阳府村前有座乱坟岗子,本想快马加鞭而过,然那手却困得连马鞭都举不起。
猛地坟包一个黑影一跃而起,照鱼平之脖颈就是一刀,鱼平之应声栽下马来,不知生死?
 
 第十九回 杨玖娃兵溃飞虹原 用错人损兵又折将
 
话说夏阳府前,蒙面人这一刀下手虽然够狠,但却砍飘了,刀刃碰到腮帮上,鱼平之从马上栽下并未死,然已失了元气,丧失了还手之力,所以只好装死。蒙面人上去就是一脚,看他没反应,料定必死无疑,也就扬长而去了。
夜色中,鱼平之感觉那人走路姿势,有点像巡警局胡培源手下冯四。看他走远,鱼平之急忙捂牢伤口,颤颤巍巍挎上马,打了一鞭疾驰而去。
没歇一气跑出二十多里,到得自家门首早成了血糊糊一人,扑通跌下马来,惊得家里人连忙请郎中医治。病愈后他并未回县,而是只身一人向南去了相邻的彭衙县边,那里有他的盟兄杨玖娃子的靖国军,他要搬兵报这杀身之仇。那冯四既然是胡培源手下,半道行刺一定受了胡培源指使,他恨死了胡培源和他的老女婿张茂堂。
其实他还真把胡培源冤枉了,冯四刺杀鱼平之,完全是因了前时受他羞辱,一直寻机报仇。这日程聚鹏在新盛园大宴宾客,胡培源把冯四也带来了,让他在门外警戒。鱼平之的家人一来,冯四不禁窃喜,机会终于还是让我冯四等到了。
鱼平之还没下楼,他已骑马奔出城去,暗藏在夏阳府村前坟地,单等鱼平之路过,一跃而起掀翻在地,上去照脖颈就是一刀。事完后,他才记起向胡培源报信,惊得胡培源,“你娃把烂面擀下了,镇嵩军张营长若要追查起来,可咋办呀?”
冯四嘴一撇,“不咋办,就说是你让干的!”
气得胡培源两眼充血,厉声斥曰:“你娃不能血口喷人,这事与我无干。”凶光烁人。
谁知冯四却不怕,盯着他阴冷一笑,“谁信你?我是你的部下。”
唬得胡培源颓然而坐,“你娃把我坑了。”
一板一眼:“也帮你把眼中钉拔了。”
胡培源没脾气了,遇着这号二锤子货,尽给你胡来,沾染是非,不由叹曰:“你娃把事想简单了。”
他说冯四把事想简单,是忌惮鱼平之手下民团。这帮庄稼伙常年生活在黄河岸红土崖上,个个生冷倔磳,性烈如火,一点就着。前些日子刚缴了李天翔的械,这若再闹起来可咋办呀?他准备找老女婿张茂堂商量一二。
他话还没说完,张茂堂便一蹦几尺高,根本不容他解释,“就说你脑袋叫驴踢了,一大把年纪,做事掂不出份量。眼下靖国军气盛,正因为有鱼平之手下数百南乡民团做屏障,你我才能高枕无忧,坐在这韩地金城镇内安享荣华富贵,连我都让他三分,你却不知深浅去惹,这下好了,靖国军若攻进来,我看你咋办?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还不快找北区党义翁、西区卜财东几家团总过来商量御敌之策,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鱼平之要搬救兵来攻,张茂堂、胡培源这厢忙的一团糟,杨玖娃子那里也犯难了。他原是蒲地一村夫,这些年打打杀杀,做过刀客、哥老会党,钻过黄龙深山,参加过辛亥年陕西反正、民党驱逐陆建章之役,也有了自己的一哨人马,然却一直没有地盘。鱼平之来投,乐得杨玖娃子咧嘴大笑,天助我也,韩地看来唾手可得了。
然真要动起手来,杨玖娃子又觉势单力薄,韩地驻军镇嵩军张茂堂部是一个营,自己的靖国军也是一个营,兵力对比根本不占优势;韩地多山,自古就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说法,劳师逾险自己不占地利,更何况张茂堂还有胡培源手下数千民团做后援,贸然攻进去的确难有胜算把握。他准备向驻防柳沟城的盟兄麻脸老姬借兵,都是辛亥年张凤翙督军的老部下,他应该给我这个面子。
麻脸老姬久镇黄龙山柳沟城,深山老林苦日子过够了,早有出山打一片天下的打算,俩个一拍即合,也想分杨玖娃子一杯羹,开一回城里女人的洋荤,真是个色狼!
得了麻脸老姬这个好后援,杨玖娃子点集手下兵将,扛枪抬炮来攻韩地金城。有鱼平之手下南塬民团做内应,出兵第一日,杨玖娃子便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县南重镇芝川。眼见芝川有失,张茂堂急收缩兵力于金城,妄图凭借明时修筑的高大砖城墙作掩护,固守待援,发动四乡民团袭扰靖国军后路,破敌于坚城之下。
他把防御重点放在了杨玖娃子来攻的南门,殊不料西川来的麻脸老姬却给他来了个浑水摸鱼,早将手下化妆成庄稼伙模样,提前悄没声息从西门进了城。杨玖娃子摸黑城下虚张声势一攻,麻脸老姬犹如困兽出笼,领人满大街乱冲乱撞乱打枪,扰得城内一片混乱,守军一时无了斗志。眼见守不住,张茂堂、胡培源急带亲信随从逃了。
他们逃走了,鱼平之又坐进西街县衙大堂,做起了靖国军任命的县知事,上阵父子兵,他把衙门上下都换成了南乡民团亲信,连隐居乡间多年的恩师刘锦华都给委做厘金局长。本来过芝川城时,是要请同窗杨杏园一道署理县务的,却答曰:“懒散惯了,不想过劳心费神的日子。”
只好作罢,然却于心不甘,说与杨玖娃子,问:“是不是善画鸡、芭、猫的杨杏园?”
鱼平之:“正是。”
杨玖娃子:“快与我请来,不,快带我去见,我想会会这高人。”
想见杨杏园很容易,他没出游,也没去会友,而是整日纠集一帮闲汉在自家门前大树下,“楚河汉界”捉对厮杀,从早到午,从午到黑,无论冬夏,乐此不疲,忘乎稼穑,纯粹一个“棋痴”。杨玖娃子、鱼平之他们来了,还意犹未尽,不肯罢手,弄得杨玖娃子很是尴尬,鱼平之忙催促:“杨营长有事找你。”
杨杏园:“马踩车,我棋正下到较劲处,先等等。”专注的连头都没抬。
这怂玩性太大,连轻重缓急都颠不清。鱼平之催曰:“你先停一下,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杨杏园:“别打搅,再等等。”“快走,我马踏你象呀。”前头是说给鱼平之的,后头是催促对方走棋。
惹恼了鱼平之,“你下,我走呀!”扭身抬脚。
杨玖娃子却拦,“莫忙,让我一家子下完这盘棋。”围过来观棋。
棋逢对手,俩个都不愿服输,来来回回你杀,他换子,都半个时辰过去了,还分不清输赢,害得杨玖娃子一直笔立站着。
狗肉不入酒席,野人不上台面。这怂看来不给面子,气得脸黑似锅底,凶呆呆真想将那棋盘掀了,然杨杏园棋下到紧要处,却根本就没注意他表情。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棋盘上:杨杏园剩了一车,对手无车无马,无炮无卒,但士象却齐全,单车难破士象全,只好握手言和。
这才注意到他们,惊问:“啊,你多会到的?咋不叫我。”
气得鱼平之嘴歪到一边,感情对牛弹琴,我刚才说的他一句都没听,“路过,看看热闹就走,你下你的,不打搅!”
杨杏园:“那你进屋喝一口水再走。”
正要随了进门,杨玖娃子却拦曰:“不啦,鱼知事咱走。”边走,边扭头扫了一眼慵懒的杨杏园,盯着鱼平之,“你这同学,可真够散滩的。”打马疾驰而去。鱼平之听出那是反话正说。
杨杏园啊,杨杏园,没胡萝卜还不开席啦?你不帮,我有人帮!
他说的没错,这来投的就是程孝勇。结义兄弟杨玖娃子、麻脸老姬攻下韩地金城,兴得孝勇如同自个得了金元宝,一大清早,他便兴高采烈来朝贺。俗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鱼平之想封他一个乡约当当,谁知却把头摇的似拨浪鼓,推说家里拖累大,走不开,看来他不想干。
杨玖娃子听闻也来劝,孝勇却仍是不肯,只好言曰:“也好,狡兔三窟。哪天事不济,交了你这种田的兄弟,我还能混口饭吃。”
攻下韩地金城,鱼平之第一个要报复的就是杀身仇人冯四,瞎瞎膏药一个,贴到那都得揭一层皮,逮住非亲手活剥了他不可!但接连几路人马派出去,却连冯四的影子都没摸着,这货八成躲了。
“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走,跟我到他冯家沟去。”进门二话没说,指挥人上去便将冯四家房厦搂了个稀巴烂。他爹见状哭的嗷嚎,他妈哭的眼圈发泡。四邻八舍围了一圈看热闹,七嘴八舌说开了,“你二老不必哭的争,谁叫你娃咥下瞎活了。”
“笑面佛“鱼平之搬兵,只为复仇,而那麻脸老姬却是饿虎下山。早闻韩地北塬泌水河谷有一圪旯党家,在河南南阳有字号,生意做的挺大,麻脸老姬准备狠狠讹他一把,限十日里送上饷银八万。
这可难坏了“党义翁”族长,给吧,这几年中原大地兵连祸结,南阳生意萧条,账面亏成大窟窿,若再从中掏走八万,无疑疮口剜肉,要我南阳百年老字号立马关张;不给吧,早听说麻脸老姬久镇黄龙深山,手下皆是他收伏的山头寨主,走一路抢一路,与匪无异,戕害了不知多少人家,若不与他银钱,这活阎罗一到,我圪旯党家肯定也要冒烟着火。
找村里几位老人商量,谁知却七嘴八舌根本说不到一块,有的说不能给,有的说惹不起还是给了吧。生意不好他们一时筹集不到那么多钱,“党义翁”准备托关系找熟人,看能不能减些。
早闻商会程聚鹏与麻脸老姬有交往,他央聚鹏代为说项,看能不能减一半。麻脸老姬却牙干口净:“不能!”
聚鹏扭身就走,老姬笑嘻嘻拦曰:“行,给你老哥个面子,只减两万。”
话递到,喜得“党义翁”抚掌而乐,减一分都是减,这已相当不错了,谁知却拿捏不住族里的七老八少。他们党家生意为合伙,族中无论老少在字号均有股份,平白无故要出这笔冤枉钱,个个剜心剜肉,都说能不能再少些?
复再三再四央求,逼得聚鹏无法只好又去说,麻脸老姬却坚辞不让。恼了聚鹏,“我一手托俩家,都要过得去,不行是这,不按你,也不按他,五万如何?”
麻脸老姬无奈地摇摇头,“也好,让他按时送钱。”
把话再递过去,圪旯党家还是七嘴八舌说不到一搭,眼看期限已到,却迟迟交不出银子。惹得麻脸老姬毛燥,点集手下,饿虎扑食扑向圪旯党家。
“活阎罗”到了,众百姓裹了金银细软急逃入塬畔泌阳寨堡。麻脸老姬贴身紧追,裹在人群攻入寨中,见东西就抢,见女子就奸,一时间圪旯寨堡之中,鸡飞狗上墙,乱成了一锅粥。有那贪心的前边抢到绫罗绸缎,后边再遇着金银细软,便猴子搬包谷,丢了前物抢后物,顺沟顺渠抛洒下一路。人老几辈创下的基业,眼看糟蹋在自个手里,气得“党义翁“当时便背过气去。他向北塬各村发出了揭帖,召集各路民团西庄法王庙议事,驱赶匪兵。
都是本乡,枝枝蔓蔓相连,有女儿嫁入党家的,也有党家女儿嫁于外村的,圪旯党家遭劫,舅舅姥姥全惊动了,各人心疼各自家里人。党义翁一吆喝,赶天没黑,便聚集了六百多壮汉,他们全是冲着“党义翁“的人气来的。
“党义翁“之所以雅号“义翁”,全是平日里乐善好施的结果,四乡邻里谁家有了难处,只要求到门上,他绝不让空手回。家里遭贼,他驱而赶之,不伤其命。有一次夜出回家,碰到强人剪径,他一声喘,强人惊呼 “那是党义翁啊”后,便遁去了。
麻脸老姬不属杨玖娃子节制,联合出兵,根本制止不住他胡作非为,甚或连带他那一营人马,也受了影响,变得手脚不干净起来,惹害的各村各寨不浅,杨玖娃子靖国军彻底把名声瞎了。
听闻北塬“党义翁“起兵造反,杨玖娃子大为光火,坐不住了。霎时提兵上塬,若再不给这帮庄稼伙一点厉害,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双方是在小曲头沟岸相遇的,民团驻在沟北飞虹原,靖国军驻在沟南梗村,互相隔着沟打枪。靖国军枪好兵精,打得民团趴在沟岸,连头都不敢抬,靖国军趁势下沟,一拥而过康济桥,攻上沟对岸。一阵乱枪,民团见了血,遗下十几具尸体仓皇撤出,狂奔十余里退过汶水,躲进西庄城。麻脸老姬杀得兴起,派人二进泌水圪旯党家,烧了”党义翁“家的房子。接着抢过十里飞虹原,向北攻取郭庄寨,与民团夹汶水而阵,双方隔沟乒乒乓乓打了一阵乱枪后,天色便暗合了下来。
害怕县城有失,杨玖娃子趁夜退回了小曲头沟南岸梗村大营,麻脸老姬却不知深浅,领兵竟在郭庄寨驻扎。睡至夜半,庄里庄外忽乱打起枪来,惊得麻脸老姬一屁股坐起,提了枪挎上马便往外冲,噼里啪啦一阵乱枪正中他手心,险些倒栽葱摔下马来,生死未卜。
 
第二十回 孙圣文执掌韩地县 虽善谋人品却极差
 
话说麻脸老姬郭庄寨遇袭落马,不知吉凶。原来攻他者乃党义翁手下民团,大白天真刀真枪干不过他们正规军,夜里漆黑一片摸进来,贼兵人地两生,优势尽失。眼见主帅落马,手下顿时乱了阵脚,兵败如山倒,扶起撒腿便跑,党义翁手下民团在后穷追不舍,差点掩杀过小曲头沟南岸。
可怜麻脸老姬带着二百多人来韩地,经此一战,虽保住了性命,然手下兵丁却死伤殆尽,能喘气说话的还不足百人。他的队伍军纪太差,老百姓恨之入骨,此番兵败,连妇孺老人杀起来都不眨眼,耙搂鐝捣往死里整。一兵丁乱中毙命,胳膊上抢到的女人手镯,竟从膈肘窝一直套到腕子,你说百姓能不恨?
贼兵吃了败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党义翁”准备连夜进澽河西川,搬卜财东民团。其实既使他不来,卜财东也要动了,早闻贼兵在狮象山外搞得鸡飞狗上墙,他准备召集民团自保。娘娘庙里练兵,皮庄岭上扎大营,前队摆在狮象山,马蔺坳口插满旗,鼓噪呐喊,山下咫尺之遥即是韩地金城。
有一个“党义翁”已够心烦的了,现在西区民团又打上门来,气得麻脸老姬胸腔冒火,带伤提兵来攻。无奈民团在山上,他在山下,不占地利,光秃秃石山无处躲避,竟险些毙命。盟兄杨玖娃子见状急增援,好歹将他命救下,提起西区民团便害心口疼,发了狠,派人将南梁卜家房子烧去十多间。
谁知他这一烧,却彻底激怒了卜财东。他大号卜曹奎,祖居西川南梁,家境富裕,人脉极广,在澽河西川十三村一声吆喝,顿时集合民团上千。家中罹劫,立马便掩杀下塬,来找贼兵算账。手下两员将更是了得,一个族弟卜老四,一个河湾三棱子,冲杀、发炮,打伤了杨玖娃子,打得贼兵吱哇乱叫,败下阵来。
进城清点人数,杨玖娃子发现手下兵丁,三停早去了二停,余下的也多半带伤挂彩。自觉大事不好,急带领手下人马,没怠慢,慌里慌张撤出韩地金城,一路望南仓惶逃了。西、北二区民团鼓噪而进,顺势占了城池,驻进西街衙门。
可怜鱼平之猴尻子没坐稳,县知事才做了几天,又要随杨玖娃子流落异乡了。兵过芝川,恍然大悟,原这杨杏园真高人也!以棋寓世,已早知有这一劫,我却懵懵懂懂。局内局外,往往还是旁观者清,关键在悟,参透了就有味了。
前番路过之所以冷淡,还不是要我明白:贸然搬杨玖娃子欠周全!可惜我却稀里糊涂,将那“活阎罗”麻脸老姬请在韩地金城,这下好了,非但自个仇没报,还害得众乡亲不得安宁。
老姬本底就缺德,见了银钱心发黑,又杀人来又放火,奸淫劫掠实在恶。民国七年韩地这一难,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错。这事不怨我玖娃哥,众百姓彻底把他错怪了,连我鱼平之也跟着受牵连,无处存身只好远走走他乡,不离家园我难活命。
俗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杨玖娃子一撤,镇嵩军李营长的队伍顺势便开了进来。刘振华省长派他的半拉子河南乡党孙圣文,接替鱼平之执掌韩地县。
官场热闹换人,众百姓却要照常过日子,呼啦啦散伙回家。可怜“党义翁”房烧的半间不剩,无处栖身。众乡绅知他驱贼兵,家底淘空,无力营造,全县二十八里捐钱捐砖捐木料,帮他盖起簇亮一院新房。
世事乱糟糟,孝勇暗自庆幸没有头脑发热,跟着鱼平之他们瞎混,若不然也让人扒房,撵的没处存身。这几年缩手缩脚,眼看村里从小玩大的学鹏、黑猪、三棱子几个,黄龙山开荒种地,打下的粮食一驮一驮往回运,豌豆看得眼热,也怂恿自家男人出去闯荡。
如今没了老父羁绊,孝勇看准陕北无棉,不种麦子,准备重走大岭吴州驮道,用韩地的麦子、棉花,换陕北三边的杂粮盐块子。那南梁卜财东之所以日子过得滋润,还不是看准了这条商道,在三边沙城扎桩设点,才成为澽河西川首屈一指的富户。老话不是常说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凭啥他卜曹奎行,我便不能?不料一到吴州地面,便碰见冯四,从前衙门口耀武扬威的冯大爷,如今要多龟糟就有多龟糟,只能以靠算命糊口。
原这冯四,鱼平之打回来时,是跟着胡培源一块逃的。如今鱼平之走了,胡培源也回来了,他却不敢回,仍旧赖在黄龙深山,他怕结了鱼平之这仇家,黑了出门叫人一砖拍死。即便胡培源,人虽回来了,光景却大不如从前,首先他卖闺女,趋炎附势,叫人看不起;其次是四乡民团再也不服调度,他这团总纯粹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亲闺女胡小凤更是怨他,全拿她的婚姻大事当儿戏,嫁了个又黑又丑的老兵油子不说,还是个负心的汉,自打兵败后,就再没见闪过面。有心找他诉苦去,又不知在哪撘?有心见公婆去,又不知他家住何乡何县?反正小凤姑娘是越想越肮脏,越想便越觉活不成!骂道:“张茂堂啊,张茂堂,你个死挨刀子的,即就是不要,也该休书一封,还我女儿家自由身!”
观她整日闷闷不乐,母亲打算带她去姐家,姐姐胡大凤快要坐月子了,母亲是去送角子馍。半月形的角子馍儿鼓鼓囊囊,内头包的全是喷香的猪肉粉条馅儿,闻着都叫人馋涎欲滴。母亲没将那角子馍儿完全捏拢,特意于边角开了一条小缝。小凤不解去问,母亲笑嘻嘻,“人老几辈传下,娘家妈看女坐月子都这样捏法,角子开口就是开怀,怕女儿懵懂不知,特意叮咛她小冤家要生。”
说得小凤脸红, “那你几时给我送角子馍?”
她妈:“不送,嫁那么远,想送都走不到。”
说得小凤泪雨淅淅,是啊,为啥我要嫁这糟老头子?人前人后抬不起头不论,娘家妈先不待见!说来都怪我爹糊涂。得!她算把势利鬼爹彻底恨上了。
恨上了就不想回家,死活赖在姐家就是不走,她妈无法,“也好,你姐快到月了,也需人照顾。”
姐这个家确实让人感觉舒心,公公是读书的翰林,家里来往的也多是饱学的温文尔雅之士,像贾若山、薛明、杨杏园、樊后福、高仕全、冯养异、刘锦华、薛资江,包括“一根筋”的姑父程书鹏都是家中的常客。此番又听说奉了省里令,要所属各道各县续修县志,所以来往的格外多些,听他们吟诗作文,高谈阔论,让人顿觉爽心悦耳。婆婆赛翼德天生的长不大,老小孩性格,成天集合一帮徒弟,在后院“嗯呀哈”教授拳术,也挺热闹,小凤挺喜欢。然姐姐胡大凤却总是愁眉不展,小凤好生奇怪,问却不说。大凤:“慢慢你就知道了,一家有一家的难。”
但在赛翼德宁采儿看来,她这一生最得意的便是选择了程聚鹏。他最会经营俩人的感情了,别家都是男人说了算,他却从不对我指手画脚,由着我的泼辣性子来。宁采儿明白自个猛张飞性格,一说就炸,乱世之秋,多亏男人时常提醒才得以保全,所以无论做啥都喜欢俩口子商量着来,从不自作主张。
谚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聚鹏认为她能这样做挺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夫妻之间你敬她一尺,她还你一丈,何必事事她怕你来,你管她!大男人立身处世,凡事要以谦让为本,吃亏才是福!要多想点别人,但往往就是有人参不透,非要逞能恃强不可。
就拿这新到的县知事孙圣文来说吧,巴大点个子,站在那还没有几案高,黝黑的皮肤,肥大的脑袋,圆圆的肚皮,短短的腿儿,搭配不匀的五官,其貌确实不扬,但脾气却大得很,开口一个刁民,闭口一个憨憨,把同僚、可县的百姓全没放在眼里。
逞他能来,显他有本事,蛤蟆眼睛踅摸来踅摸去,一挤一个坏点子,一来就要与韩地百姓使家法。
他“好”权。不仅成天在衙门内思谋如何耍威风,而且还坐了绿呢小桥,前呼后拥满大街显摆,生怕别人不知他是县知事似的。不仅巡,而且变着法儿整人训人,几个轮值的西区团丁,围坐城头掷色子耍牌,抓住每人重打二十大板不说,还把他们的头儿:胡培源和卜曹奎给撸掉了。
他“好”钱。可能当县知事下的血本太大,一来便搜刮上了,一月不到给韩地百姓加了七、八样税,甚或娶媳妇生娃都要交费。气得众百姓骂曰:“你管天管地,还管住了我把屎尿尿。“又别出心裁禁大烟,一人吸食,全族连坐,一户种烟,全村罚钱,纯粹讹百姓钱财。
他“好”玩,会潇洒。这里刚大张旗鼓禁风化,强令解散了薛明办的明伦堂女校,那里便偷偷喝上了花酒。这酒是胡培源请的,菜是新盛园酒楼的菜,地点却选在南门粉巷,胡培源刚丢了官,拉拢县知事下水,还不是想官复原职。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以为换了便服,夜里偷偷摸摸来,但却碰见了也来此溜达的风流才子薛明。把个薛明气得一蹩几尺高,“狗怂伪君子,等着,有你娃好看的!”孙圣文来的时间短,俩个未打过照面,不认识薛明。
他“好”文。只要那里唱戏,他这县太爷必到。这日城隍庙会,众乡绅请了河东蒲剧班子,城隍庙戏台唱蒲剧。孙知事一大早便去了,戏不好好看,却瞄上了人家班子里的当家花旦,非要点人家姑娘的《牡丹亭》戏。
戏牌码过,眼巴巴等着看人家姑娘好身段,却左等右等不见可心的人儿出场,戏台上反闹哄哄唱起了黑脸包公《铡美案》戏。是谁诚心捣乱?看吾老爷如何收拾他,急传令手下衙役,快叫那台上“黑脸包公”不要唱了,换戏!
谁知包公虽下去了,台上却仍旧是男儿戏,而且唱的还是文明新戏《喝花酒》,把个孙圣文气得连叫:“停,停,停!”
这厢孙知事喊叫的不停拌,那边戏却照唱不误,不歇场,而且内容也全是就地取材,编排影射他孙圣文的,看来今儿有人诚心要我难堪!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张狂!
急忙唤过手下衙役,上台将那戏子打散,把他班主揪出来。霎时间,台上便由斯斯文文变成了全武行,那些差役不让演,而戏子们却非要演,你拉他搡,竟搅成了一锅糨子,台下观众也跟着起哄,舌燥呐喊加油。
这些衙役平日干的便是打人捆人的营生,如今主子有令,早卯足了劲要戏子们难堪,这成何体统!哪有错把戏词当真言,不让人说来,不让人唱的?不行,不能任由他一手遮天!
啪!只见人群里忽地窜出一人,上前抡圆胳膊,照孙圣文黑脸庞重重就是一记耳光。丝毫没防备,挨了巴掌,痴愣了半天,孙圣文才反应过来,厉声:“你是谁?为啥行凶打人?”当着众人面失了威,满脸不自在。
来人斥曰:“凭你不懂规矩,连皇帝老子都说要与民同乐,你为啥不让人唱戏?”声若洪钟。
孙圣文:“你……”手指乱颤。
来人:“我咋了?”
孙圣文:“你犯上作乱,殴打民国政府官员!”
一声讥笑,“就你还政府官员,假的!我早打听清楚了,是掏十万现大洋买的。”
 孙圣文:“牛槽伸出马笼头,要你多管闲事,血口喷人?”早恼成猪肝脸。
仰天大笑曰:“我血口喷人?我多管闲事?你做的事才见不得人,说:那日跑南门粉巷干啥去了?”
连这他都掌握了,看来来者不善,坚决不能承认,“我没去,你把人认错了。”狡辩道。
来人:“嗛,我认错了?要不要把那青楼的妈妈找来对证?”
孙圣文:“我不和你对证。”
灰溜溜想走,却扯住不放,跳上台高声将他做的丑事一桩接一桩全抖落了出来,听得台下观众一愣一愣的,感情这货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假正经,伪装的挺好。
不行,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趁了大伙不留心,赶紧偷偷溜了。然回到衙门却越想越气,急将衙役传来,“快快与我打探,看那庙会上行凶之人是何来历?”得,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却诬别人行凶,他这官德性太差。
刚吩咐下去,有那熟知的衙役便说了,“老爷不必打探,此人叫薛明他也。”
孙圣文:“哪个薛明?莫非明伦堂办女校的薛明?早听说这洋疯子难缠。”摇头。
衙役:“正是,那《喝花酒》的文明戏便是他编的。”
孙圣文:“快快于我集合队伍去抓,千万莫要这犯上作乱的疯子跑了!”
衙役:“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孙圣文训曰:“什么死呀活的,这号货巴不得你抓他,抓了正好借机生事,撵走便是,真不开窍!”看来当官的也怕歪人。
原来自打孙圣文关了女校后,这薛明便一肚子不自在,寻机要讨一回公道。那日南门粉巷替人捉刀写信,偶遇孙圣文喝花酒,灵机一动,很快编排了一出《喝花酒》话剧,揭孙圣文老底!戏排下没几天,便赶上这城隍庙会,正好热炒现卖,当着孙圣文面演了一回。虽因孙圣文捣乱没演成,然却出了一口闷气,薛明高兴极了!眼见大伙为演戏受伤挂彩,他很是过意不去,要请剧社同仁到新盛园喝酒。
本以为薛明这书呆子闯了祸,会吓得屁滚尿流逃走,却不料竟大摇大摆喝起了庆功酒,真是傻(蛇)粗胆大!这可难坏了抓人的衙役,不抓吧,面子上下不来;抓吧,县老爷没叫抓。商量来,商量去,竟写了个帖子送上去,言说县知事请他过县问话。
明明是抓,却非要掩人耳目说请,我薛明才不上你死人当,帖子留下,人却“不去”,挎马走了。听闻离去,孙圣文不由窃喜,阿弥陀佛,总算把这尊瘟神“请“走了!
他“好”谋。知道撵走一个薛明,远比杀一个,关一个薛明,要划算得多。这号满口“主义”,叫人洗了脑的洋疯子,金城肯定不止一个,你一杀一关,定会上他们当,激起更大的民变,西安、上海天天都有这号货在闹事。我孙圣文才不上你当,我不杀不关,看你拿啥生事?
孙圣文分析的没错,薛明确实有组织,是孙文一派的民党人士,如今他便准备大闹一场,去西区搬民团。
其实民团不用他搬,也要起事了。西区团总卜曹奎财大气粗,生性好强,孙圣文一声不吭撸了他的团总,卜曹奎感觉挺没面子,他准备交农抗税,撵走孙圣文。
他这招够狠,恰巧命中孙圣文的七寸。话说民国世事不太平,城头变换大王旗,全把韩地当韭菜园,今儿你索,明天他抢,逼得众百姓实在没活路。如今有人出头,四乡二十八里数万庄稼汉,很快便肩扛锄头,手提农具,浩浩荡荡朝金城出发了,他们要向县署交出农具,表示不再种地,不纳皇粮了。
这可吓坏了孙知事,自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也不逞能炫耀自己“好谋”,脑瓜子好使计谋多了。一个劲向驻军李营长求援,然那李营长却纯粹是个光光溜,关紧营门就是不出兵,坑的孙知事差点把他叫爷。看他可怜,有心不管,料定必然难以收场,急急差人去劝,好说歹说,两家都别再闹。
他差的是程聚鹏。军情紧急,双方一触即发,卜曹奎的西区民团眼看已到狮象山下马蔺坳,聚鹏急去挡,“叫声卜叔听我劝,你这事交给我管,何必一定见知事。”
卜曹奎:“今儿本要除民害,看你薄面我暂把兵退。”
劝住了这头,急劝那头,“今儿这事要完,各样税收知事你得全免,只要款子不摊,这交农的大军自会散去。”
孙圣文听完急点头,“除过这还有啥?你快说。只要不交农,千宗万宗我全应承。”
聚鹏替他挡住了汹涌而来的交农大军,孙圣文却“小娃耍蛇,不知深浅厉害”,转过弯就要除掉卜曹奎,要不然这县知事他情愿不当,卷铺盖走人,看来还是气量太小!
孙圣文说人话、不办人事的两面三刀本事,薛明早有领教,忙提醒卜曹奎提防,却大不咧咧,根本不当一回事,薛明无法只好走人。
孙圣文确实“好”谋,为除掉心腹大患,他故意释放烟雾弹,把西区团总的位置又还给了卜曹奎。卜曹奎得了便宜便卖乖,一再声言好好干,前番纯粹误会孙知事。岂不知笑里藏刀,早把死期给他算准。
民国八年(1919年)的中秋节到了,流年不错,诸事顺逐,卜曹奎准备多杀两只羊,好好过一个八月十五中秋节。羊肉圪垯子端上桌,还没扒拉到嘴内,墙外却“叭勾”起了密集枪声,不好!土匪进村了,撒腿就跑。
 
 第二十一回 冯四儿立地成了佛 衙门口舍身刃奸佞
 
话说卜曹奎交农,惹恼孙圣文,暗里起杀机,操下瞎瞎心,便整天都在寻思着如何除掉眼中钉卜曹奎。害怕县前那帮衙役们人熟,下不去手,他出大价钱从外头暗中寻下俩人,一个是前文提到的段老二,再一个便是他的狗头军师阴阳脸。这俩货前几票没干成失了手,常年蜷伏黄龙深山,难得有如此好买卖,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哪能不应承。
不过孙圣文却提出:“干这票你得干净利索,具备三个条件:一摸地理,二内应,三瞅时机。”
段老二:“第一、第三不难,第二要费点周折。”
孙圣文:“乡党,此话怎讲?”孙圣文也是河南人氏,他们算半个老乡。
阴阳脸:“摸地理,瞅机会在我是老本行,不牢你费心;但要内应却难,需知事大人从中代为物色……。”
孙圣文:“好,我慢慢给你物色!”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孙圣文知道这事急不得,需慢慢来。说不急,但眼看三个月已过却仍未访到,面子上还是起了愠色,手下衙役稍不合意就是一顿尻板子,骂的打的,见了他全两腿打颤绕着走。皆骂这货八成得了疯狗病,逮谁咬谁。
这日胸闷气雍,悄悄钻进新盛园楼上喝酒来了,喝着喝着却听楼下吵吵嚷嚷,摔摔打打,搅得人不得安宁。传过店小二,恶声恶气:“楼下谁人舌燥?”
小二:“有个溜光锤吃饭不给钱,胡搅蛮缠?”
孙圣文:“光天化日,反了他了!走,我看看!”
问了原言说饭菜不干净,吃出了苍蝇,非但不打算付钱,还气势汹汹要找店家麻烦。而那店家却满脸冤屈,“已派人盯死,苍蝇乃他故意投放,已好多次了,每来店里吃饱喝足都要将那污物投进碗里,存心赖我饭钱,不信,你搜他身。”
那人一听急了,忙捂口袋,“搜啥身?”哈,哈,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捣鬼你怕啥?
瞧这怂邋里邋遢,一准游手好闲,吃白食吃惯,想出这令人作呕的法子讹店家饭钱,看来欠收拾,忙吩咐贴身衙役,“给我扭了,衙门内问话!”
县知事发话,衙役们锁了就走,镇喝得来人立马泄了气。今儿这事看来玩大、碰到茬子上了,哭爹喊娘,“妈呀,知事大老爷,我再也不敢了。”
“贼不打三言自招,你不敢啥?”孙圣文暗自得意。
"我不敢,……。”吞吞吐吐。
孙圣文厉声斥曰:“快说,说了饶你顿尻板子。”
贼人头耷拉、声似蚊蝇:“不怨店家,苍蝇是我故意投放。”
孙圣文好不得意,对付这等毛贼,他真可谓炉火纯青,手到擒拿,训曰:“你娃娃不好好下苦挣钱,咋想了这号龌龊本事?叫啥?家住哪里?”
答曰:“小人姓卜行四,家住澽河西川南梁卜家。”原是卜老四这活宝丢人现眼。
孙圣文眼前霍地一亮,“啥,那里?”
贼人不解其意,胆怯地重复了一遍,“澽河西川南梁卜家。”
孙圣文接着问:“认识你村卜曹奎吗?”
贼人:“是我本家伯。”满腹狐疑,不知知事大老爷葫芦里究竟买啥药!
孙圣文:“是么?看他面子上,念你娃娃初犯就不追究了,今后若再犯决不轻饶,滚!”
卜老四如遇特赦赶紧跑,暗自庆幸答对了话茬,搬出了卜曹奎这尊真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孙圣文不由哈哈大笑,忙叫过贴身衙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过后,得意出了新盛园。
逢凶化吉,遇难才能呈祥。自从逃过县知事那根法绳,卜老四感觉这段光景撩得赛神仙。打牌他常杠上花,知色子也多半是满贯,赢了钱首先南门粉巷走一遭,接着新盛园好吃好喝要一桌,美美的吃,美美的咥,吃完再把那洋烟馆子下,这样的滋润日子要天天有多好。呸,寡妇做梦,大白天他净说了胡话。
有一句老话:十个赌徒十个光,靠打牌根本发不了财。溜光锤卜老四这阵子手气又不行了,一晚上便将先前赢的输干输净,三天不到借了赌场二百多块高利贷,半月不到便欠的满大街都是账,成天让人追的到处躲债。
这日都快晌午了,肚子里还没进一点吃食,硬了头皮踅进西街口“羊血家”饸饹馆,诚心混三枚制钱一碗凉饸饹,店家却千般羞辱、万般刁难,非逼他这囊空人掏现钱,燥得卜老四面红耳赤。
恰巧这时孙知事也踱了进来,惊曰:“这不是老四兄弟吗?咱俩太有缘分了,吃饭下馆子总能碰到,今儿这顿饭我请了。”
卜老四明显听出他话里有话,拿自个作耍,然腹空那里还顾得与他理论,慌手慌脚,“这可怎么使得?”
孙知事:“使得,酒肉不分家,怎么,看不起我?”
卜老四:“哪敢!”
孙知事:“那你敞开肚皮吃!”
也许是饿急,也许有孙知事腰里钱袋子垫底,反正卜老四一吃起来便真敞开了肚皮,热饸饹要了俩碗,凉饸饹要了一碗不说,还红油辣子饸饹汤泡软蒸馍吃了四个。把个孙圣文瞅得两眼发直,“老四兄弟,你饭量真大?”
卜老四:“哎,这算什么,我西川道有个伙计叫三棱子,瞧病,先生问他来时吃了多少,答曰:今儿有病不能吃,喝了俩老碗米汤,吃了俩老碗干面。气得看病先生一拍桌子,你都吃了那么多,还想再吃多少?没病装病,快走!三棱子却边出门边嘟囔:妈的,你就不知我没病能吃多少。你猜他平日能吃多少?”故弄玄虚。
孙圣文摇头,“猜不出。”
卜老四:“他婆娘尺八锅蒸一笼馍,他一顿能吃两篦子。”夸张地比划着尺八笼锅的大小。
孙知事:“还真能吃,你这不多。”听得入港。
既然县知事喜欢听,卜老四便接着吹,“可不是,有一回我们打牌,他拿尺四铁锅满满打了一锅玉米搅团,喊大伙吃,牌正在兴头都说停一会。众人不吃,他却坐在门槛子上,一铁铲一铁铲往自个嘴里塞。大伙牌打完,肚里饥,一揭锅盖空空无也,忙问,答曰:刚才叫你们不吃,我一个人全咥了。真是个吃货!”
孙知事:“哎,能吃就能干!”
卜老四:“我不行,三棱子他力气大,能举起石碌碡。”
孙知事:“哎,你也不错,愿意跟我干吗?莫闲逛了,咱一块干大事!”
忙磕头如捣蒜,“愿意,愿意!”瞌睡就了个枕头,如今都落魄到衣食无着了,哪能不乐意。
跟了孙知事衣食无忧,卜老四挺喜欢,但却要昧着良心,暗做卧底,让他报告村中卜曹奎行踪。感情卜老四的牌场大起大落,全是孙圣文一手设的局,专等卜老四债台高筑,无路可走来投,却单把卜老四一人蒙在鼓里。说来孙圣文还是“好”谋,但却没有用到正经点子上。
中秋佳节,卜曹奎正吃羊肉圪垯子,门外却噼里啪啦放开了枪,护院团丁高喊:“土匪进村了”。
原是段老二得了卜老四暗中相助,不费吹灰之力攻进村子,慌得卜曹奎急往马房院退,贼人在后喊:“莫让老家伙跑了,孙知事要他人头。”
卜家人听得真切,老爷这次怕躲不过去了。卜曹奎也听清楚了,孙知事要他老命,今儿看来够呛!
进了马房院本欲跨马逃去,却听院外脚步嘈杂,喊声连连,“老家伙跑马房院去了,快些守紧后门。”
得!人家这是有备而来,突不出去了,但这小小马房院,屋无几间,一览无余,该往哪里藏呀?猛瞅见槽前有一大笼麦草,情急生智,提起迅速倒入槽中,翻身跃入,将己身用麦草盖得严实。槽头添了新草,绑在圏中的驴马,也吧嗒吧嗒吃将起来,只半袋烟功夫,一切便复归于平静。卜曹奎这脑瓜子还真管用,隐身得挺好。
那帮匪们,眼见卜曹奎进了马房院,撞开门,却只有牛马吃草,卜曹奎却没了踪影,这怂跑哪垯去了?急向院外高喊:“卜曹奎不见了,你巷里有吗?”
答曰:“没有啊!”
“那跑哪垯去了?莫非还有其它出口?”
院外:“没有啊!我都盯死了。”
院内:“这可就奇了怪了,是这,你快往村外追,千万莫要咱在屋里忙活,这怂却仗着地理熟溜了,我再搜搜也来。”
卜曹奎躺听得真切,不由窃喜,菩萨保佑,今儿看来这牛槽要救咱一命。然有一样,却令他此刻实在不舒服,那便是这帮驴马有草不好好吃,却专往他身上拱来拱去,其实他把驴马冤枉了。
我们常用一个成语:百密一疏。是说渔网虽密,也会有鱼儿漏出网去。同样,喂牛马的麦秸秆,无论你倒腾的多仔细,也会残留麦粒在其中。这帮驴马,此刻便是翻拣草中那几颗剩麦粒儿。这就苦了卜曹奎,明明硌得难受,还得强忍,不敢动弹。
不好,要坏事!这瞎眼驴咋一个劲扯我褂子,八成嫌这布布溜溜碍它吃食,要将其扯出槽去。“我的天爷呀,可再不敢扯了,再扯就坏事了!”
驴又听不懂人话,你对它瞎叨叨啥?这不,非但没管用,还扯得更起劲了,烂怂驴,真是害人的奸臣!这厢驴儿扯得起劲,那里匪们也看得起劲,“哈、哈,这怂钻牛槽了,上!”
一阵乱枪,卜曹奎眼一翻,躺在槽里不动了。驴马受了惊吓,奋力挣脱,再也不拱了。
土匪们得手撤了,卜家人却围着槽头嚎啕大哭,内中要数他俩娃哭得最凶。卜二一边哭,一边还絮叨,“爹呀,县知事该刮呀!他害了你呀!”
卜大:“老二呀,你乱喊啥?”
卜二:“我说县知事杀了咱爹。”
卜大:“你有啥真凭实据?”
卜二:“刚才土匪亲口说的。”
然却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土匪的话,你也信?”
卜二:“咋不能信?”满脸疑惑。
卜大:“这帮土匪杀人越货,最会栽赃于人那一手,孙知事不是那样的人,土匪的话万万信不得。”
说得卜二将信将疑,“如此说来,咱上当了?挨千刀的土匪!”
卜大历色:“正是!大伙切记,是土匪杀人,说错了要遭灭门!”唬得一家老小皆点头称是。
其实他比谁都坚信爹是孙圣文害死的,刚才土匪有意把话挑明,还不是抬出洗脱己责。然敌在暗出,己却在明处,心内此刻即使再难受也得装,否则将招致杀身之祸!他准备瞒过一家老小,暗里寻机会!
他怀疑老爹的行踪,是本家游手好闲之徒卜老四泄露出去的,派人偷偷盯上了卜老四。果不其然,土匪这里一得手,那里卜老四便匆忙进城,直奔了西街衙门。得!是向孙知事邀功请赏去了。内奸找到了,接下来便是复仇的事,他想单干,不告诉自家卜二,提起自家兄弟那张嘴,他害惊害怕,啥话到了他嘴里都藏不住。
要复仇也得首先“学”会装,装作不知,才能骗过敌手。卜老四这内奸暂时还不能动,得向县署“报案”,假意请县里“缉拿凶手”,与那自认为“好”谋的孙圣文斗一回心眼,看谁绷得住!
没探出卜大虚实,孙圣文果然上当,暗喜自个用计高明。不行!得火上浇油,再使把子力,引诱卜家俩娃寻土匪报仇,把火从我身上引开。这不,又是前来吊孝,又是行文各处缉拿,纯粹贼喊捉贼,猫哭耗子假慈悲,把动静闹得挺大,看来他真会演!
他演,卜大也在演,言说:“土匪捉不到,我爹就不下葬了,先丘在家里,等知事大人替他报了仇再入土。”
把个孙圣文“逗”得直乐,真是个憨憨,我让你等,等不着,人臭到屋里才好!
他乐,卜大也在乐,你才憨憨呢!其实与孙圣文斗智的当儿,他早寻开了枪手。他看中一人:河湾程孝勇,从小打到大,他和卜二联手,都未得过手,他信服孝勇武功人品,但死活却不肯。卜大弄不明白,“我出大洋三千,强似你在驮道上跑十年,为啥不干?”
孝勇摇摇头,“不是钱的事?”
卜大试探地问:“那是丢不下老婆娃吧?不怕,事成你远走高飞,嫂子和娃有我!”
孝勇复又摇摇头,“哪里的话。”
卜大:“那是胆怯了?”
孝勇头一仰,“嗛,西川十三村,你随便打听去,我是怕事的人?”
卜大急了,“那到底为了啥?”
孝勇为难地,“我下不去喔手。”
卜大睁大了眼,“怎么,那货不该杀?”
孝勇:“该杀,但与我无冤无仇,咱不能平白无故要人性命。”
卜大气恼,挖苦:“那你做善人,我自个干。”
孝勇摇了摇头,“你杀不了。”
卜大:“杀不了也得杀,父仇不报,我枉为人子。”使了激将法。
孝勇无奈,“那我给你引荐个人吧。”
卜大急问:“谁?”
孝勇:“县前三大金刚:冯四。”
孝勇回绝的,冯四却一口答应下来。他太需要这笔钱了,有了这三千大洋,远走他乡,买房置地,下半辈子便有指望了。看他答应的痛快,卜大心内却反倒心里没底,试探性问:“那要等多长时间?”
答曰:“多则半年,少则三个半月,我给你准信!”
卜大:“是么?”
冯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道理我还懂!你不要多问。”满脸不快。
卜大拳一抱,“好!”
常言道:做贼人心虚,何况孙圣文这老狐狸。自打“除了”卜曹奎这眼中钉,孙圣文便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杀鸡骇猴,全韩地再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与我硬对着干;忧的是,此事若走漏风声,该如何收场?心内总也惴惴不安,疑神疑鬼老害怕有人暗算,不仅加强了县衙守卫,而且还深居简出,不大在人稠广众中露面。
而冯四揽了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急切间难以寻到下手机会,也只好等。
撇过孙圣文,单说这寒暑季节,秋种了冬便藏,转瞬间即是民国九年的除夕。杨彩萍千操心万担忧,终于等到男人程兴邦放寒假回家。
这一年间老听公公说甚:弱国无外交,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成了战胜国,然法国巴黎和会,却反要中国出让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给日本。这就激起了爱国青年学生的义愤,北京发生了“五四运动”,西安也闹腾了起来,政府无奈,只好拒绝在丧权辱国的巴黎合约上签字,真大快人心!
然又听公公念叨,学潮中北京的学生与官府发生冲突,死伤不少。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北京如此,西安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家男人不就在西安求学吗?彩萍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忧心如焚!兴邦啊,兴邦,你可千万不敢出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娘俩咋办呀?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闺女安欣乃河湾程家二十四世长孙女也。
如今既然回来了,彩萍也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兴邦是与兴民一块回来的。其实兴民家里,妻子胡大凤也同样揪心烂肺。俩个相见,顿时喜极而泣,“你个死人还知道回来?”
兴民:“那我走!”
扭头就走,大凤急抱住,生怕丢了似的。
兴民回来了,聚鹏准备关门歇业,带着家小回河湾老家过年,明日即是小年腊月二十三,却忽被衙门内差役喊去,言说:“冯四杀了县知事。“
惊得聚鹏目瞪口呆,“这是为何?“衙役那知,只是摇头。
 
 第二十二回 小凤囡两头不落好 亲姐姐错怪心头寒
 
话说聚鹏正欲回家过年,衙门却报冯四杀了人。县知事被戕,聚鹏那里还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县衙。到时,那新近官复原职的胡培源已先他一步,正伸手从死者孙圣文手里硬拽出一只金钗,聚鹏感觉甚是眼熟,猛然记起儿媳胡大凤嫁来时,娘家妈也陪送了她同样的一只。发觉了他,那胡培源表情极不自然,“亲家来了,大过年,你看这场面。”
聚鹏急看,确实够惨!那孙圣文趴在案几,愣怔怔让枪子崩没了半边脸,肯定活不成了,而凶犯也于数尺之遥,被打成了筛子眼,早没命了,聚鹏认得那是县前三大金刚之一冯四。问:“这是为啥?“
胡培源手一摊:“我也是前脚进门,后边你就跟来了,那里搞得清楚。“话中有话,有意掩饰。
聚鹏:“是么?”盯着胡培源,那里似乎有些不对劲,然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胡培源手一抡,“可不是么,大过年摊上这事,大家年肯定过不好了。”这话是说给在场的衙役们。
聚鹏:“是啊。”
眼光停在胡培源挥舞的手上,啊呀,不对!这怂刚才明明从孙圣文手里拽出一只金钗,现在那去了?分明趁我不注意隐匿了,凭多年官场历练,聚鹏感觉亲家胡培源与这案子有涉。前清知府程聚鹏的眼光够毒,这案子确与胡培源干系甚大。
话说冯四接了这刀尖上舔血的买卖,急切间很难寻到下手机会,心内也很焦灼。终于等得年根,趁着衙役们回家过年心切,衙门里乱糟糟,仗着地理熟,翻墙越脊,匿于孙圣文卧房,预备夜里下手,也好脱身。藏好不久,却飘进来一个美人儿,衙门里行走多年,冯四认得那是胡培源的二闺女胡小凤。
大过年的,她跑这垯弄啥来了?也许是帮知事大人拆洗被褥,打扫屋子来了?但却见闷闷不乐呆坐,不大像?坐着坐着,咋还哭了起来?大为不解,忽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东西,倾于茶盅,冯四霎时啥都明白了,这是要毒死县知事,能下如此狠手,八成孙圣文没对人家女娃安好心。
她要能毒死孙圣文,也省我一宗事,但却觉于心不忍。这娃不论咋说,也是咱看着长大的,自小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殁了实在可惜。
说时迟那时快,正要出面阻止,那孙圣文却幽魂般悄没声息跨进来,早听说这厮好色,今儿看来小凤囡要遭殃。果然,那厮一进门便直扑了小凤,吓得小凤躲躲闪闪,“大人莫要如此,先喝口茶。“
孙圣文:“良宵一刻值千金,喝啥茶?”伸手便扯了小凤头上金钗儿,把玩。
小凤:“还是先润润嗓子的好。”躲闪,捧茶,寻机脱身。
孙圣文:“好,好,好,伯喝我娃一杯茶。”接过茶盅。
不行,得阻止这娃干傻事,她年岁轻轻,为孙圣文这老狗抵命实在不划算!要杀孙圣文,也是我冯四的勾当,轮不上你女娃家出手,你要做了他,让你冯叔我这三千现大洋到哪挣去?
急急闪出界外,大喝一声:“慢!“
惊了二人,“你“声未出,早抡圆胳膊照脑袋就是一枪,孙圣文手中茶盅,也咣当掉地碎了。
高喊:“小凤快走,枪响人就来了!“
那胡小凤也早认得来人即是冯四,忙问:“冯叔,你呢?“
冯四:“莫要啰嗦!“一把推出小凤。
小凤刚跑开,外头嘈杂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冯四对着天空噼里啪啦乱放起枪来,引来一阵齐射,轰然撅倒于地。
趁着冯四鸣枪制造的简短混乱,小凤三拐两拐便回到了县前张巷家中,然惊魂未定,眼前老是孙圣文被打爆头的血丝呼啦场面,语无伦次:“爹,打死了,冯四,有枪,头上,血啊。”披头散发,钗去髻乱。
胡培源:“谁死了?冯四?”
小凤:“不,孙圣文。”
胡培源:“啊!”
小凤:“爹,血呀!”惊秫,捂脸,跑开。
胡培源:“先等等,你有啥物件落下了吗?”
小凤摇摇头,“不记得了。”
胡培源:“凤她娘,招呼好孩子,我去看看。”转身离去。
胡培源暗自庆幸自个先到一步,若不然小凤那金钗明晃晃捏在孙圣文手里,自个就要惹火上身了。然恍惚间又觉适才聚鹏看他的眼光怪怪的,这“笑面虎”永远都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怪模样,看那皮笑肉不笑的方脸,不由人浑身老起鸡皮疙瘩。不行!得先入为主,试探一二他的虚实,“亲家,这事该咋办?”
程聚鹏仍是皮笑肉不笑,“你说咋办就咋办,我生意人管不了衙门里的事。”
呛得胡培源,“我不是没经验吗?”
程聚鹏:“那你具结上报,看人家省里咋说?”俩个心眼不卯,话里话去斗智。
胡培源面有难色,“大过年的,咋报?”
程聚鹏:“怎么,不想报?”将了他一军。
胡培源:“大过年的,报上去,省里能来人嘛?”心虚,给自个找台阶下。
程聚鹏:“那是他们的事。”斜了他一眼。
胡培源无话可说了,“那就报吧。”
程聚鹏:“好,你报。”扭身。
胡培源:“你咋呀?”
程聚鹏:“走呀。”
胡培源:“你不能走,县知事遇戕,事关大体,我们把握不准,要报还得麻烦你写具状。”
程聚鹏:“行,咋写?”
胡培源:“就说孙圣文与属下龌龊,为警员冯四开枪打死,现凶犯冯四业已伏法。”
程聚鹏:“好,我照你说的写。”
县里死了知事,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一大早便传到了澽河西川南梁卜家耳里。喜得卜大夯口大叫:“爹呀,你老的仇,娃给你报了。老二,明日给咱爹出殡。”
卜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年初一,出啥殡?”
卜大:“莫要啰嗦,照我说的做。”一脸肃容。
南梁卜家大年初一大办丧事,着实令满澽河川道人瞧了回稀罕。卜老四一听啥都明白了,人家莫非早一清二楚了,不行!得赶紧跑,若不然肩膀上吃饭的家伙便保不住了。然急切间却难以寻到脱身遁去的机会,所以只好裹挟在送葬人流中,朝墓地挪,隐约间老感到四周有人盯紧了他。
猛地尻蛋上重重挨了一脚,趔趔趄趄跌出老远,只听身后卜二在喊:“还不快跑,等着人家活埋你。”
霎时大悟,拾起身赶紧跑。原来咱早在人家股掌中,若不是卜二提醒,至今还蒙在鼓里,等着村人埋进墓坑给卜曹奎陪葬。
眼看到手的鱼儿却脱了钩,卜大恼怒愤恨不已,若早知便不告诉弟弟卜二真相了。这货没正弦,老是长不大,杀父帮凶杵在面前,却让他通风报信放跑了。哎,卜老四这害货不除,真乃我卜门之大不幸也。
卜曹奎出殡,乡邻程聚鹏当然也在吊丧之列,冷眼观察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对孙圣文的死因似乎又有了新的答案,然一时却找不到其中的关联点。
在他看来,这里刚死了县知事,那里卜家便出殡,那么卜曹奎的死肯定与孙圣文有牵扯,而这卜老四又于其中充当了啥角色?为何卜家人非要致他于死地?程聚鹏搞不明白。还有那遇袭现场胡培源藏匿了的金钗,以及死于案发现场的冯四,程聚鹏更是难以弄清楚。
而胡小凤经此一劫,也是整天目光游移、精神恍惚,夜里常为噩梦所惊醒,这可咋办呀?她娘看着都忧心,“她爹,送娃去河湾她姐家住几天吧?”
胡培源:“好,我派人送。”
胡培源直后悔,不该拿亲闺女做筹码取悦孙圣文。原来卜曹奎遇害后,他已通过道上关系,探得卜曹奎乃孙圣文所戕,急托关系向孙圣文表忠心。这怂不长个子尽长心眼,一肚子瞎瞎点子,满韩地领兵之将如今只剩我一人,卜曹奎一死,自个如果再不夹起尾巴,那下一个横尸街头的没准便是我胡培源了。
胡培源清楚,要搞定孙圣文只能投其所好。这怂不光“好”财,而且还“好”色,好财简单,送就是;只这好色却难倒了胡培源,那南门粉巷的青楼早已不合他胃口,摔摔打打尽给我难堪,这可咋办呀?牙一咬,胡培源押上了亲闺女小凤,这才有了冯四在县衙出手时,意外遇到胡小凤那一节。
眼看冯四为救自个丧命,小凤老觉于心不安,嘘吁泪落,到得河湾,亲姐姐一问,她便和盘托出了。大凤:“二胖,你有张茂堂,依着咱爹那样算咋回事?”姊妹俩自小体胖,见面不叫名字,互相昵称对方为大胖和二胖。
小凤嘴撅。“你当我爱轻薄?没有你大胖命好,嫁不下好人么!”
大凤嗔道:“嘴犟,劝你两句又来了。”
小凤顶嘴,“事实么,爹妈自小就偏你,不给我选好女婿。”
大凤叹了口气,“一家不知一家难,好啥哩。”
小凤惊讶,“怎么,姐夫对你不好?”
大凤眼热,“哎,上了几天洋学堂,嫌弃我土气来了。”
小凤愤然,“反了他了,咱胡家的女儿也不是好欺负的。前时我说你咋闷闷不乐,原是这么回事!”
窗外一个人影忽地一晃又不见了,小凤厉声:“谁?”不好,有人偷听。
大凤忙阻止,“莫喊!”。
小凤:“为啥?”不解。
大凤低声:“是我公公。”
小凤:“老公公站儿媳妇墙根,算怎么回事?”愤然。
大凤叹息,“他爱咋,咋去!”
聚鹏常偷听儿媳妇,大凤早已麻木了,小凤却难下咽这口气,“等着,不能惯他这瞎毛病。”
大凤接着叹息,“好妹子,多年媳妇熬成婆,做女人难啊,要忍。”
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滚落下来,惹得小凤跟着也掉了不少泪珠儿。她是哭她的张茂堂,有人说他打于右任靖国军战死了,又有人说他没死潜回了老家,更有人说他又纳妾了,反正是死是活,张茂堂都没给小凤捎来一丁点音讯。小凤愤激,“看来他眼里就根本没我胡二胖。”明为露水夫妻,他却太较真。
程聚鹏有个瞎毛病,走路脚步子轻,喜欢踩人脚印,常悄没声息,如幽灵般跟踪儿媳胡大凤。此番听罢胡家姊妹私房话,不由窃喜,他对孙圣文遇袭案已基本有了轮廓。前番我说孙圣文手里的金钗儿为何眼熟,原是胡小凤拉在县衙的,感情胡培源为升官发财,连亲闺女都押上了。胡培源啊,胡培源,你让我程聚鹏太小瞧了!冯四,你够义气!
听闻冯四殁了,孝勇不禁大嗷一声,“冯哥,你咋就这点能耐?”他懊悔不该引荐冯四给卜大,生生戕害了他一条命不说,还让冯族凭空多了门寡妇。
而那胡小凤说要程聚鹏好看,也绝不是荒口乱说。这晚,内院胡家姊妹说得热闹,前院程聚鹏心内也直痒痒,高一脚低一脚又侧身夹进虚掩的内院套门,来偷听二人谈话。屋门外一站,满耳却尽是姑娘家背人才咻叨的风流韵事,燥得聚鹏脸热,暗斥:婊子儿,真不知羞!
听不下去了,走!正欲转身,屋门却猛地“吱啦”洞开,热刺飞出一丝水练,聚鹏躲避不及,霎时浇了满头满脸,一股洗脚水的脏臭味。急回避,后头胡小凤却在高喊:“谁?”
聚鹏那里敢应,扭身便走,小凤反而喊得更凶了,“姐,你屋有贼,快抓贼啊!”
慌得聚鹏拼力拉开内院套门,往出跑。谁知还没跑离,劈头盖脸的黏稠液体即糊将下来,比适才的脚臭味还酸还恶心。娘的,一准中她机关,给扣上大粪了,也顾不得许多,撒腿赶紧逃,身后小凤却仍竭嘶底里呼喊:“抓贼呀!”
聚鹏吃了暗亏,本已够恼火,然那胡小凤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第二日故意逢人即说,夜里如何进贼,她如何抓,贼又如何跑脱,满世界乱嚷,唯恐别人不知道,包括程聚鹏。听得聚鹏汗渍,然哑巴吃黄连,有口却说不出,她这张利嘴,聚鹏算是彻底服了,得理便不饶人!
胡小凤虽替姐姐整毛了公公,然却对姐夫程兴民丝毫没有招术。这货愣是软硬不吃,赖在书房就是不与姐姐同房。
她这老宅,一进三院,前头正院,正院后头套两偏院,西侧马房院紧临梁顶上山路,虽与正院相通,却有它独立出入门户,由长工老常照看;东侧临沟院,与前院以套门相连,院内靠崖两孔石箍窑,东西各挎四间厦房,住兴民俩口。兴民的书房在西窑里,大凤一人独守西厢房,夜里难眠,常要住东厢房的妹子陪她。惊得小凤大呼小叫,“我的妈呀,我说咋不生养,原来两年了,你俩口还没圆过房。”
委屈,“他不喜欢我。”
小凤作色,“那他娶你干嘛?”
泪落,“他爹做的主。”
小凤嗓高,“我看也是咱爹逼的,非攀亲结贵,拿闺女们的婚姻当儿戏!”
嘬声:“可不敢胡说,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凤不屑,“狗屁父母之命,毁了我二胖,也毁了你大胖。”
怕得要命,“可不敢这样说爹,忤逆啊!”
小凤想找姐夫说道说道,却成天往出跑,根本不着家。俗云:久别胜新婚,刚回家他便瞎跑啥?看来大凤说得没错,程兴民不喜欢大凤。小凤有些坐不住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这日,兴民与兴邦沿澽河西川道上下跑了一天,摸黑气喘吁吁刚踏进门,门洞内却忽探出一头来,“啊呜”一声猫咪叫,惊得兴民“啊呀,妈”怪叫,谁知那头却哈哈大笑,“姐夫!”
原是小凤这调皮鬼吓人,“咋是你!”
却仍是嘻嘻哈哈,“咋,吓着姐夫了?走!”上前大大方方拉起就走。
男女授受不亲,兴民赶紧躲闪,“饿死了,有饭吗?”
小凤:“有,给你留着。”
兴民:“端我书房来。”
小凤嘴努,“我又不是你屋丫鬟,要端也是我姐端。大胖,你老汉回来了。”
听见喊,大凤急出房,“回来了!”
“嗯”!连正眼都没瞧她,恨得小凤直吐舌头。
受了小凤唆使,大凤热乎乎端饭进去,谁知一锅子烟功夫不到,便给撵了出来。小凤:“大胖,你真窝囊!”
大凤:“我……”了半天,却没憋出一句整话。
小凤:“你怕啥?我就不信俩口子,他能吃了你?”
在这个年节上,兴民就没在家好好呆过,成天随着族兄兴邦瞎跑,言说搞什么社会宣传。小凤闹不明白啥叫社会宣传,但却天天夜里逼大凤给姐夫送餐,日久生情,我就不信捂不热你这圪垯石头,但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程兴民根本油盐不进。
“哼,有你娃好瞧的!”小凤狠呆呆说。
这日擀了碗长面,令端进去,侍立呆站,兴民仍是冷冰冰:“你咋还不走?”
大凤怯懦,“等你吃完,拿走碗筷。”
极不耐烦,“明日拿。”
大凤:“还是拿走的好,过夜便干帮不好洗了。”
兴民:“少磨蹭,告诉你,咱俩没戏!”低头吃他饭。
大凤心酸抽抽搭搭。兴民:“行了,要坐就坐,哭啥?哪来那么多尿水水?”
却仍在哭,搅得兴民心烦,“好,你哭,我走!”摔门便走。小凤急拦,却未挡住,气得直跺脚。
辛苦跑了一天,回到家都不让人消停! 漫无目的踅于干爹家门外,院内彩萍、兴邦夫妇正兴高采烈玩笑。顿生醋意,瞧人家俩口情投意合多恩爱!而自个这父母包办的,一说就哭,根本没一点情调,要不是父母阻拦,早休了她。
不好,这浑身咋忽地热辣辣汗渍,胸腔也似有火,憋得人不得安生,莫非染了热疾?歪歪斜斜跌进家门,吓了他爹一跳,“你这咋了?”
兴民:“我也不知,浑身只是燥热。”
聚鹏:“我给你把把脉。”
十个药铺药铺掌柜,八个医,程聚鹏也通晓望闻问切这一套。儿子这脉相悖乱,眼角充血,乃近于思春之兆也,不知源于何因?莫非吃食上没注意?讯曰:“你吃了啥?”
兴民:“大凤给下了碗面。”
聚鹏:“就这些。”
问:“嗯,我得了啥病?”
瞎了,这贱人给我娃下药了,但观她老实巴交,又似乎不可能,还是问了再说。而兴民正在求学,通晓了还不荒芜学业,千万莫要他知,忙打岔儿,“不打紧,偶感风寒而已,爹熬一碗汤药,调一调即好。”
这厢人病乱哄哄,那厢大凤虽囿于内室亦听见了,急乎乎赶来,连哭带叫:“你咋了?”
兴民:“没事,风寒脑热,爹已给喝了汤药。”
“是么?”知他无事,大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公公也在吩咐,“扶你男人歇息去,明早过来,爹有话问你。”大凤急忙扶了就走。
大病初愈,清早吃罢饭,兴民却还是犟头犟脑不听劝,出门去了。忙依了公公吩咐,惴惴不安来讨示下,“爹有话问我?”
聚鹏:“嗯,兴民出去了?”
大凤:“是的,找安欣她爹去了”兴邦乃她族兄,不便直呼其名,按照乡俗,以其女儿名带出。
 “你昨晚给兴民吃了啥?”话头一转。
回答:“面条啊。”
又问:“你做的?”
再答:“我妹做的,她说她手艺比我好。”
聚鹏:“是么?那天叫她给我也做一碗。”
大凤:“不敢,她小娃家乱说。”
聚鹏:“就问这,忙你的去吧。”打发走了儿媳。
话说到这,聚鹏一时啥都明白了,原这胡小凤才是真凶,小小年纪哪学的妇人媚道?不行,这家里不能容她,再留肯定出乱子!
小凤是亲姐姐胡大凤打发走的。好心不得好报,她没想到,连亲姐姐也怪她吃坏了姐夫肚子,她好不委屈,摔摔打打走了。
送走了亲妹子,大凤的日子并没好过到哪里去,男人兴民照样跑,不仅白天往出跑,而且大半夜也不着家。这夜吃罢饭,又出去串门了,大凤干等不见回,正在熬煎,却忽听门外 “啊呀,妈”怪叫,夜静,那声儿瘆人。
不好,是自家男人的叫声!急往出跑,月亮地里,黑呼呼一人趴于门外,大凤调变:“兴民,你咋了?”
 
 第二十三回 莽黑猪陕北办婆娘 领进家出尽怪洋相
 
话说兴民深夜惨叫,大凤听闻忙上前扶起。兴民:“大凤,我肚子叫人戳了。”
大凤:“啥人?”
兴民:“没看清。”
大凤:“这可咋办呀?”
“快快扶回,包扎止血,请看病先生。”是公公聚鹏,听闻叫声也出来了。
赛翼德:“请那个看病先生?”
老常:“请徐一针吧,他治刀伤有一手。”
聚鹏却摆摆手,“嗛,请他?劁猪骟羊还行!这人伤?还是城里教会牧师的洋药管用。”徐一针替前妻疗伤那一节他还记着,没忘。神医徐一针,在他这里看来不灵光。
说请连夜就请,有聚鹏这永丰药店大掌柜的面子罩着,城里基督教堂的山如仁牧师连夜便赶来了。麻醉清洗,止血缝合,消炎包扎,整整忙乎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兴民的伤处理完。聚鹏自是千恩万谢,馈以重礼。山如仁乃瑞典国人,根本不服他这礼尚往来中国“水土”,“NO,NO"死活不接受,聚鹏无法只好收起。
儿子无端遭人暗算,聚鹏感到其中大有隐情在内边,忙吩咐家人夜里关紧门户,无论谁都不许踏出大门半步。
兴民却嘴一撇:“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打小无母,继母不敢管,爷奶又很娇惯,兴民在老爹面前说话一向放肆。气得聚鹏:“小娃家懂啥!小心撑得万年船,好了伤口你不能忘了身上的疤。”“说:成天和兴邦神神叨叨弄啥?尽干些没名没堂的事,难怪招人暗算。”
兴民却不服,“没弄啥?我这伤和兴邦无关。”
气得聚鹏额头青筋暴跳,“说你还不服,那他可不戳我呢?还不是惹下人了。”
兴民激曰:“好爹哩,真没干啥,也就是贴贴标语、撒撒传单的事。”
聚鹏却猛一拍大腿,“看、看、看,我就知道在外头惹下事了。去年你们学生娃娃上街闹事,人死伤的还少?咋回家了还不安份?”“你没想想,揭帖闹事,搁到大清那是要杀头的!”“听爹的,再莫跟着兴邦瞎胡闹。”
却嘴一噘,“真没惹下事,爱国无罪,你老脑筋不开通。”
气得聚鹏顿时火冒三丈,“嘴犟!那你的伤咋回事?”
兴民:“土匪戳的,他歹人让我逮住了。”
聚鹏嘲曰:“快得了,就你还逮土匪,看清了,几个?”
辩曰:“你还不信,一个,鼓鼓囊囊背一大包,遇着我大喊一声,挨了他一刀,跑上墚了。”
聚鹏:“还真遇着土匪了?”还是将信将疑,摇着头,背放过手走了。
听闻兴民夜里遇刺,左邻右舍一大早便来了。忽地礓下黑猪却在院中喊叫:昨夜土匪偷了他的家,抢走了他娶媳妇钱。蹲在自家院中,村人围了一圈看热闹。
聚鹏急走上前,“那你夜黑弄啥去了?”看来兴民说他遇着土匪是真。
带着哭腔,“睡着了。”
惊曰:“胡说啥呢?睡的我娃替你挨了一刀都不知道?”
惊得黑猪一骨碌拾起,“啥?兴民让贼伤着了,要紧不要紧?真没听见。”
聚鹏:“这么大动静,左邻右舍全惊动了,你住我礓下却反倒没听见,哄谁呢。”遇着这号痴怂货,真让人哭笑不得,脸都气青了。“兴民为你挨这一刀,看来不值。”
黑猪:“哎,我!”自捶了一拳。
有那熟知他睡觉老实的赶紧打圆场,“你啥,聚鹏就这一根独苗,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咋办?”“睡,睡得丢到崖里都不知道!”“定是熟贼偷了你,活该!都怪你说话没把门。想想,都给那个叨叨过?”七嘴八舌。
说得黑猪脸一捂,“记不起了,我的钱呀!“
孝勇:“行了,灾荒年月,没钱有粮也行,我带你陕北办婆娘。”
黑猪:“真的。”转眼即破涕为笑。
孝勇:“哄你弄啥,陕北遭灾,粮比钱管用。”
黑猪:“那好,我先去看兴民。”蹦蹦跳跳去了,众讪笑,真没正型!
兴民受伤,没了帮手,原定的寒假社会调查任务完不成了,兴邦好不沮丧。书生意气,上了两年学,无论看啥都不顺眼,到处宣传鼓动。这不,一大早便赶到薛峰铺子,牛家桥头转弯石楞上,刚刷了一条“坚决收回中国在山东的权益”标语,便给巡查的保卫团捉住了,言说煽动闹事,任凭你嘴皮子磨破,非要扭了见官,急得兴邦胡蹩跳乱喊叫。
然天无绝人之路。脱不了身,正猴急呢,却瞅见本家的孝勇领着驮队转过山嘴来,哎呀,救命的活菩萨来了!急喊:“九老爷,救我!“孝勇在族里行九,大他三辈,理应喊作九老爷。
听见喊,孝勇抬头大吃一惊,“老八,这娃犯了啥事?“
为首的黑脸兵头指着石楞,“乱写乱画,蛊惑人心。怎么,你认识?”看来老八指的就是他这黑汉。他本姓王,行八,久镇澽河西川薛峰铺子。
顺着手势,扫了一眼上头的字,“是我族孙。”“兴邦,你写那作啥吗?”
前头是回答王老八,后头是假意诘责,给兴邦找台阶下。谁知这怂却“一根筋”,“我……”,嘴撅还是不服。
孝勇脸一沉,“我啥?还不快给你八爷赔不是,滚!”吓得没敢再言语,跑了。
王老八:“九哥,使不得?”有些不情愿放。孝勇行九,道上皆唤作程九哥,王老八乃他结义兄弟也。
孝勇眼一瞪,“怎么,不给九哥面子?”
抓耳挠腮,“给,给,给。”
孝勇:“这不就结了。”一甩马鞭扬长而去,理都不理黑汉子王老八。
王老八:“记着我的毯子。”忽然记起,在后头喊。
孝勇未回头,“忘不了。”
仗了本家面子躲过一劫,兴邦再也不敢胡闹了,就是那春季开学,也是一人去的,兴民刀伤未痊,难与他同行。
救起兴邦,孝勇继续领着驮队西去,上年陕北秋旱缺粮,他们驮去的麦子很快便脱手了,回来换了满当当的盐块子。当然也少不了薛峰铺王老八的羊毛毯子,他是拿来孝敬爹的。这货虽脾气瞎,一说就炸,然却是个大孝子,对爹娘从来百依百顺。孝勇愿意白送,也算还他放过兴邦的人情。
听说孝勇回来了,黑猪赶紧打问。这货纯粹想婆娘想疯了,一听说孝勇愿意帮他陕北办老婆,上次就要缠着去。孝勇劝曰:“自打去冬大岭雪封后,就没上去过,陕北啥情况还不知,你等我打前站,摸清楚后再说。”
如今既然心里有底了,孝勇答应带他去。本来说好一个月后再走,然黑猪却天天来,缠得孝勇无法,货齐后十天便出发了,当然黑猪也在其列。他驮了满当当两驮麦,一心换个美貂蝉回来,一路叽叨,“九叔,真能换下婆娘?”面带桃花色。
孝勇:“遭年景,女娃家有吃的就能跟你来。”
黑猪:“那咱去哪哒办婆娘?”
孝勇逗他,“你想去哪哒?”
黑猪:“老话不是说吗: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咱去米脂。”
逗乐了孝勇,“这货懂的还不少。”
黑猪:“那当然么,光棍汉子梦寡妇,啥人操啥心。”
孝勇笑曰:“那你咋娶不下婆娘?”
黑猪艺名“黑娃“。川道农闲唱秧歌,数他发丑使怪,俏皮话多,这阵有哼唧上了,“哎!咱自小不是命苦么,家事不顺父早夭,丢下你侄年纪小,老妈把我抚养大,无有兄弟独自个,从未结发娶过亲,三十而立仍光棒。”惹得大伙笑哈哈。
孝勇应曰:“听叔劝来听叔言,你妈守寡守到死,没见儿媳没抱孙,速快想法把人办。”
黑猪接曰:“你莫说来你莫劝,听你言来更熬煎,我与你点火先吃烟,没人说媒没人爱,我再猴急也枉然。”
孝勇:“南梁卜家听说有个小寡妇。”
黑猪又接曰:“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不是嫌咱大么。”
南梁卜家这小寡妇芳龄二八,嫩的都能掐出水,过门没两天男人便殁了。老马吃嫩草,孝勇猜想,黑猪上门提亲肯定碰一鼻子灰。然却佯装不知,有意诳他,“怎么,你去提过?马蔺坳听说还有个三十六岁的老女子。”
黑猪:“快别提了,咱伺候不起。”
孝勇:“怎么,这个你也提过?”纯粹拿他磨牙消遣,穷开心,反正一路走来也无事可干。
黑猪却不知,“提过,要金要银,要钱要粮,净能支派人。”
孝勇:“咋净遇着这号人?你挑拣不能太大。”
黑猪:“哪里呀,你不知,如今世道不对了,到处女人全涨价,一天一个新价码,咱家穷根本娶不起。”得,太没正弦,戏词都编歪了。
孝勇:“难道十多年,就没中意的?”
黑猪:“有,人家眼头高,看不上咱?”
孝勇正色:“我知你说谁,快死了这条心。”他喜欢荷花,阖村皆知,但人家早已下嫁三棱子。
黑猪:“那我光棒到如今,你说咋办呀?”
孝勇接曰:“驴牵好,驮扎紧,后头跟着莫多嘴,保你婆娘领回家。”
黑猪:“好,我听叔的。”
二人路途寂寞磨牙叨嘴,暂且不提。且说一行到得肤施城已是三日后,骡马店刚歇下,黑猪便急不可耐上街去了。东街走,西街窜,径直走进贩人店。
店家胡子一捋笑呵呵,唱了个诺,言说小伙子来的不凑巧,许多女子全卖了。有个姐儿倒不错,她有一点小病端,脸上麻子数点点,不大不小中等脚,又聪明来又淳朴,不多言语真个乖,样样家务全能做,这样的女子金子都不换。
黑猪肚里真没样,没经过世面没心眼,不说好不说瞎,听完只问要多少,孝勇叮嘱全忘完。店家一听乐颠颠,“客人,你带多少现洋钱?”
黑猪:“无有钱,无有银,只有两驮麦在店。”
店家一听眼放光,而今灾荒米价大,一石谷子一院房,粮食更比银值钱,女娃有吃随你领。遇着这号痴憨货,刀子搭斜狠狠宰,薄薄嘴唇上下翻,颠倒黑白讹黑猪,“麦子再好不顶钱,要引女子回家园,搭条毛驴才给你。”
黑猪:“能成。”
店家一听乐开花,赶紧应承下来,“好,好,好,你驴牵来我给人,咱俩即时便成交。”吃屎碰豆腐,跛驴他卖了好高骡子大马钱。
事说定,精神爽,蹦蹦跳跳往回跑。店前遇着黑孝勇,一脸不快恶眉子吼:“你得是高兴吃了喜妈奶,疯疯癫癫跑啥哩?害我到处把你寻。”
黑猪仍旧嘻嘻笑,“你莫要骂来莫要恼,我今把婆娘办成了。”
孝勇脸带惊诧,“啥,就你还能办成婆娘?病病骡子,瞎瞎驴,不知根,不知底,肚子里有病,根本看不出。集市买牲口,还得请个经纪,何况你娶媳妇。人生地不熟,来历不明,小心上当受骗!”
黑猪头一仰,“哪里?我见过了,年岁不过十七八,白格生生毛眼眼,不胖不瘦扶柳腰,家住米脂闯王乡,年景不好往出跑,情愿嫁来情愿随,叫人越看越喜欢。”
孝勇:“这话你听谁说的?”
黑猪:“店家。”
孝勇:“快得了,王婆卖瓜自吹自擂,他的话万万信不得。”
黑猪:“你话不能这么说。”
孝勇脸一沉,“咋,不听我话?”
黑猪:“这……。”
孝勇:“快把话给他退了,我早托生意上的朋友打听,离城十里有户好女,就这一两天把人送来。”
黑猪:“可是我……。”
孝勇:“你这人咋这么憨?好,好,好,应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的事,你做主,我不管,任你胡闹去,真是个拗劲子!”
黑猪货交清,人引过,走的紧,跑的欢,不觉来到他门前。村人一见起了哄,种地种圪涝,娶媳妇瞅腰细。这娃将人办的撩,模样俊俏腰身细,好似画中一仙子。一路店里不方便,娇情这事不能办。席摆下,堂拜过,酒喝好,鞭响足,新人摸黑进了房,屋门关紧抱紧啦,喋喋不休骚情啦。
黑猪早急不可耐,谁知女子却不干,刚一挨身便吱哇乱叫:“妈,他打我!妈,他脱我裤!”听得窗外众人笑开啦,这女子看来成色不对。
房内黑猪急了,“悄悄,喊叫啥?潮起,快呷。”
抱着就干,女子一急,挣脱跑了,黑猪在后穷追不舍。
 
 
 
 
第二十四回 贾若山教化山大王 鲁莽汉专心课五经
 
洞房花烛良辰夜,新人疯跑黑猪撵,让村人着实瞧了回稀罕。女子边跑,嘴里边嘟囔:“妈呀,鬼来啦,脑门上出角的鬼,肚子里爬蛆的鬼呀!”黑猪感情花钱买难受,把个病秧子娶回来啦。
黑猪恨天恨地恨自家,出门办下烂脏货,一夜泼烦心燎乱,等到天明第二日,不言不语蹲礓边。碎球老妈上前劝,“好娃哩,出门办人真真难,这女虽然害疯癫,照样生育照样养,延你香火暖你被,叫你不再单干过,如今女人要会哄,病秧更要伺弄好。”
黑猪听罢心开窍,他把他妻看得大,愣把小鬼祭成神。一身懒肉怕动弹,疯跑野马不随群。脸不洗,稠鼻多,头发乱盘像草窝。耳坠银簪她不戴,走到人前不嫌怪。前披衣片,后吊带,不顾羞耻不要脸。破破裤,漏中身,扎腿带子她不绑,裤腿拖,裹脚拉,全然不怕人笑话。走东家,串西家,言语粗鲁口舌多。各样针线不会纳,嘴馋吃的真稀样。黑猪气得也没法,只要能生闷脑娃。过门多日不解怀,不知是她还是我。哪位乡党是光棒,听我把话说仔细,出门谨慎莫心粗,办下瞎瞎婆娘家,不顶把钱丢沟里。
黑猪办下这女人,几乎有个惯例,每隔三、五个月便要发一次疯病,摔东摔西,把各样家什砸成稀巴烂。顺澽河西川道到处乱窜,出尽黑猪洋相,惹出一身麻烦。这不,南梁卜家又找来了,喊叫疯女人拔光了他家半亩多麦苗,黑猪一个劲赔不是都不听,定要他赔产,黑猪脸都气青了。
村人围了一圈看热闹,碎球老妈颤颤巍巍拄拐也来了,“可不敢叫疯子乱跑,得看起来。”
黑猪带着哭腔,“一个疯子半条牛,疯劲上来我根本拿她不住。”
碎球老妈:“你不会拿铁链子锁。”
黑猪:“她又不是畜生。”
碎球老妈,“那你任由她祸害人?”
黑猪:“好,我锁。”
有众人帮忙,黑猪三下五除二便将疯女人锁在碾盘上。那疯女人边挣脱,边如杀猪般嚎叫:“妈呀,鬼来啦,脑门上出角的鬼,肚子里爬蛆的鬼呀。”众人一片讪笑。
礓下嚷嚷,兴民蹲在礓上瞅热闹,养伤老闷在屋里他也心急,正好换换脑子、透透气。大凤:“快回,当心伤口着风。”
兴民:“不碍事,我看看就回。”
起身,跟在大凤身后回去了。前世的冤家,打闹出的夫妻,水到才能渠成。兴民刀伤,多亏她端屎端尿伺候,才能好这么利落。兴民边走,边摇头,“这女人疯的实在可怜,远天百里也没个亲人照应。”
大凤:“难道我就不可怜?”眼框蓄泪。
兴民:“你又来了。”
大凤:“我命不好。”
兴民:“莫要这样,我还你女儿家公道就是。”
大凤:“你伤未愈。”
兴民:“这你莫管。潮起,快呷。”
小俩口和好,长工老常早告诉聚鹏了,然聚鹏眼下却顾不得这些。民国世道太乱,黄龙山里的土匪又在北塬学校绑人了,族弟书鹏、妻妹王碧月皆在其中,聚鹏忧心重重。薛明女校办不成,恩师贾若山推荐他们去了北塬井溢小学,谁知去了没几天却赶上土匪掠人,把全校四、五十名师生全绑上了山。
消息一出警动全县,老泰山王道台、胡金莲领着二小子兴锁全来了,哭哭啼啼要他拿主意,出了这等麻缠事,他那里还有主张。恩师贾老夫子亦来问:“土匪绑人不知为那般?”
聚鹏:“还不是讹人钱财。”
贾若山:“那你快筹钱赎人。”
聚鹏:“好。”
钱到,人很快便放了出来,然那家贫者却不得下山,每于山上为土匪砸石箍窑,稍有松懈即以鞭加之,好多人因此落下残疾,丢命不见回还者亦有之。碧月受了惊吓,精神整日恍恍惚惚。
丈人家祖上乾隆朝出过状元,钟鼎玉食,妻妹王碧月那里遭过如此大罪,花容尽落,心疼得丈母娘抱头痛哭,“看把我娃糟践成啥了,叫妈看,你手咋流血了?”
碧月:“钎石磨破的,两个人一组,抬石头,不让歇,抬不动就打。我肩好疼啊,妈你慢些。”原是碰到她肩伤处,疼得呲牙咧嘴,嘘叫、蹦跳。
心疼得老娘,“老头子,快唤看病先生,看把娃折磨成啥了?死挨炮鬼土匪,真不把人当人,当牲口使。”泪雨淅淅抱紧女儿。
碧月:“连牲口都不如,宁把鸡蛋、米汤拌石灰砌墙,都不让人喝,一天只发三把黑豆。”
母亲:“这哪是人吃的东西,喂猪都不好好吃。”
碧月:“不吃哪行,肚里没食,干不动就打。肩磨肿,一挨肩就钻心疼。”
王道台:“天杀的土匪,真不是人,畜生!”
其夫解文泉更是摩拳擦掌,“我找他们算账去!”提了连枷便要上山。
一同放归的书鹏却赶紧拦,“快得了,就你那俩下子,还不够土匪塞牙缝的。”
解文泉:“那我纠集众人烧了他老窝!你不也领过兵,经历过阵仗吗,咋就怕了?”
书鹏:“见笑,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他们人多势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更别说你我。”
解文泉:“这是啥世道?贼比人歪,简直没王法。“
书鹏:“生逢乱世,还是逆来顺受些好。“
解文泉:“老同学,你咋说出这话?太没骨气了1这可不是我原来认识的程书鹏。”他们同为贾若山门生。
书鹏摇头:“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乱纷纷忙罢这厢事,才猛然记起那厢兴民该念书去了,任由他懒散乡间,就把功课耽搁,把大好前程误了。好在赛翼德无事,也情愿护送。
处理完这些杂七杂八家务事,聚鹏准备找恩师贾老夫子商量续志的事。前节孙圣文做知事时,硬将这差事塞于他,虽纠集众人酝酿、筹措很久,但终究还是老虎持天没头下爪,耽搁了下来。现如今县里新换了新知事,又在催促,他准备推举恩师贾老夫子领衔,出任总撰。
谁知却百辞不就,“老朽年迈,力不从心,还是你出任的好。”骚弄着满头白发。
聚鹏:“那里,学生才疏学浅,恐难中其规。”
贾老夫子:“哎,英雄自古出少年,年轻就是本钱!好好干,有我呢。”
聚鹏:“那学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望先生多助我。”
贾老夫子:“那是自然。”
聚鹏:“那咱说说具体事。”
两人正说的入港,一兔唇大汉却忽杵于堂前,豹眼浓须,声若炸雷,“银(您)收学生吗?”唇缺齿漏,说话走气,“您”字成了“银”字。
贾老夫子:“收,既为学堂,焉有不收之理。”
兔唇大汉:“那我明赵(早)来。”
吐字含混,念“早”为“赵”,逗乐了聚鹏,学他,“谁明赵(早)来?”
兔唇大汉:“我呀。”
聚鹏:“开那国玩笑,胡子一把还来上学,真是奇了怪了?”
兔唇大汉:“怎么,先生不然(愿)收?”又以“然”为“愿”。
问住了聚鹏, “这个……?”得,他也学哼唧了。
贾老夫子:“收!你明早尽管来。”摆手,示意聚鹏莫要多言,惹他说话走气,尽出洋相。
兔唇大汉:“好,徒儿走啦。”拳一抱。
得,江湖上那一套都出来了。冲着他背影,聚鹏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笑死人了。”
贾老夫子正色,“这有啥好笑的,圣人不是云:有教无类么!”
聚鹏:“好啦,徒儿也走呀,不惹你老憨笑啦。”笑嘻嘻学来人样,抱拳施礼。
贾老夫子一捋雪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赶快走。”轰他。
然续志伊始,便碰到一大堆难题,他打算请教恩师去。他收的那个兔唇学生,也不知情形咋样了?笑死人了,聚鹏想再瞧回稀罕去。本以为三天的热情,早走了,然却摇头晃脑在诵书,于一班萌童中十分地抢眼。“咿,他还真用起了功?。”
贾若山:“哎,不光愿学,进步还挺快。”
聚鹏疑曰:“那为啥不早读书?”
贾若山答曰:“问了,言说家贫耽搁了。”
聚鹏:“那如今就有时间了?家里走得开?”
贾若山:“这个?还没问。”
聚鹏:“还是问清的好,来历不明,果真起了歹心,你防都不胜防。”
贾若山:“这么说来,还真得问问。”
聚鹏:“可不是吗?最近贼人专挑学校下手。哎,如今这世道,没钱谁供得起娃读书,学堂内全是有钱人家的娃。绑了,他娘老子也出得起赎金。前节井溢初小,一次绑去四、五十便是明例。”
贾若山:“你不要说了,我会去问。说说你来何事?”不愿听,岔开了他话题。
聚鹏:“还是续志的事。”
贾若山:“怎么,碰到难缠事了?”
聚鹏:“正是,我有两个不明。”
贾若山:“说说看。”
聚鹏:“第一断限不明,续志上承嘉庆朝冀兰泰所修县志,下讫于何?是宣统呢?还是民国?”
一捋雪髯,“这个好说,应讫于宣统。一者今日之事,今人尽知;二者今人写今事,受当事人掣肘,难免不痛不痒,有失公允。不是有句老话吗,盖棺才能论定。快说下一个。”
聚鹏:“遍阅前志,卷叠浩繁,我当以何例?”
贾若山:“这个好说,吾乡太史令司马迁著《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为当政者开了一剂治世的良方。我们续志亦当秉其风,曰简曰确,你乃题义不明。”
颌首,“先生教导极是,学生谨遵。”
解决了这两大难题,聚鹏着手续志,很快便草就了一大摞书稿,他准备送贾老夫子审阅。进得学馆,不说看稿,却把聚鹏拉于一旁,悄声细气:“还真让你说对了。”
兴冲冲来,忽然冒出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程聚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说对了?”
急了贾若山,“那个兔唇呀。”压低嗓门,指指外头,示意他小声些。
原是说他,顿生好奇,嘬声:“他咋了?”
贾若山:“是个土匪!”
惊了聚鹏,“啊,你咋知道的?”
贾若山:“他亲口说的。”
聚鹏:“什么来历?”
贾若山:“言说姓雷,河东人氏,只因哼哈,人送绰号雷哼哼。自幼便在黄河滩以搬船为生,只因失手打死船霸,就落草了。”
聚鹏:“啊,他就是惯匪雷哼哼,名头响得很。”
贾若山:“这可咋办呀?”
聚鹏:“夫子莫怕,虎毒尚不食子,他既来投师,即是洗心革面了。”
贾若山:“说得轻巧,能不怕。”
笑曰:“你不是常开导我:有教无类吗?咋不给人家改正机会?”拿他说过的话堵他的嘴。
贾若山:“嗛,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小气!孔老夫子之有子路,我亦有山大王学生,皆千古少有亦。哈、哈,乐乎哉,吾登圣人之阶亦。”大笑而入。
聚鹏赶紧拉住,“你给看看书稿。”
贾若山:“放下,改日吧,为师要睡了。”伸伸懒腰。
顾自而卧,人老瞌睡多,霎时即鼾声如雷,生生把聚鹏凉在一边,只好惺惺而归。谁知前脚刚踏进门,后脚雷哼哼便寻了来,“师兄,师树(傅)不行了。”又以“树”为“傅”。
惊了聚鹏,拔腿就走。
 
 第二十五回 徐一针争地黄河滩书呆子化解纠纷案
 
话说聚鹏前脚刚踏进门 雷哼哼尾随即到了。惊了聚鹏,“你咋来了?”
雷哼哼:“师傅病了。”
聚鹏:“要紧吗?”
雷哼哼:“你去了就几(知)道了。”说话嘴唇漏气,以“几”为 “知”。
也顾不得再多问,随了就走,到时馆早哭声一片。聚鹏眼前一黑,站立不稳,“坏了,天塌了!”
谁知话音刚落,当头即是一声炸雷,一道红光自地而出,攸飞天宇,房脊屋顶砖落瓦掉,霎那间即有砸伤者捂着伤口乱窜,不知哪个还大喊一声:“地震了”,一时竞相逃命,堂阶之上一派混乱。
连忙去拦,然那里拦得住。“站住”!猛听身后一声吼,仿佛又炸一雷,惊得众人呆立原地,回头处却见雷哼哼脸黑眉竖,“红光乍现,师傅升天了。”屈膝跪地,望空便拜,众人急随,口诵青天。这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复归平静,贾老夫子仙去,地震过去了!
过后才听说,原是甘肃固原地震,死伤数十万,余震波及陕甘宁青数省,连远在千里之遥的韩地也有了强烈震感。贾老夫子薨于其时,正应了那句:圣人殁,山崩海啸之讖语。
贾老夫子名满韩塬,唏嘘、吊唁者络绎不绝。门下诸生设灵于县前高等小学堂,供社会各界祭奠,伺后奉安归葬,他教过的学生又于坟前结庐守墓,竟至逾年不去者。
恩师去后,聚鹏很是关心雷哼哼去向,再也不能让他瞎混了。问曰““先生走的急,叫人多少转不过弯,你日后打算咋办?”
雷哼哼:“没想,咱这人笨手笨脚能干啥?”
聚鹏:“若是如此,我有一友,在杨玖娃子靖国军中做事,你若不嫌弃,我荐你去他军中效力如何?”他指鱼平之,如今已在杨玖娃子军中做到了军需官。
雷哼哼:“如此甚好,我愿去。“
聚鹏:“那我即刻修书荐你前去。“
雷哼哼:“多谢,咱虽是粗人,今后也会尊师教做人。”
聚鹏喜曰:“这我就放心了,读书在于明理,不在学问高下,恩师看来没白教你。”
安排好雷哼哼,聚鹏又急去西川南梁奔卜大的丧。甘肃地震,韩地虽鸡飞狗上墙,却没压死一人,偏偏他去了趟三边,却竖着去,横着抬回来,把命丢到三边沙城。
前文提到,南梁卜家原在三边是有字号的,那卜大就掌管着这些商铺,常年坐镇沙城。说到这里,列位可能又要问了,你前节不是说他如何替父报仇吗?咋又去了三边沙城,莫非分身有术?
其实不是分身有术,而是被谣言吓回来的。原这三边一带,自前年起便风传要地震了,害怕地震,撂下生意摊子,卜大跑回韩地,窝在家里一年多都没敢前去。此番过完老父的期期斋斋,放心不下沙城买卖,急着前去,谁知却赶上地震,说来这都是他娃娃的寿限到了,地震收人,一个都不会短,甭看你跑的远。
听他家伙计说,他们前脚刚踏进店门,墙头便见一白头老翁,高喊“地震了”,卜大少水没喝上一口就给压死了。惊得聚鹏,“你看清是一白头老翁?”
伙计:“千真万确。”比划了所见老翁模样。
惊了聚鹏:“是贾老夫子,这么说来,还真成仙了。然他既能救下众生,却为啥救不下一个卜大?吾韩看来又要有事了。”喃喃自语。
说有事,人还没到家,麻烦便找上门来,这回是学鹏找他。聚鹏饭吃饱无事,溜上街角谝闲,家里只赛翼德一人在,本家的学鹏却忽领着伤口外翻、头上血污的徐一针闯进来,惊了赛翼德,“你这弄啥?”
学鹏:“找我聚鹏哥。”气喘吁吁。
赛翼德:“找他何事?”脸带惊恐。
牙干口净三个字,“打官司。”
急了赛翼德,“怎么,你个他惹事了?”疑惑,瞅着来人。
学鹏:“嫂子想哪去了,是找我哥替他打官司。”指着来人。
赛翼德:“咋不早说,吓嫂子一跳。就说嘛,你哥手无缚鸡之力,还能伤人打人,人家捶他还差不多。”长出一口气。
学鹏:“都怪我性太急,没说清,我哥呢?”
赛翼德:“不在,我去喊他。”
“莫叫,吾来也。娃他妈,快给包扎伤口。”原是聚鹏溜达回来了。
谁知徐一针却手一挡,“不包,这就是打官司的证据。”指着他伤口。
聚鹏顿生奇怪,直瞅学鹏,“他这唱的哪一出?”
学鹏一拍脑瓜,“哎,咋忘了介绍啦,不讲理的荣河人把他打了。”
聚鹏:“为啥?”他不是会劁猪骟羊吗?为何遭人打?
徐一针:“你听我说。”
于是将事情的详情过节约略说了。原他徐家堡子靠近黄河,去冬他在黄河夹心滩种了一顷地麦子,如今麦熟收割呀,却来了一拨荣河人,说他把地种过界了,不让收。眼看长成的庄稼却不让收,他当时那个气呀,质问:“这滩上又没标记,凭啥说我种过界了?”
荣河人:“我都种好几年了,去夏洪水一冲,你就来乱占。”
又问:“你说你种了好几年,有谁能作证?“
这下难住了荣河人,吭哧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能做数的证人。徐一针恼了,”你要真没证据,快靠边,我收麦呀。”抹胳膊,挽袖子开镰割麦。
荣河人急了,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打成这般模样。愤愤然,“你要替我做主啊!”
聚鹏:“你这争地官司没那么简单。”
徐一针:“为啥?”
聚鹏:“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官司牵扯俩省,咱韩地的知事,根本管不了人家晋地的民。”
徐一针:“那你说咋办?”
聚鹏:“先包扎伤口,包好慢慢商量。”
徐一针面露焦烁,“龙口夺食,等商量好,麦子早叫割完啦。”
学鹏:“就是的,哥你快带他去见官。”
聚鹏无奈,“好吧,我带你去。”
聚鹏果然没说错,一听说他的案子,那新到的稽知事立马便皱起了眉,“老哥你尽给我出难题,这样的争地官司,从南到北,从芝川到昝村,再到龙门,沿河一十八村天天都有人来告,把人都能熬煎死。”
稽知事所言,聚鹏完全信。原这黄河自出了晋陕峡谷,便没了羁绊,横冲直撞将两岸黄土台塬切下去二十余里宽,然在河道中却反而形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夹心滩。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前文提过,这山陕两岸的百姓便争着种这黄河夹心滩地,仅韩地就有一十八村搅和进来,历史上曾发生过几次大的械斗。明嘉靖朝,两岸还把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最后由皇帝老儿派出钦差,双方挖壕为界,你种东来,他种西,看似互不牵扯,然种了没几年,复又闹腾起来,关键在于河水无常,忽东忽西,挖就的壕沟大水漫过,常被壅平,连一点痕迹都不存。所以历朝在韩为官者,对此都皆头疼。这不,去夏一场洪水,双方又闹腾起来,这可难倒了稽知事。
聚鹏:“那你总得出面交涉。”
稽知事:“早交涉了,难缠的很,我已行文省内。”
聚鹏:“嗛,行文省内做啥,兵荒马乱的,那些督军和省长,成天争地盘都争不过来,还管你这事。”
稽知事:“那你说咋办?”
聚鹏:“好办,俩条。文办:由沿河一十八村选出代表,每期十天,每班两名,轮班过河交涉,和荣河人磨嘴皮子;武办:组织民团下滩武装抢收,文武并用,先保住这料麦子再说。”
稽知事:“这看似可行,却有失公允,万一上头怪罪下来咋办?”
聚鹏:“嗛,真想不到,把乌纱帽看得还挺紧!若怕丢官,是这,红脸你来唱,白脸我韩地人演,不要你抛头露面。”
稽知事:“你们准备咋办?”
聚鹏:“这你别管。”
一听说要与荣河人打嘴仗,徐一针第一个便报了名。这些年黄河洪水倒在他西崖底,把沿黄一十八村老滩全崩完,立在崖边往下看,对面荣河人滩地庄稼真稀罕。看见是滩种不成,沿河人眼圈全发红,集聚五星塔商议如何争地,多琢磨,细盘算,整整商量四、五天,夏忙天刚过即下得河滩,约河东种地滩头,说好种地有界,秦晋友好,然回去却又变卦,大胆领人来搅和。
顿时火冒三丈,纠集众团丁下滩,他母徐唐氏根本拦不住。下了滩,似猛虎,打人好比虎叼羊,荣河人一见把胆丧,抬脚就往水里跳,淹死的人儿实可怜。太原府里阎老醯,听闻忙向沿河派委员,双方约定仍按当年约定,以壕为界,丈地解决纠纷。
节令不饶人,滩地争回已是芒种,沿河人家急忙下滩,犁抓紧来牛打欢,担惊受怕过黄河。摆渡大鹞子船虽看似结实,但花费却大,庄户人嫌贵坐不起,多撑自家小鞋船下河,两道河过完,被褥、锅碗常常进水。好不容易上了滩,跳蚤、蚊子又叮咬得整宿整宿睡不着,隔裤咬的起疙瘩,种滩百姓实在可怜,犁耙好后忙把黑豆种。
滩地刚种过一半,西安府里却把督军换。原这陈树藩自督陕一来,便与于右任的靖国军闹得不可开交,双方拉锯数年,八百里秦川生灵涂炭。北洋阎相文于是在民国十年(1921年)夏,率三师人马入陕驱陈,解散于右任靖国军,做了陕西的第四任督军。
省里一乱,韩地首先不得安宁。前节荣河人在黄河滩吃了亏,本就不服,现在滩地庄稼种不成,更是眼红。听闻陕西换督军,无暇地方,立马在黄河滩插旗架土炮,武力来争地。韩地民团当然也不含糊,招兵不少,然这带队的胡培源却纯属匹夫之勇。他把带团当谝闲,又贪吃,又贪喝,吃了猪肉想海鲜,荣河人夜里来偷袭,过路船户报信他不听,打得韩地四散逃,丢了长枪没了帽,营盘家什全烧完。
种地百姓一见往回跑,多亏徐一针泼出命来殿后,若不然肯定损失不小,提起下滩人人害怕。然那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小叫驴,却无端把命丧,这说来都怪它性格绵缠,不论何时走路都是不紧不慢,噗噗蹋蹋,老落人后。这厢徐一针忙了救人,却把它遗忘了,及至想起时,早已暴毙架滩,肥了荣河人的肠胃。但那驴儿毕竟喂养多年,母亲徐唐氏听闻不禁泪落,呆坐不语,就连嫁出去的妹子徐赛花也是掉了几滴眼泪的。
腿上绑大锣,走到哪都响到哪的胡培源,稀里糊涂败下阵,那里肯认输,回去纠集人马摸黑又下了河滩,三面围住乱打枪。荣河人一听害了怕,虎赶群羊只管跑,种地窝铺全捣烂。老天偏此下大雨,河涨架滩全进水,到处潮湿难以立足,胡培源无法只好撤回。
前后闹腾几十天,双方谁也分不出输赢。河东皮氏蔡知事于是做起和事佬,约韩地、荣河两县,在东龙门大禹庙谈判。双方你说七来,他说三,结果四、六不成,又五、五分,争来吵去又是几十天,眼看好端端一料秋庄稼烂在滩里,也没谈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时,韩地稽知事也卸任回他四川老家去了。
争地官司眼看要泡汤,徐一针那肯善罢甘休。这滩事若要办好,各村只有另选新代表,豁出命上省城去告。沿河一十八村又很快选出了新代表,然却推三阻四,各自小九九乱打,根本不愿出力为百姓实心办事。把徐一针气得浑身乱颤,“你们不跑我跑,我就不信这滩地争不来。”
“也算我一个,你告到哪里,我随到那里,情愿奉陪到底。”原是解家庄新选出的代表解文泉。
感动得徐一针眼泪花子都下来了,终归还有一个支持自己的, “如此甚好,咱即刻便去西安。”
解文泉:“好,我跟你去。”
搭赔功夫,贴上路费盘缠,撞来碰去,省内终于派来俩委员与荣河人交涉,一个姓吴,一个姓梁。然这吴、梁二位到县,却根本不急办理滩地交涉事宜,而是首先从县署借去现洋五百,言说办事需花钱。徐一针、解文泉本以为辛苦请来委员,滩地庄稼便有指望了,却不料此二员赖在韩地金城,连一回滩都没下。不行!不能任由这等肮脏货色糟蹋世事,误了农时,得集合沿河一十八村与他论理去。
众代表下得县来,公厝里眼巴巴干等,吴、梁二员却跑去新盛园喝花酒,你说气人不气人。众人当街逮住一番羞辱,“见过霸道,不讲理的,没见过你这屁心不操的。”“你二人真该收监,吊到城门楼上示众。”“不办事,快把借我县里的钱退了。”
慌得二人连忙告饶,然要钱却没有,早踢踏光了。不行!得请省上另派员调解。说另派,三拖两耽搁便过了民国十一年(1922年)新年。
西安府这回派的委员姓崔,鼻梁架副眼镜框子,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听说还去扶桑之国留过洋。然这书生办起事来,却较真的很,二月底才到得县,三月初一便携县里刘知事下了滩。为接委员和知事,滩里早搭起八间窝铺,然那老天却不住刮起漫天大风,风卷黄沙,眯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于是委员发下话来,“此事我只与前清知府程聚鹏一人理论,你各村选的代表就莫要下滩了。”
聚鹏得令惴惴不安下得滩来,远远望见崔委员正于风沙中,端尖尖一老碗裤带面往嘴里扒拉,头上热汗流油,红油辣子粘满双唇胡须。见他来到,忙紧让,“伙计,你也来一碗,香得很。”
聚鹏:“行,本不饿,看你吃的香的,也想吃。”满嘴生津,憨水哈拉。
崔委员:“刘知事,给他也来一碗。想吃就吃,找啥籍口,看来和我一样,也是个面肚子。”
聚鹏一恭,“承让。”
手一抡,“不谢,吃了还有话问你。”
聚鹏:“行,哪里说话?”
脚一跺,“就这里。”
聚鹏:“这哪是说话的地方?滩里古来风大,你看大人袖口,沙都积了一寸厚。”
崔委员左右开弓,一阵拍打,“不碍事,听说这争地的计策是你出的?”
脖子一梗,“正是,大人以为如何?”
崔委员:“实话实说,不妥!”
聚鹏:“此话怎讲?”
崔委员:“自古国有国界,邻有四至,何为界?以自然地理环境而定。就拿这眼前的黄河来说吧,它虽东西无定,但总有岸畔、宽度里程,能找到中分线,秦与晋,要分只能从河的中线分之,否则,将世代争讼,永无宁日。你们错就错在,没有按自然规律办事,以邻为壑,感情用事。”
听得聚鹏眼前一亮,直竖大拇指,“大人所论,真醍醐灌顶也,以前咋没听说过,你咋能想出如此妙法?”
崔委员:“不是我想下的,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你知道我留洋学的啥?”
聚鹏摇头,“在下不知。”
崔委员:“我留洋学的就是这测量划界的地理学,正好热炒现卖,用在你这争地官司上。”
聚鹏:“原来如此,老夫今日开眼,看来这洋人的学问也大有用处。”
崔委员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说话办事节奏就是快,这厢稳住了韩地沿河人,那厢便于黄河滩上摆起酒宴,下帖请河对岸荣河曾知事、皮氏蔡知事下滩,商量两省划界的事。崔委员把他的想法一讲,那皮氏的蔡知事没说甚,而荣河的曾知事却首先不干了,“你倒说的轻巧,这黄河东西无定,今儿测定的中线,明儿不知哪里河岸一崩就不准了。”
一语提醒了皮氏蔡知事,“就是的。”
崔委员嘴角一抿,“哎,你俩知事有所不知,我这测地划界,是拿经纬线定,只要把黄河中线的经纬度定准了,即使它河再崩,经纬度也不会变,无论何时一测便知。”
驳得两曹哑口无言,然那荣河的曾知事闹腾多时,总也不甘心,嘴里仍嘟哝:“那若是河倒了界,淹了谁家的滩,种的地少了咋办?”
崔委员大叫一声:“你这算问到了点子上,我们今天划界就是解决这些难题。历史上两岸之所以常闹纠纷,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跨界种地的事。现在省界一划,你种你界内的,他种他那边的,没淹种,淹了不种,与别家无干,也与滩淹没淹牵扯不上。”
刘知事:“对着哩,我韩地对划界没意见。”抢先表了态。那荣河的曾知事即使有千个万个不乐意,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这人老多少年闹不明白的争地官司,让他这文弱书生三下五除二便给解决了。
聚鹏挺佩服他才华,本来说好来家一酌,却因丈地划界脱不开身,也就搁在了一边。然那洋疯子薛明却因了崔委员丈地划界,捞到了一份体现他能耐的差事。这货天生就爱鼓捣星象历数,崔委员一到,他便如同伯牙遇见钟子期,千年才得一知音,整日跟在身后,屁颠屁颠下滩测绘画图去了。
这日,聚鹏正于家中小憩,那薛明却慌里慌张闯了进来,言说:“崔委员拦不住,要走。”
惊了聚鹏,“他不是忙着划界吗?走啥?”
薛明:“你去了就知道了。”拉了聚鹏就走。
 
 
 
 
 
 
 
 
 
 
 
 
 
 
 
第二十六回 麻老九醋劲熏破天 郃川界出手掐义兄
 
崔委员巧解争地纠纷,聚鹏正夸他学识人品,要约沿黄一十八村设宴为他庆功,却为何不辞而别?问了,原是与刘知事闹翻。聚鹏:“你与刘知事为啥?“
气呼呼,“他鼠目寸光,昏聩无能。“
听得聚鹏好笑,“此话怎讲?“
崔委员:“好心建议沿河筑堤造田,造福一方,却根本不理踩。“
聚鹏:“于是你就骂了他?“
崔委员:“正是。老实告诉你,在丈量划界的过程中,我就注意到黄河河道虽宽,但来水量却不大,山陕两岸完全可以齐心协力,从龙门向下沿河筑堤,把黄河巨龙锁在主河道内。如此既避免了河冲崖崩,殃及无辜,还为沿岸造出了大片滩地,连起来的平展展大堤,又可跑车走人,改善百姓出行条件。一举数得的好事,任凭你嘴唇磨破,却充耳不闻。“
听得聚鹏两眼放光,“你还真敢想,那得花费多少人工?就为这骂了他?”
崔委员:“嗯,他当官不为民谋福利,难道不该骂?”
聚鹏:“该,但未免过激了些。”
崔委员:“啥,我过激?你注意到了没有,这黄河为啥多年都倒在西崖底,让你们韩地人有地种不成?有泪无处哭?你韩地人不是常说:走芝川弯昝村吗,为啥北乡人到南乡,南乡人去北乡,不直接走塬上路,而要下河走龙门通往昝村,一直到芝川的滩路?还不是塬上沟太多,下坡上坡费劲,没有滩路平好走!如今这水淹了崖下老滩,从芝川向北通往昝村、龙门的沿河滩路还能走吗?早冲没了!”
连珠炮般发问,那容聚鹏答他。诘曰:“你说为啥?”
崔委员:“为啥,因为潮汐引力,对岸山西汾河口泥沙堆积,抬高了他那一侧的河床,水都倒灌到你韩地西崖底来了,修在老滩上的路早淹没了。”
聚鹏颌首,“你说的还真对,是这么个理。”
崔委员:“那你说,我提出筑堤有何不对?”
聚鹏:“你没错,只是耗资太巨,并非易事。”
眼一瞪,“啥?你咋和姓刘的知事一个腔调,缩手缩脚,裹足不前。”
看他神经质表情,忙改口,“行!那你说,我听还不行。”以免他受刺激。
崔委员:“这还差不多。姓刘的官迷,不理民事,少见!”还在生刘知事的气。
忙打断,“错,是遍地都是,你没瞅见!“
崔委员:“此话咋讲?“
摇摇头,“你不懂官场。“
崔委员:“你当我不懂,不就是光光溜吗,我不学!“
聚鹏:“要么你碰壁。你莫把刘知事想的太坏,设身处地,他十年寒窗也不容易。“
崔委员:“不是我想,而是他做出的事让人瞧不起。治黄,百利而无一害他都不干,跑韩地弄啥来了?”
诘曰:“做官来了!对着哩,治黄有益于百代,那为啥多少代人想都不敢想?”
 瞪着童真的双眼,“我不知!为官一任,哪能斤斤计较个人得失?”习惯性扶了扶他眼镜框,不无伤感说。
聚鹏:“那你说计较啥?贪天之功,治黄?没钱拿啥修?乱搞摊派!无底洞,亏个大窟窿,挨人唾沫?为政者最忌心血来潮也。”
长叹一声,“连你也这样说?中国的事情我看坏就坏在这吏治上,因循守旧,将来是非革新不可的。”
惹得聚鹏好笑,真是个书呆子!“好了,上头让你调解争地纠纷,又没让你治黄,要不先修一小段试试?快莫使小性子,你是功臣,我还要设宴请你吃饭呢。”
崔委员:“不吃!”
微微一笑,“还是吃了的好!”
姓崔的委员,解决了人老几辈的争地纠纷,徐一针准备下滩种棉花,好友孝勇答应销往陕北。搭上靖国军杨玖娃子这条线,孝勇这两年发了驮运钱。
原这杨玖娃子自打前节兵败韩塬后,又逢北洋阎相文率师入陕,于右任靖国军散,碾转关中各地,皆无从立足,于是去了陕北,投在蒲地乡党、陕北镇守使井岳秀手下,移防肤施边城,韬光养晦。
然这陕北地界,虽土地宽广,却贫瘠苦寒,不宜麦棉生长,只产些谷类杂粮。杨玖娃子率军南来,手下大多来自关中粮棉富阜之乡,吃惯了家乡的白面细粮,那里受得了如此委屈,军中怨声连天。
手下军需官鱼平之急找乡党程孝勇,叫帮忙搞些麦面上来改善伙食。有这层关系罩着,孝勇的驮运生意越做越大,却不料天杀的土匪,竟于光天化日之下劫了他的货。这趟货是他让徐一针采办的,满满三驮子棉布从东河砭运来,大中午刚过马蔺坳三岔路口就让劫了。这帮土匪说来就来,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大刀片在头上乱舞,吓得徐一针腿肚子抽筋,连货带骡马拱手给了人家,说来还是他大意。到这时才后悔,若是自家的小叫驴活着就好了,离老远唵—吭、唵—吭一叫,土匪受惊早跑了。哎,驴啊驴,你死的好冤,此番回去定当多烧些纸钱,无论无何也要保佑我下次出门平平安安。
白白损失三驮子货,徐一针那个心疼啊,病倒不起了。孝勇听闻哈哈一笑,“多大点事,就把他吓趴下了。二闷,走,随爹给你徐伯送些钱去。”他家二闷过这个年都十五了,殁了大哥,他是爹生意上的好帮手。
徐一针本以为这次亏大发了,却不料孝勇竟把损失全赔了。手攉胳膊挡,“使不得,货没送到,我不能收你钱。”
孝勇:“哎,货是我让采办的,理应我赔损失。”
眼圈一热,“你真够仗义。”
一拍胸脯,“你和我打搅的少,我这人硬叫钱受紧,都不让人背亏,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程孝勇真够仗义的。
徐一针忙提醒:“那你也得小些心,出头的椽子先烂,我总觉是有人眼红,故意在暗算你。”
孝勇:“是吗?”
一头雾水,前后左右捋了一遍,也没理出个所以然,直到驮队又出事了,他才醒过神来,“原是段老二这厮,于麻老九面前害我。”
这回是在薛峰铺子让保卫团截的,领头的还是前节提到的王老八。孝勇:“怎么,不给九哥面子?”
面有难色,“好哥哩,是有人告你偷运军需物资,麻司令下令扣,兄弟我实在无法。”两手无奈一摊。
孝勇:“谁告的?”
拉过一旁,附耳,压低嗓门,“听说是卜老四跟踪,盯死了你。”这溜光锤咋还没死!
气得孝勇暴跳如雷,“狗怂等着,小心开你娃脑瓢。”
吓得王老八赶紧掩口,叫别乱喊,“他有段老二做黑后台。”这厮原来改投了段老二害人。
关系归关系,货终究还是让搜了去,他虽然得了孝勇许多好处,但却不敢违抗骚货司令麻老九的令。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满澽河西川人都知道孝勇生意场上栽了,遇到了剋星。
孝勇清楚麻老九为啥害自个,他和玖娃哥不对付。他们之所以结冤,说来还与互相之间争地盘有关。话说当时陕境,北洋的阎相文虽率师驱逐陈拐拐,做了陕督,但却无法统以全省的军令和政令,忧惧交加自戕而亡后,手下师长冯玉祥,接替他做了陕西第五任督军,仍无法解决土著军阀割据局面,省长刘振华手下镇嵩军和于右任手下靖国军余部,仍不时闹摩擦。
而这麻老九便是刘振华手下的一个旅长,他和靖国军杨玖娃子曾经血里捞人交过手。杨玖娃子北上后,麻老九也于民国十二年(1923年)进驻韩地,大肆扩充军力,收编了好多黄龙山的土匪,段老二,阴阳脸便是其中较大的一支。
段老二投了麻老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程孝勇。当年让怂虎口脱生,想不到如今竟人模狗样发迹了。不行,得狠狠敲打他一下。对付孝勇,段老二如今都不用出手,上嘴唇碰下嘴唇吧嗒几句,麻老九便把他收拾了,谁让你娃没跟对人,交了仇家杨玖娃子这朋友。
日弄完孝勇,段老二下一步想杀杀胡培源的威气。这怂十多年撵的他在黄龙山无处存身,如今一同效力麻司令帐下,仍自恃清高,不拿正眼瞧咱,等着,看我如何收拾你!
其实不用段老二动手,胡培源自个都把绳套脖子上来了,他把二丫头又卖给了麻老九做妾,招了一城的闲话,真不知廉耻。
看来这麻老九也绝非好鸟。他原本不过是一流浪汉,靠投军效力沙场混到如今田地,那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吃了些苦头的,所以格外讲究排场,喜欢有人奉承。此番到得韩地金城,占住南营巷吉五家三进院,搜罗古玩字画陈设,后头婆娘跟下一串串,人送绰号骚货司令。胡培源家的二丫头胡小凤,就是他新娶的第十九房姨太太。
一马不配二鞍,一女不事二男。小凤前节已嫁过张茂堂,胡培源本不打算把她再许人,无奈吉五却暗中教唆使坏。这吉五前节提到,亦非省油的灯,与胡培源、冯四,人称韩地三大金刚,靠了祖上功名,行走衙门多年,因营务与胡培源有了隔阂。如今借麻老九住他家园子,成心要胡培源人前难堪,添油加醋,乱嚼舌头,惹得麻老九动心,派段老二上门提亲。慌了胡培源:“万万使不得。”与平日趾高气扬嘴脸,判若两人。
逗得段老二好笑,“怎么,麻司令提亲都不识抬举?”总算捏住你娃软肋,我叫你再张狂!
委屈得胡培源,“哪里,你不知,我女已有夫家。”
一脸不屑,“狗屁,那你女婿在哪里?”
胡培源:“哄你弄啥,早嫁于张茂堂了。”带着哭腔。
又是一脸狐疑,“那个张茂堂?”
胡培源:“刘振华手下张茂堂!”
段老二:“你是说他,和我还是老乡,传闻早战死沙场了。”
胡培源:“我也听说了,但寡女再嫁,必定有违圣训,你得体谅我!”
段老二呼哧脸一变,“这话你给麻司令说,我只是个跑腿的。”
胡培源挖苦,“快得了,没有你几个瞎怂撺掇,麻司令能知我家有寡女。”
段老二脸一沉,“你冤枉人,谁撺掇了?哪里痒痒哪里挠去,有本事你找麻老九论理去,别拿我跑腿说话的栽赃陷害。”
一提麻老九,胡培源立马陪了笑脸,“我说错了还不行!总之,无论无何也要你老弟费心周全,替我老胡人前挽回点面子。”腮帮上早挂了两行热泪。
观他如此,连段老二也软了心,“好吧,我去说。”
胡培源自是千恩万谢不提,段老二说没说咱也不知道,反正麻老九铁了心要纳胡小凤为妾,胡培源无法只好应了,小凤却死活不肯。
胡培源:“好娃哩,咱一家老小命,眼下全捏在你一人手里,还是应了吧。”
胡小凤:“要应你应,反正我不嫁。”
胡培源眼一瞪,“敢,反了你了。”吓哭了小凤。
一时娘俩,母劝女哭,全变作泪人,“你拿闺女不当人。不论咋说她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娃的终身大事我也要做主,不能任由你摆弄来摆弄去。”
胡培源:“你当我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不答应不行啊。”约略讲了吉五、段老二一伙如何算计他的前情后节。
小凤娘:“那你也不能把娃往火坑推。”
胡培源:“我有啥办法,再说嫁过去光景嘹着呢。”
“我宁愿嫁个知冷知热的穷汉,也不嫁那老色鬼。”小凤争辩。
胡培源:“大人说话,小孩家休得插嘴。”
小凤恸哭,她娘忙哄,“你吼啥?”质问男人。
胡培源:“哎,女大不中留,都是你娇惯的,娃她妈,还是依了吧?”已近乎在哀求。
小凤娘长叹一声,“我女命咋这么苦?”
娶了小凤高兴,麻老九把西安府的戏班子也弄来了,如土皇帝般享起清福,反正没有钱就从百姓征收,一时韩地路有关,渡有卡,税务局、厘金局、禁烟局城乡遍设,烟苗款、差役款、草料款收了一茬再来一茬,才民国十二年,麻老九的税却收到了十年后的民国二十二年,谁要不缴,麻老九有的是皮鞭和枪杆杆。
然麻老九虽横,却制服不了俩个人,一个是洋疯子薛明,再一个就是他新娶的胡小凤。
这薛明前节孙圣文解散女校后,心性仍不减挺高,在冶户川霸郎沟养过羊,金城东关办过织造厂,但均以失败告终,无奈只得栖身县立高等小学堂重执教鞭,好在校长樊后福乃同门师兄,很是照顾。此番也不知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脑子进水,竟带着一帮学生娃娃,满大街给麻老九糊大字报。
麻老九,真可恶,小小皇帝韩地坐,婆娘就有十几个。可怜百姓没法活,差役钱粮比麻多……。
太岁头上动土,你看都说些啥?
惹恼了麻老九,一拍桌子“捉”,手下如狼似虎冲出去,却扑了个空,薛明早上北塬跑昝村去了。手下到得昝村,却听说薛明在西龙门大禹庙演讲。追去龙门又扑了空,言说薛明已过了黄河,跑阎老醯地盘去了,麻老九鞭长莫及,只得派人盯梢,寻机刺杀。薛明受惊辗转北上陕北甘宁边沙城,隐身南梁卜家店里做了账房先生,然还是让麻老九千方百计访得,重金收买店里伙计,摸黑一锤子砸死在炕头。
薛明一生懒散,逍遥自在惯了,有一个花一个,从不积攒钱财。猛然殁了,宗族不旺,妻羸子弱,后事无人料理,多亏杨杏园、高仕全、薛资江、冯养异几个要好同窗出头,凑了些银两,才将他搬尸回籍葬埋。
同窗冯养异平素最是嬉皮笑脸不过,爱说些逗人发笑的呲牙话。这下又逮着了机会,“薛明啊,薛明,你怂不光要我们几个断子绝孙,殁了还要大伙破费。”惹得众人哄笑,皆言这货没正弦。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原来薛明自打县立高小任教后,同窗好友信任,纷纷将子侄、亲戚家娃说来,谁知这货却鼓动娃娃们上街闹事。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他跑了,娃们却糟殃,麻老九进县立高小抓人。书鹏家的二小子兴锁、学鹏的独生子兴运、孝勇家的三闷、冯养异家的冯志高、高仕全家的高存祥几个娃,全让抓去了。西街口贴出告示,言说要砍头,慌得娘老子们纷纷托人求情,然麻老九却越求越张狂,根本不松口。樊后福校长一听火了,“你都别管了,我去,多大点事要杀要剐?”
一听说韩地大才子樊后福来了,麻老九赶紧跑出门厅相迎,满脸堆笑:“樊大校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你可是稀客,平素请都请不来。”
昂首答曰:“不必了,听说你要砍我学生的头,连我也一块砍了。”
眼一瞪,“谁说的?没影的事。”不认账。
忙趁热打铁,“那请你放人,我带回去也好给他娘老子有个交代。”
麻老九:“那是自然,不过你得在新盛园摆两桌,请我手下弟兄搓一顿,平息平息他们的怒气,为这案子他们没少挨我骂。”
樊后福:“没问题。”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是弄啥呢?自个一向看不起这杀人屠夫,不愿与之为伍,今儿倒中了他圈套。原这麻老九虽斗大字不识几个,却好附庸风雅,常以文化人自居。此次移防韩地金城,素闻樊后福才学人品,多次相邀皆吃了闭门羹,连请他吃顿饭都不给面子,麻司令很是窝火。今日求上门来,正好折他面子,出口胸中怨气。
然这麻老九别看在外头挺横,但对屋里女人却丝毫没有了办法,一个个争风吃醋,搬弄是非,搞得他挺烦。尤其数这新娶的胡小凤最是难缠不过,根本就不卖他账,新婚头一夜便与麻老九真刀真枪干了起来。
麻司令爱讲排场,纳房妾都要搞得地动山摇,挺晚才应酬毕,踅进洞房,高叫“更衣”,半天却无人应,顿时火冒三丈,“就说本司令喊你,聋了,没听见?”
小凤嘴一噘,“吵吵啥,自个手又没坏。”
惹得麻老九更为光火,“哎,就说你这娃咋说话的?”脸带凶气。
谁知小凤却不惧,迎着他凶光,斩钉截铁四个字:“自个更去。”
转瞬间大怒,“就说你这娃欠收拾。”习惯性地从腰间拔枪。
那知小凤却先他一步,变戏法弄出一支手枪来,立时惊了麻老九,“你要干啥?”
小凤:“打你这骚货司令。”
眼一瞪,“你敢?”
小凤:“你近前一步试试。”
惹笑了麻老九,“快别闹了,给我。”上前夺枪。
谁知一步没跨出,小凤枪却响了。门外卫士听见动静,呼啦啦持枪冲进来,惊讶地看着小凤手里正冒青烟的枪,不知究竟发生了啥,“司令,这是咋了?”
麻老九:“没事,你胡姨枪走火啦。”得,跟了麻老九,小凤一夜之间辈份陡长,小小年纪竟有人称姨了。
卫士忙问:“伤着人没有?”
麻老九:“没有。”指着自个大褂左侧破洞,“从这打过去了。”
卫士倒嘘一口凉气,“太危险了。“
谁知却哈哈一笑,“危险啥?不危险!小凤真将门虎女也,给我做卫队长吧。”
小凤点头算是答应下来,麻老九平息了这场风波,降服了一匹烈马,得一死心塌地心腹。说来还是他贼,让一个被窝睡的小妾做卫队长,既强似外人千万倍,又在人前给足了女人家面子,不再寻死觅活和他闹。然新纳的小妾差点要了骚货司令命,却没几天便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更有甚者,竟说小凤拿的是剪子,不是枪,若不是骚货司令手脚麻利,他那命根子就让小凤齐茬茬剪断了。
吓得其父胡培源倒抽一口凉气,“这娃不想活了。”
是的,胡小凤确实不想活,但又没有死成,反倒白捡了个卫队长,
唬得麻府中一帮“雀儿”,听见小凤脚步声都两股颤栗。尤其是那老九和十三,一个乃风尘女子,一个是戏班小旦,平日里最会卖弄、恃宠,现在小凤一来,便基本没她俩啥事了。这俩骚货虽满肚子憋闷,然惧于小凤泼悍,敢怒却不敢言,这不,年满月尽的,竟三番五次吵闹着要回西岐老家。缠得麻老九泼烦,胡乱派了俩兵护送。谁知刚出韩地便出事了。
这俩妖精出非正道,平日里便喜打扮的花里胡哨、妖里妖气。此番省亲更是描摹的粉妆玉琢,一瞧即非正经人家女儿。这日出了韩地,到得郃县城小憩,街边要了俩碗热饸饹充饥,竟被一伙丘八瞄上了,看似风尘女子,上来就是一番戏谑。俩个小妾大怒,不去西岐,哭哭啼啼跑回韩地,定要麻老九替她们出这口恶气。
麻老九一听便火,“狗娘养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气煞我也!众儿郎听令,快快集合,杀奔郃县,教训这帮王八羔子去。“
段老二等一帮将领皆曰:“诺。“
 
 第二十七回 犟兴邦舍家赴戎机老泰山仗义解他围
 
话说麻老九领兵出城,你道他要去打谁?原是打他的义弟,娘娘腔高烟杆。可怜高烟杆,自打驻军郃县以来,对拜把子兄弟麻老九根本就没设过防。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正与家人掷色子玩牌,却猛听城内到处乱放枪。心腹马排长慌里慌张跑来,高喊:“司令,不好了,麻老九带人打进来了!”
惊得高烟杆一蹩几尺高,娘里娘气,“你胡说,我九哥不可能打我?”
马排长:“骗你弄啥,惯匪段老二趁夜搭云梯都抢进县衙来啦。”
气得高烟杆破口大骂:“怂挨炮鬼骚货司令,真不够人,逮住剐了他。”
面有惧色,“司令逃命要紧,弟兄们早冲散了!”
可怜高烟杆惨淡经营郃县多年,一夜之间却让麻老九稀里糊涂袭了城。事后才知手下惹事,麻老九把账算到他头上来了。急派人解释,本以为误会消除,麻老九便撤兵了,谁知非但占住城池不还,还出言不逊:“有本事来打!”
气得拍腔子蹦高大骂,但都无济于事,只好收拾残兵,往别处去了。
本就张狂,如今新得了郃县城,麻老九更是嚣张。然抢了人家的地盘,终究心虚,一面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一面又于通关要隘处设卡盘查,严防那家探子趁乱混进来。谁知将令刚颁下去,手下弁目即飞骑而至,“金水沟岸庄子里逮住俩探子。”
院中正教小凤打枪,随口命曰:“二胖,你去看看。”他也妮称小凤为二胖。
二胖小凤得令,即刻点集本部人马,绝尘往金水沟岸而去。到得村口,老远即瞅见井边大树下围了一圈人,想必那俩探子也在其中了,大喝:“何方来的探子?”
谁知手下还没回答,那探子倒高叫起来,“小凤,救我!”
这可就奇了怪了,远在郃县,哪来的熟人?急忙近前,大吃一惊,原是姐夫兴民和兴邦,“咋把你俩绑了?还不快松绑!”急忙吩咐手下。
兴民答曰:“我也不知道,道渴要碗水喝,还没喝上一口,反倒挨了当兵的一火绳。”
小凤斥曰:“究竟咋回事?”
手下弁目辩曰:“他问东问西,还往这小本本上记,觉着可疑就抓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还真不知是太太家姐夫,误会。”忙递上本子,一个劲点头哈腰赔不是。
小凤拿过,胡乱翻了翻,每页上皆录一人名,其下无非记些家住哪里,家中人口地亩多少,收成好坏,粮食够吃不够吃的闲散话语。皱了皱眉头,“姐夫,你这弄啥?”
兴民:“省立师范毕业,回乡途中搞些社会调查。”
小凤:“记这何用?”大为不解。
兴邦:“分析社会现状,你不懂。”伸手要夺本子。
惹得小凤好笑,“啥,我不懂?跟鬼画符似的,难怪人家抓你。”
刚才挨训的弁目听了,也忙诉冤,“就是的,你不知,我们这旱塬缺水,村里井中每日打上的水,是要均匀分于各家各户的,你道渴,喝就是,谁也不言语,权当喝大家的。你俩不懂乡俗,问东问西,谁敢应称,应了他家分的就少了,难怪村人不待见,要报官撵你。”原是这么回事,小凤直觉好笑。
本以为误会说开就没事了,谁知那兴邦却青筋暴跳,“不行,平白无故遭绑,不能就这么完!”火气看来蛮大。
兴民知他一根筋老毛病又犯,赶紧拦,生怕同州上掌渡那一节再演。小凤却还是动怒了,“你这人出门说话莽撞,还怪人家逮你。”
程兴邦:“我……。”还是不服,硬给兴民拦下了。暗自庆幸,多亏遇见小凤,若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小凤手一摆,“姐夫,快拉走,我姐还在家担心。”
说担心,大凤还真想自家男人了。她现在已是俩个孩子的母亲,一对龙凤胎儿女你哭他拉屎,忙得大凤成天前脚踩着脚后跟,连吃顿整饭的功夫都没有。盼兴民回家,是想让他分担些,谁知书念成了呆子,娃不会抱,饭不会喂,只知抱本书来读,气得大凤泪落,“要这死人有啥用。”
叨叨个没完,俩个免不得叮牙犯嘴,吵吵嚷嚷也就到了民国十三年(1924年)的大年初一。本以为自个在家憋屈,谁知兴邦大年初一来拜年,一进门也是长吁短叹。忙问:“为何?”
低了头,“还不是为家务。”
兴民:“怎么,与嫂子闹翻了?天上下雨地下流,俩口子打架不记仇。”得!自个屎尿还没擦干净,倒想起劝别人。
兴邦手一抡,“你想哪里去了。”
大为不解,“那为啥?”
兴邦:“我弟兴锁嫌我拽连大,要分家。”
兴民:“为啥?”
兴邦:“还不是怨我上学花销大。”
愤愤不平,“他不也在县立高小念书吗?”
兴邦:“为供我早不念了,随我二爸黄龙山开荒种地去了。”
兴民:“原来如此,亲弟兄俩个,他不该闹分家。”
兴邦:“也不全怪兴锁,我那弟媳太能。”兴锁媳妇翠娥,仗着薛峰娘家势大,本家王老八执掌西川民团,娘家哥王天赐又无人敢惹,平日里便很刁蛮,根本不把哥嫂放在眼里。
兴民:“我说呢,兴锁就不是那样的人。哎,好多事,一夹杂这些长头发女人,麻烦便来了,大凤也在和我闹。”约略讲了过节。
兴邦不无伤感,“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在一起过,一家不知一家难。”
兴民:“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师范毕业后打算。”
兴邦:“别问了,说你。”似有难言之隐。
兴民:“听说省上今春有公费留学日本名额,我想报考,你也去。”
 兴邦:“我不去。”
兴民:“怎么,缺盘缠?让我爹垫。”因了同族关系,兴民这两年接济他不少。
兴邦:“不是这个意思。”
兴民:“那是为何?”
压低了嗓门,“我想南下广州。”
兴民:“干啥?”
兴邦:“报考黄埔军校。”
兴民:“然你那个底子,放弃学业实在可惜,还是回去与亲爹商量后再说。”前节提到,因了生母碧云难产,兴民认书鹏俩口为干亲,称书鹏为亲爹。
兴邦:“不用,我意已决。我是心忧咱们这个国啊,皇帝换作大总统已十余年,虽为民国,却无法实现统一,晋豫鄂滇,奉直皖浙,大小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听说民党人士在广州拥戴孙文、孙中山先生做了大元帅,聘用俄国人办起黄埔军校。我想追随中山先生救咱们这个国。”
兴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恐怕情投意愜的嫂子也不会同意。”
原本弟兄俩个就闹分家,现在兴邦又要撇弃家小,把养活爹娘的包袱全甩给兄弟,兴锁媳妇翠娥更不乐意了,出出进进脸拉下,不搭理他俩口子。气得彩萍眼圈发红,“安欣他爹,你能不能不去?”
兴邦沉默良久,语曰:“逢此国家危难之秋,大丈夫当心系天下,勿以家小为羁绊,我不甘心啊!”
杨彩萍:“可是眼看就要祸起萧墙了。你弟俩口麻糜子不分,没有一个清白货。”
兴邦又是一阵沉默,仰头,“难道你也不支持我?”
杨彩萍:“支持!”热泪盈面,夫妻痛声。
兄弟俩个闹到如此田地,作为一家之长的程书鹏不得不出面干涉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清朝完蛋,坏了仕途经济,自个虽饱读诗书,却只能蜗居乡野,以教书为生,收仨俩束薪,靠弟兄分家拢得的十几亩薄田勉强糊口。光景远不如亲弟弟学鹏,人家俩口杀猪宰羊,黄龙山开荒种地,日子红火着呢。唯一支撑自个的,如今恐怕也只剩了这儿女出息。膝下两男两女,平日里他所看重者唯长子兴邦也,全家人咬紧牙关,供他读书读到师范毕业,早难以为继,眼下更是妯娌不睦,再也供他不起。
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除了当孩子王,啥也不会。他不想兴邦仍走自个老路,他要长子弃学从耕,替父挑起重整家业的重担,然却给兴邦拒绝了,“爹不是常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教儿子吗?如今倒要我终老乡曲?”
父亲“咱这个家,供你不起。”
儿子:“我不要你们供,我投笔从戎。”
父亲受惊打了个激灵,“好娃哩!打仗是要死人的,快莫动这个念头。”
儿子:“你误会了,我是要报考军校。”
父亲:“那也不行,当兵吃粮那都是蛮人所为,你一个学生娃少掺和。”
脖子一梗,“反正我要去。“
父亲:“你咋这么犟,看来这个家非分不可了。”
儿子:“分吧,也省得女人干政,兄弟失和。”
父亲:“你想的轻巧。”
说分就分,年没过完,兴邦、兴锁弟兄俩个便拨锅另过了,中人乃族长聚鹏。虽已写清父亲随大儿子兴邦,母亲随小儿子兴锁,然俩个闺女尚未出阁,又注明老俩口暂不分开,由娃们均摊公养。
也是合该有事,这芝川城的醉汉张二两,本极少到外甥女杨彩萍家走动,然河湾村人今春却偏偏唱起了秧歌,唱起秧歌便把他这行家里手请来了,请来了就到外甥女彩萍门前了,到门前了就得露个面,谁知这一露面,却正好碰上她屋分家。
彩萍手拉嚎啕大哭的安欣,正从婆婆手里接过分得的笼圈、笼篦家俱,张二两却啷里啷格,哼着小曲儿,兴高采烈踏进门,一时吃惊不小,“彩萍,你这?我来的不是时候。”扭头便走。
彩萍忙拦,“舅,你莫走。”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心疼的老娘舅张二两跟着也潮湿了眼窝,“看把我娃恓惶的,这那是舅的宝贝蛋蛋小彩萍啊。”
彩萍:“舅,千万莫要给我妈说。”
张二两:“好吧,看把光景过成啥了?本来我就不同意你这门亲。”赶紧拔腿走,再不走自个也要跟着泪落。
说不告诉,第二日她母却来了,哭哭啼啼硬拉女儿回娘家。书鹏、金莲无法,只得打发儿子兴邦去接,然那里接的回。丈母娘铁了心要女儿离异,将那大门紧闭,一丝儿也不放半句软话给女婿,害得兴邦自晨到昏,自昏到晨,愣是进不了彩萍家门。后来彩萍千般万般央求,她母才命叫进去过话。
兴邦:“伯、婶,我得带彩萍回去。”
丈母娘:“休想!我如此一个乖巧女儿,到得你家才几年,竟给折磨成啥了。你看看,我娃原来见人有说有笑,如今痴愣愣站在那,和个木头人有啥两样。”边数叨边落泪。
兴邦:“都是我的不对。”
丈母娘:“你还有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彩萍要男人弄啥哩,还不是为养活娃和她。你可倒好,我女死心塌地,你却不管不顾,满世界疯去,这不是要她娘俩命吗?你亏不亏良心?你说说,我女进你家,任劳任怨,对上对下有半点闲话没有?你家却那样待她?你弟、你弟媳凭啥欺负?我彩萍有脚有手,是吃他的啦?还是喝他的啦?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还不是你这当大哥的顶不起杠,太好说话,把一个个惯上了天。”
俗语云:老虎护犊,母鸡抱窝,皆厉害害加怕怕也。丈母娘训女婿,唾沫星子乱溅,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根本没兴邦还口的机会,连彩萍都听得脸燥耳热,“妈,这事不怪他。”
 “少插嘴!”母亲训道。
彩萍不言语了,母亲接着漫无主题絮叨,大事没办成,兴邦只有耐着性子听。而老丈人只顾低头抽水烟,连吭都不吭。大约实在说乏,才回过头,“她爹,你不要光抽烟,你是一家之长。”
杨茂山笑了,“说得好着哩,接着说。”
女人:“不说了。”听出他话含讥带讽。
杨茂山又问:“那气出完了没有?”
女人答:“出完了。”
杨茂山嘴一抹,“说完了,气也出完了,我就说呀?”
女人眼巴巴,“你说。”
杨茂山:“叫我说,我只问两句:彩萍,你打算与兴邦过不过?兴邦,你打算拿啥养家?你们一个一个回答,不许插嘴,谁先来?”
彩萍:“我先说,我离不开兴邦。”
话音刚落,母亲即训道:“真是个痴怂女子!“
杨茂山猛地一掼水烟锅子,“没听见?不许插嘴!”惊了女儿女婿,母亲立时嘬了嘴,低头再没言语。
杨茂山威严地:“兴邦,该你了。”
兴邦吭吭哧哧:“我,我,我没想好。”
杨茂山:“看,看,看,我就知道问题出在你这里,不怨亲家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啥话不敢说?说!”
受了鼓励,兴邦终于大了胆子,“我想报考军校。”
杨茂山一听哈哈大笑,“这就对了,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我没看错,是你爹的种,能干大事,年轻人就得有点冲劲,我支持。”
兴邦:“那彩萍母子该做如何安排?”向老丈人讨主意。
岳父杨茂山:“这你不用管。”
扭回身对老婆,“她妈,你领人把偏院腾出来,给彩萍娘俩住,女婿出远门,留在咱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待女人应声:“好”后,复回身对女婿,“这个没意见吧?”
兴邦:“没意见。”无释重负。彩萍母女有了着落,他也好放心出门了。
岳父杨茂山:“那就好。我已荐彩萍到芝川高小教书,另外你们分家也分得几亩薄地,交给你弟兴锁种,胡乱给几个租子,也够她娘俩吃喝了吧?不够,我再贴补些。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兴邦忙不迭,“放心,伯婶如此,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能不放心。”得!紧要处,他还记得讨好、奉承两句,脑瓜子看来够机灵。
岳父杨茂山:“好!”
又复扭头对女人,“她妈,封两包大洋,给兴邦路上做盘缠。”
慌得兴邦,“使不得!我爹已准备好盘缠。”
岳父杨茂山:“哎,你爹是你爹,我是我的,穷家富路吗。”
兴邦眼热,“这可叫我如何报答?”
丈母娘:“不用报答!只要你日后不负我彩萍就行。”
杨茂山:“天下老偏的小。老婆子,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
安顿好彩萍母女,挑了个风和日丽日子,兴邦便与杨杏园的外甥王不留结伴,逶逶迤迤经西安,奔那广州城报考黄埔军校去了,他们乃师范同学。
兴邦为家事耽搁,兴民却早已到得西安,考取了公费留学日本名额。谁知那榜儿却放的忒急,兴民来不及还乡,只写了信儿,告知父母妻子后,便匆匆忙忙东去扶桑,从此三、五载不见,专心留洋做他学问,单单留了大凤在家苦等数年,却不得了也其局。此是后话。
且说处理完家中杂务,聚鹏也终于腾出手来,安心编他县志。延宕四、五载,这部上承嘉庆朝冀兰泰志,下讫于宣统的新县志,再经润色一二,即可付梓面世了。
忽地赛翼德却慌里慌张跑进来,言说满大街吵吵,麻老九奉了新任陕督刘振华令,要移防同州了。兴得聚鹏一拍几案,“太好了,咱药铺欠他的军饷,看来不用交了。”
谁知却嗤曰:“好啥哩,听说他把韩地防务交给了段老二、阴阳脸。”
听得聚鹏心凉,“这才是狼狈为奸,狈虽走,狼却留了下来。”
不知此话怎讲?
 
 第二十八回   卜老四横行澽河川 罂粟花飘曳麦秀黄 
 
话说段老二尚未得金城,满韩地即传言四起。你道为何?原来他横行黄龙山中十余年,把沿山一带的百姓抢怕了。众乡绅暗地里骂麻老九,难道你排兵布阵十多年,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竟将土匪头子委作城防司令!其实大伙把他冤枉了,他虽清楚派段老二镇守金城绝非善举,然却无计可施,因为时局的发展,大大出乎新任陕督刘振华的预料,也超出了他麻老九的想像。
原这袁世凯死后,他手下的北洋军是分作直、皖、奉三系的,冯国璋、曹锟、吴佩孚为直,段祺瑞、徐树铮为皖,张作霖为奉,陕督冯玉祥归于直。他刚抢得陕西地面,奉系却在河南动开了手,直奉战争爆发。坐镇洛阳的吴佩孚急调冯玉祥东出潼关解围。
冯玉祥仓促出关前,带走了陕人胡景翼的靖国军,委豫西人刘振华为陕西督军,率镇嵩军留守关中。
刘振华做了第六任陕督,急调手下麻老九接管同州防务。然这麻老九吃了嘴里的,却净想着碗里的,得了同州府,还不想撒手韩地,实在无人可用,竟把土匪头子段老二从洛邑派来韩地,帮他看守地盘。他这一着不慎,让韩地百姓日后吃尽了苦头。
话说段老二投了麻老九,虽捞了个营官,然手下却还是那么几条人枪。自打接了镇守韩地的差事后,他那个愁呀,环伺四周,陕北镇守使井岳秀、靖国军残部杨玖娃子、河东阎老醯,无论哪个打过来,他势单力薄都难守住。
然手下阴阳脸却哈哈一笑,“段营长你过虑了。插旗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没有兵,咱可以招吗。”
哭丧着脸,“你倒说的轻巧,那是要花钱的,我哪里有钱?”
笑曰:“咱如今有了澽河金城,还怕没钱?”
段老二直摇头,“麻司令都把税收到十年后了,我拿啥收?”
奸笑一声,“你不会另想办法?”
眼一瞪,“你怂又有啥瞎瞎点子?”
阴阳脸诡秘地:“种洋烟葫芦。”
头摇似拨浪鼓,“那咋行?上头不让种。”
阴阳脸:“撑是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不说谁知?”
思忖半天,“好吧,你来弄。”
嘴一撇,“这就对了,保你一年后兵强马壮。”
跟了阴阳脸,溜光锤卜老四如今耀武扬威了,他被段老二委作了禁烟局长。
阴阳脸:“你当局长的任务只有一个:种洋烟葫芦。”
卜老四:“那咋成?我是禁烟局长.”一头雾水。
开导:“真是个瓷锤,你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卜老四:“我懂,你要我装聋作哑。”
阴阳脸:“不光装聋作哑,而且还得把烟膏税收上来。”
卜老四:“好,我马上放出口风去。”然又面有难色,“但不一定有人愿意。”
眼一斜,“咋,你不行?”满肚子的不快和。
卜老四忙解释:“你不知,高仕全、樊后福、冯养异那帮酸臭文人,成天聚到一起不是说东就是道西,这回又有得说了。”
阴阳脸:“你管他,钱眼有火,我就不信他和钱有仇。”面目峥嵘,唬得卜老四唯唯诺诺而退。
阴阳脸找卜老四干这勾当,的确算是找对了人。本来他便好这一口,如今委作局长,王天赐一帮混混立马找上门来,要他提携。乐得卜老四如同老鼠入了粮仓麦囤,自个先过足了烟瘾,完后再散布消息。
民不追,官不究。其实自打大清朝起,这澽河川道就有人在麦垄间偷种洋烟葫芦。如今有瘾君子卜老四做烟膏局长,那澽河川道很快便罂粟花开遍地艳了。
看见别人家种,豌豆眼红也坐不住了, 看着孝勇脸色,“娃他爹,咱也种吧?”低声下气。
岁月的年轮,早已把她推至中年不惑,且还是乡里人说的“四十五卖南瓜”流年不顺年龄,而孝勇才刚三十出头。女人是花,青春年少时争奇斗艳,凋零了就不值钱了,在小十多岁的孝勇面前,豌豆一向说话都是怯怯萎萎的。
嗡里嗡气,“怎么,害红眼病了?”撇了她一眼。
豌豆:“一亩洋烟能顶十亩麦,能不眼红?”看来她仔细盘算过。
孝勇眼一瞪,“你忘了你娘家是咋败的?”当头浇了她一瓢凉水。
豌豆:“没忘,咱只种不抽。”仍不想放手。
孝勇:“那也不行,害人的事咱决不干。”斩钉截铁。
豌豆无奈,“你这人咋这么古板?”
儿子二闷也随声附和,“就是的。”
孝勇训曰:“去,去,去,大人说话,没你小孩子插嘴的份,亏良心的事,我干不出!”
二闷嘬口不语了,孝勇手背放过,满脸不快出门溜达去了。刚出巷即碰见碎球老妈,脸气茄子色,拉着他手不放,“老九,这是啥世道?”孝勇与她同辈。
孝勇:“你说啥世道?”反诘。
碎球老妈:“奸夫淫妇世道!”愤愤不平。
听得孝勇噗嗤笑出声来,“怎么,儿媳荷花又和你闹了?”婆媳俩个一向不和。自打碎球打传头子战殁,三棱子倒插门后,更是三天两头吵场闹架。
碎球老妈拐跺咚咚,“呸,偷人的淫妇,就干不下人活。”
孝勇想笑,“她又把你咋啦?”
碎球老妈:“非叫活活气死不可!”
孝勇劝曰:“儿孙自有儿孙福,娃们的日子由娃们过去,你年纪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生闲气。”
碎球老妈:“你倒说的轻巧,能不气吗?我屋只有这两亩半水浇地,一亩能顶三亩旱地麦,我都舍不得种蓼蓝打靛换钱。她可倒好,竟要拿来种洋烟葫芦,无论咋劝都不听,还不是有人撑腰。”
总算听明白了,原这荷花放着上好的水浇地,不种蓼蓝种,要种洋烟葫芦,难怪婆媳二人闹活。忙劝,“你是说他哥卜老四吧?听说衙门内当局长了,不好惹。”
这蓼蓝蕨草,澽河川道曾经种的到处都是,其汁液打靛可做染料,卖给染坊换钱。
碎球老妈:“呸,不好惹,能把我老婆子咋?我才不怕他!”
孝勇:“你真是越活越固执。”摇摇头。
碎球老妈拐一跺,“我固执?好娃哩,你没经过,光绪三年大旱没吃的,吃一颗酸枣我眼都能亮一截。如今满川道全种了洋烟葫芦,若遭年景,村人拿啥保命?”
提起种洋烟葫芦,孝勇也正一肚子不快活,没正经来了句,“拿洋烟葫芦,一抽全成神了。”故意激老婆子。
碎球老妈果然脸气煞白,“成神,成鬼都没救,害人的洋烟葫芦!”
其实不光碎球老妈不待见,三棱子也不喜欢他这大舅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溜光锤,土匪痞子,每次来不是要东就是要西,真把人惹害扎了,若不是碍于荷花面子,早将他赶出门了。
没成想自个一向不用正眼瞧的卜老四,如今竟人模狗样成了局长,而且还口口声声要提携,让妹夫大胆种洋烟,言下之意有他罩着。气得三棱子泼口大骂:“呸,你作孽祸害人,我才跟着挨众人骂。”
荷花眼一翻,“我哥咋让你吃亏上当了?洋烟葫芦谁不种?连假圣人程聚鹏都在种,凭啥你不种?”满脸不悦。
三棱子忙陪了笑脸,“人家城里开着药铺,是当药材种的。”
常言道:公狗粘母狗,一物降一物。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怪,三棱子别看力大能扛鼎,然在荷花面前却总是俯首帖耳,说来还是他骚情,楞把婆娘当成神来供。结果他虽赔笑脸,荷花却仍撅着嘴,“快得了,你当我不知,明为种药材,还不是暗里偷着卖,专哄你这号老实疙瘩,若查起来也是该禁的。”仍不忘仗她娘家势吓唬人。
三棱子:“这话没证据,可不敢乱说。”
荷花斥曰:“就说,就看不惯他皮笑肉不笑,笑面虎,明为正人君子,暗里不知有多肮脏。”
看她说的愈加离谱,忙阻止,“咱不能和人家比,人家良田连片,吃穿不愁,爱种啥种啥,咱那两亩半河套地还要种麦,要不然天旱吃啥?”
荷花:“我不管,反正我要种。”仍在撒泼。
三棱子:“干妈也不乐意。”抬出碎球老妈。
谁知不提还罢,提了荷花反倒更来气,“她不同意顶屁用。”脸色呼哧一变。
三棱子:“干妈也是好心,咱屋人饭量大,没粮吃咋行?”其实是为自个开责,村人皆知,他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的饭量。
荷花:“那也得种,跟了你,没钱的日子,我实在过够了。”
三棱子无奈,“那就种吧,只是不要全种,留一半种麦吧。”
荷花嗔曰:“真是个吃货,都快把人吃倒灶了。”三棱子非但不恼,而且还嬉皮笑脸,没有见过他这般迁就老婆的,真是个歉痞子。
荷花没想到,这种洋烟葫芦远比种麦要费事。麦种下,过罢冬,草锄勤,水浇足,便等着开镰收割,咥软蒸馍了。
而这洋烟葫芦却要难伺候得多,首先是秋播前,地要整平溜细,犁耙起垄,一个土疙瘩都不能有。接着麦种时节开沟撒籽,搂耙脚踩,全是手工。待这一切完成后,又需小水漫灌,补足地墒,要不然苗出不齐。苗出齐了,又要施肥催生,生怕幼苗不壮,越不了冬。交了九,又要以秸秆覆之,防冻防寒。而这只是苗期管理,真正费工费时的还在春后。
天暖树木发芽后,首先锄草松土,接着爬于地头定苗,一手背宽留一苗,不能稠也不能稀。苗定好,接着施第二遍肥,浇第二遍水,提墒促肥。如此几个月下来,眼巴巴等到麦秀发黄,烟葫芦将成,却又闹起虫灾,麦蛾满天飞,黑黝黝的叶片一块一块发黄枯死。心疼得荷花赶紧用笤帚扫,簸箕揽,布袋装,碾死深埋生怕传染。
好不容易等到割烟了,兴奋得荷花黑了白了都在地头转悠。潺潺澽水岸,红的、白的、粉红的罂粟花下,壮实的茎杆托着浆满汁饱的烟葫芦,如同白花花的现大洋在眼前晃。嗅着沁入肺腑的罂粟花香,荷花仿佛都要醉晕了。
割烟时节,也正是开镰收麦时,两头忙倒不过来,三棱子与黑猪、学鹏几家搭伙收割,一家一天。头天午后,用特制的三刃刀将烟葫芦划开口子放烟。清早露水下去后,一人腰间绑一小瓷罐,收溢出的汁液。
三棱子晌午困乏睡大觉,荷花却还得做饭,洗涮一家老小脏衣脏裤。她生得白嫩,无论何时都把自个收拾得清清爽爽,讨人眼球,如今都俩孩子还是如此。难怪待嫁闺中时,有那么多男人追,闹出无数绯闻。
放烟、收烟最忌雨天,辛辛苦苦割开的烟葫芦,一场雨便给漂没了,因此无论再累再乏,荷花也不敢歇息。碎球老妈人老成精,最喜摆弄望云观天那一套,天天坐在自家门前,东瞅瞅西看看。村人这个过来问:“太婆,有雨吗?”那个说:“您老测得真灵。”
荷花虽不待见,然毕竟劳作一年,误不起,于是腆着脸也来求,“咱家的烟敢放吗?”
撇撇嘴,“云带帽,长工睡觉,有雨不要去。”夜里果然雨下。
明儿又问:“有雨吗?”
碎球老妈:“我瞧瞧,后山有雾,春雾黄风夏雾热,没事,可以下地。”嗨,第二天果然红光丽日,还真神了。
聚鹏得了亲家胡培源准信,把澽河畔一顷多上好水田,全从佃户手中收回,雇人种了洋烟葫芦。眼看麦秀黄要收烟,急差长工老常四处张罗雇短工。眼瞅村人种洋烟葫芦发财,二闷、三闷也眼红坐不住了。聚鹏掏钱雇烟客,说好工钱一天一结,饭食一天三顿调样,赛翼德、胡大凤婆媳亲自下厨,哥俩也想去。
孝勇:“不去,不准粘那害人的玩意。”二闷、三闷嘴撅老高。
豌豆:“叫去吧,娃们下苦挣钱,又不是抽,你这人咋和钱有仇?”
孝勇:“和钱没仇,和那洋烟葫芦有仇。”“记住,若粘了那玩意,和你外爷一样,离死就不远了,去吧。”二闷、三闷一溜烟跑了。
书鹏家里水浇地少,本不打算种,然终究拗不过老婆胡金莲,也就胡乱种了八、九分地,其余全种了蓼蓝。看见别人家烟刚收回来,村口老皂桷树底便有洋烟贩子收购给钱,胡金莲眼都发绿了,回家埋怨书鹏,“就你圣人君子,这不叫栽,那不叫种,能哩吗?看人家聚鹏家里烟收的,用桶从地里往回抬,不知要卖多少钱?”
书鹏:“卖多卖少,我都不眼红!记着,那害人的玩意,咱还是远些的好。”
金莲:“听见了,耳朵都磨出茧了。你呀,老古板。”连讥带讽。
书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教书还能挣俩钱。”沾沾自喜。
斥曰:“就你那俩钱能顶屁用!”
书鹏:“咱家兴锁在黄龙山还开有荒地。”
讥曰:“就你有?人家黑猪、三棱子,谁家没有?”
书鹏:“你这人见钱眼开,眼皮子就是浅!听好了,快把你那洋烟膏子收好,小心娃们沾染。”
不耐烦地:“听见了。”
书鹏:“说你还不听。”
胡金莲:“听着呢!打发人叫回彩萍吧,不论咋说她也是这家的媳妇,不动手老从家里拿,也说不过去。”
眼一瞪,“咋,兴锁俩口又在背后叨叨了,这家业也有彩萍娘俩的份,凭啥他们白种?”提起老二媳妇翠娥,书鹏就害头疼。
金莲指指窗外,“行了,再说就惹人嫌了。好了,是我想安欣了,再说兴邦不是有信吗。”岔开了他话题。
书鹏:“这还差不多。哎,这兴邦忙啥呢?一年多才给家里来了一封信。”
就这还是上年十一月从河南开封寄回的,豫西战乱,邮路不畅,在路上多走了半年。兴邦离家后,原是取道洛阳南下的,无奈到得郑州便碰上直奉大战,吴佩孚沿京汉铁路调兵北上,道路不通广州去不成,只好暂避乡间,盘缠用尽,碾转当地以教书为生。后冯玉祥北京政变,成立国民军,委陕人胡景翼为豫省督军,赴开封府上任。于是投了胡景翼的国民二军。
总算知道了自家男人下落,彩萍很是高兴。然这家也实在不是她待的地方,弟媳总觉她娘俩吃白食,话里话去捎音带把。烟杆还没拔净,彩萍便打算回去了,碰巧芝川娘家也打发人来接。
婆婆胡金莲觉着这样挺好。长子兴邦不在家,妯娌俩个虽拔锅另灶,但为家务仍时不时磨牙叨嘴,害得她俩头为难。瞌睡给了枕头,正好打发走。
肥水不流外人田。书鹏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自家种的洋烟葫芦,自个当然先得尝个仙。自打种开洋烟葫芦,村里面黄肌瘦的瘾君子便慢慢多了起来,连黑猪的疯婆娘也在偷着抽。她那抽法很怪,家穷置办不起烟灯烟枪,烙铁烧红,烟膏子挖一点,吱溜放上去,用草纸卷个喇叭筒扣上,扑上去猛吸,常弄得火烧眉毛、满脸乌黑。
本以为再三叮嘱,老婆胡金莲已将家里烟膏收拾妥贴,却猛发觉二小子兴锁整天哈欠连天,困乏无力不对劲,坏了,这娃粘上毒瘾了!原背着父母,竟不知几时都把烟灯烟枪置了回来,悄悄躺在他屋炕头偷着抽,也不知从哪里搜得。简直能把书鹏肺气炸,斥责胡金莲:“羞先人哩,我说不让种,偏要种,这下把娃害了吧。”金莲理屈不语。
其实这洋烟葫芦不光害人,还招贼招土匪。罂粟喜光喜水不耐旱,只能在河边水浇地种,其它旱塬地块是种不成的。南梁卜家没水田,卜二非常眼红河湾村人那俩烟钱,见了聚鹏阴阳怪气,“听说卖烟发了大财。”
摆摆手,“快得了,听谁说的?你不知,价钱一跌再跌,刨过籽种、雇人工钱,到自家手内早没几个了。”
他没说空。因了大伙都种,澽河川道那一年的烟膏价钱早跌了好几成,聚鹏心疼没卖,全压在手里了。然卜二却不信,“怎么,给我还哭穷,不说实话?不怕,我不借你钱。”
早哭丧了脸,“哪里骗你了,非但没卖,就连你家老四烟膏税,也欠着没交,听说一亩要七、八块,已催了好几回了。”
卜二眼一瞪,“啥?他这不是打劫吗?”
聚鹏也附和,“可不是,种地真不划算,说来还是你那驮运生意牢靠。”
卜二摇摇头,“世道不太平,土匪常出没,也不好做。”
聚鹏:“是吗?那你捎上我的烟膏,听说北边价钱不错,处理掉这批货,好歹我也能交了你家老四烟膏税。”
却头摇似拨浪鼓,“快得了,那东西违禁,都知道咱韩地价低大量往出运,层层设卡严查,不好捎。你河湾孝勇不也跑驮运吗?如此好事,你咋不求他?”
聚鹏:“那倔货,油盐不进,言说害人,发誓永不沾。”
卜二笑曰:“是吗?这倔驴还真有秉性,我再合计合计。”
聚鹏忙说:“合计好了,给我准信,哥不亏你。”
家里的洋烟膏子,总算央了卜二销往陕北,卜老四那高的要命的烟膏税,不等他来催,也交了出去,聚鹏如释重负。
然黑猪却没这般幸运了。先是家里缺少劳力,管护不善产量差了些,接着疯婆娘又偷着抽了些,因而真正到手的钱,便没剩下几个。但卜老四烟膏局计税却是按亩数算,黑猪虽再三再四央求,却分毫都不能少,也就拖着不想缴。
这就激怒了泼皮无赖卜老四,差了手下,非拔掉他这钉子户不可。进门二话不说,绑了便挂于老皂桷树上,着红鼻子王天赐下死手,打得吱哩妈呀怪叫,“我缴,我缴。”
卜老四:“晚了,不要了!民国政府不缺你那俩税钱,打!”又是一阵噼里啪啦。
村人忙央求,这才勉强放下来,要不非打死不可,回家赶紧连借带求,如数缴了他烟款。杀鸡骇猴,打了河湾黑猪,阴阳脸又加派一队如狼似虎匪丁随着,唬得澽河上下,谁还再敢欠他的烟膏税。
瞧着卜老四贡上来的白花花现洋钱,段老二早乐开了花,碎眼眯成一条缝,“婊子儿,还真能干。”
然正在兴致处,手下却冷不丁高喊一声,“营长,大事不好,麻脸老姬打来了。”
唬得一蹦三尺高,“啥,到哪啦?”
 
 第二十九回 阴阳脸酒后吐真言露破绽欲盖缝难弥
 
话说麻脸老姬自打民国七年(1918年)兵败韩塬后,便一直念念不忘何时能重返韩地金城,机会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说来这机会还是刘振华给的。
你道为何?原这刘振华放着好好的陕督不当,竟打起河南豫省主意,与豫督胡景翼的国民军发生冲突,结果被打得大败,逃往山西,连陕西地盘和督军位置也丢了。国民军乘胜进入关中,几经周折,辛亥首义李云龙做了陕西军务帮办。蜗居陕北的杨玖娃子也趁机加入国民军,移师关中,手下麻脸老姬已到大岭柳沟,对韩地金城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本来刘振华兵败,段老二就心慌了神,如今手下再报告麻脸老姬来了,更是慌作一团,惊叫:“到哪了?”
弁目:“柳沟老巢。”
段老二:“嗛,咋不说清,吓老子一跳,还远着呢。”
军师阴阳脸:“切不可大意!”
段老二:“不怕,咱如今有银子有枪有炮,还怕了他不成!打跑就是!”
麻脸老姬果然不是段老二对手,两军刚一接触便跑的没影没踪,撵都撵不上。段老二大摆庆功宴,拿帖子请商会程聚鹏赴宴。聚鹏到时,发现院中已满当当全是人,段老二、阴阳脸、卜老四、胡培源、吉五皆在首席,看来自个来迟了。
见他来了,那阴阳脸立刻大呼小叫起来,“程会长来迟了,罚酒!”递上满当当一碗酒。
不知为何,聚鹏对这阴阳脸一直就没好感,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的花脸,净长心眼,段老二为非作歹多半是他撺掇。本就喜欢人多处咋咋呼呼,显他本事,如今志得意满,更是目中无人,把众人不放在眼里。看见聚鹏文弱,借酒生事,存心要他在众人面前出丑。本不好酒,然人稠广众之下也只得勉强接过,蒙眼饮了,喝得聚鹏眼泪鼻涕全下来了。
本以为就此打住,另作他论,没成想却仍是不依,高叫:“来,再喝一碗!”
聚鹏不解,“为甚?”
阴阳脸:“我们都喝三碗了,你还不该补上?”扭回头大声问:“大伙说,该不该?”
皆是他一党,自然应曰:“该!”
方才都有些脸红头晕了,如今哪还敢再逞强,忙告饶,“确实不能喝了。”
阴阳脸:“哄谁呢,才一碗。”
也不管脸涨脸红,攥住腕子接连又灌了两碗,喝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东倒西歪。亲家胡培源忙拉于身旁,“空肚子喝得急了些,快吃几口菜垫底。”
阴阳脸听见,却连喊:“哎,不多,再碰一个。”又凑了上来。
看来他今儿成心要亲家难堪,忙迎上去,“他多了,我替他喝。”
阴阳脸嚷嚷:“不能替,我就要和他喝。”
胡培源本也是爱出风头的人,哪能容他声高声疾,脸一变,“怎么,看不起人?”暗自思忖,眼下我家小凤无论咋说也是麻老九身边红人,难道还怕了你这等腌臜货色不成?
知他有势可仗,忙陪了笑脸,“哪里?”
胡培源:“那就喝!”咕嘟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翻过空碗盯着,“我完了。”阴阳脸无法也只好喝了,脸色立马涨红了许多。
胡培源:“好事成双,再来一碗。”脸不改色,咕嘟又是一碗,看来确实海量。
阴阳脸已现难色,“我……。”
胡培源:“我啥?怎么,不给面子?”
陪笑,“不是。”
胡培源:“那就喝。”
只好不情愿慢腾腾喝了。暗骂:狗怂张狂啥?若不是忌惮你家小凤,早弄死你娃了!但总也不甘心,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胡团总海量。”
胡培源手一抡,“虽不行,喝一坛还没麻达。”话中含刺。
忙竖大拇哥,“那你给咱打一圈关,热闹热闹如何?”给胡培源设套。
谁知却爽快应曰:“好,我先来,打完该你。”暗忖:看谁套谁。
“行!”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应了,然又心存侥幸,只怕关还没打完,你便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到时还顾得管我。
然令阴阳脸没想到的是,他那一桌六个人,一个没剩全喝过了,胡培源脸色还没变,端直直坐在那。坏了!今儿碰到真佛了,这怂太能喝了!接下来就该自个了,该咋办呀?虽抓耳挠腮,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胡培源却在催,“军师,该你了。”
今儿看来躲不过去了,只好硬了头皮,连赖带取巧往过懵。别人惧他不说啥,胡培源却一个一个监视着,“不行,我们刚才是咋喝的?”
那阴阳脸早没了先前的张狂劲,连连告饶,“我酒量真不行。”
胡培源:“哪来的废话,快喝!再耍奸,就要罚了!”
无奈只得喝一阵、吃一阵,勉勉强强把一圈关打完,那脸竟比先时更红更涨了,看来他酒量确实不行,全凭虚张声势,胡扎呼。乐得胡培源心花怒放,“军师,咱俩再喝一个。”
音变舌僵,“刚才都喝了,还喝!”
胡培源:“胡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阴阳脸:“不……喝!”舌翘,这个字吐出,那个还不知在何处,“你怂人品有问题。”
胡培源笑笑,“我人品咋就有问题了?”
高叫:“你仗势!”
有些恼,“我仗谁的势了?”
瞪着发红的眼泡,“你还不知,你闺女胡小凤。”
胡培源酸楚,“她有啥势可仗?一个小妾。”是说给段老二、吉五听的,怨他们合伙害了小凤。
这厢伤心哽噎,那厢阴阳脸却仍借着酒劲胡言乱语,“你多管闲事?”
苦笑一声,“这又从何说起?”
阴阳脸:“你,你,你…。”醉的太深,吐字早已含混不清。
“军师,不说了,你喝多了。”见他话太多,段老二忙阻拦,直犯熬煎,这怂老毛病又犯了,生怕酒后不知轻重乱说。
这胡培源地头蛇,掌管全县民团不说,他闺女如今更在麻老九面前得宠,不论咋说也得罪不起。然烂醉如泥,哪里还能论得清这个理,斗牛冲天,“不多,谁说我喝多了?你说的,还是他说的?”指指段老二,又指指卜老四,缠着不放。
卜老四生怕他酒后多事,忙堆了笑脸,“谁说了?我没说,没高。”
“那咱碰一个。”东倒西歪逼着,卜老四只好陪着笑脸喝了。
又复问:“你服不服?”
卜老四不解,“服啥?”
“服不服我酒量?”口齿不清。
原是打这小九九,忙息事宁人,“服!”
阴阳脸:“这还差不多。”又复盯上吉五,“你服不服?”
段老二忙朝吉五挤眼,也会意地说:“服!”
复又一个一个去问,若说“服”便放过。但偏偏到了程聚鹏这里,却无论说服还是不服都不肯放过,非要再碰一个。这怂今天看来纯粹和他过不去,借了酒劲也在大喊,“喝就喝,谁怕谁!”咕嘟先灌了下去。
阴阳脸:“吆嗬,就你能喝,看我能不能喝?”咕嘟灌下去一碗,复倒一碗,“我又喝了一个。”咕嘟又下去了,又在倒。
慌得卜老四急忙拦,谁知却不卖他账,“你少来,滚!”搡了他一把。
弄得卜老四脸红不红,白不白,人前丢尽了脸面,劝曰:“你喝多了。”
歪歪斜斜,“x你妈,谁多了?这怂才多了……。”指着聚鹏泼口大骂。
聚鹏火起,“你咋骂人?”
阴阳脸:“骂你算啥,惹燥了,和你爹妈一样,咔嚓弄死。”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
惊得段老二一屁股弹起,也惊了聚鹏,这怂酒后吐真言,爹娘莫非?原来?正暗自思忖,却听段老二喊:“卜四,吉五,快扶军师回去,他醉了。”谁知却骂骂咧咧,说啥也不肯走。
手一挥,卫兵上来连架带抬硬弄走了,“程会长,你莫信他酒后胡言乱语。”阴冷盯着。
聚鹏笑笑,“不会的,酒后说出的话哪能作数。”不露声色,若无其事,不愧是“笑面虎“程稳善家的儿郎。
段老二:“那就好。”仍不大放心,余光再扫了他一眼。
爹娘八成是这俩货害死的,但却不知施了何法?聚鹏百思不得其解,回来悄悄告诉了赛翼德,却一说就炸,“你管他呢,当场冲上去,先结果了这鸟人再说。”
聚鹏:“你倒说的轻巧?那啥结果?”呛得赛翼德语塞。
聚鹏又在数叨:“说过不止一次了,你那猛张飞脾气愣是不改,早晚都得出事。”
赛翼德:“那杀父之仇就不报了?”
气亢,“哪能不报,不报我枉为人子,但需从长计议。”
噘嘴,“又是从长计议,这又要计议到何时。”
烦躁,“这不是与你商量吗。今儿若不是亲家胡培源,我大概就走不出那院子了,好险!”
赛翼德:“这话从何说起?”
于是约略讲了事情过节原委。赛翼德:“这么说,亲家还是咱的救命大恩人。”
聚鹏:“可不是吗,咱以后要对大凤好些。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关键时还得靠自己人。”
赛翼德:“说得也是,偏偏的兴民咋就不喜欢大凤呢?跑那么远的日本国去留学。”
聚鹏:“哎,兴民又来信了,但却没提大凤一个字,这该如何是好?”
赛翼德:“瞒着就是了,省得大凤知道了反而伤心。”
聚鹏长叹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段老二忽然发了军令要开拔,军师阴阳脸慌了神,不知究竟发生了啥事,跑来问:“为何要开拔?”
没好气,“呆不下去了。”
一头雾水,“好好的,谁让大哥呆不下去了?”
脸一沉,“你!”
阴阳脸:“我咋就让大哥呆不下去了?”
段老二:“你知道!”
一怕后脑勺,“哎呀!原是说喝酒的事,是不是又发酒疯了?就为这撤兵?”
段老二:“对!”
阴阳脸:“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段老二:“小题大做?都剑张弩拔,快要火拼了!”
阴阳脸:“不会吧?是不是酒后又胡说啥了?”神情紧张。
段老二:“你说聚鹏爹妈是你咔嚓的,还与胡培源闹得不可开交。”
阴阳脸:“是吗?瞧我这嘴,不过,这有啥大不了的?”
段老二:“你倒说得轻巧!”
阴阳脸:“咋了,难道怕了这帮鸟人不成?得了机会一个一个掐死。”
段老二:“不怕倒是不怕,不过没了这些人,咱的军粮军饷从哪出?”
阴阳脸:“我让卜老四他们弄去。”
段老二:“快得了,那几个泼皮无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收几个税都弄得澽河上下乌烟瘴气。听说那卜老四非但假公济私,而且还用捞来的钱眠花宿柳,闹得很不像样,市井各种传言都有,我正要与你说呢,这样的人勉强当狗使唤,看家护院还行,且不可太倚重了!”
阴阳脸:“是,是,是,我记住了。”
段老二:“我算看清楚了,要守住这韩地金城,说来还得倚重程聚鹏这样的世家大族,诺大的家业放在那里,说话底气都不一样。卜老四只会拍马溜须,狐假虎威那一套。”
阴阳脸:“大哥不要忘了,咱和他有仇。”
段老二:“早陈年老干屎了,又旧事重提。”
阴阳脸:“不提不行,一辈子忘不了。”咬牙切词。
段老二:“忘不了,就给我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肚量也未免小了些。”
阴阳脸:“你咋胳膊肘向外拐,尽向着外人说话?”
段老二:“我向着外人,你倒向着谁了?”
阴阳脸:“我这辈子,铁定只向着大哥。”拍马屁。
段老二:“铁定,你坏我大事?”
阴阳脸:“兄弟不明白。”
段老二:“不明白?那你说:刘备打江山,靠的啥?靠的是诸葛亮谋略。咱如今在这韩地金城,要靠程聚鹏,他那商会能给咱带来银钱;要靠胡培源,他那民团能给咱看家护院。他们亲戚套亲戚,嫁女儿娶媳妇,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头蛇,连我都得罪不起。你可倒好,学那下三滥本事,喝酒耍横,今儿和这个置气,明儿和那个过不去,若再如此,索性撤出韩地金城,重回山寨,任你逍遥去。”
阴阳脸:“那可不行,辛辛苦苦赚得,哪能丢了。再说这舒坦的日子过惯了,再回穷山沟,兄弟我实在受不了,连个漂亮的娘们都摸不着。”
段老二:“受不了还胡闹?”
阴阳脸:“兄弟我知错了,是这,我给他们赔不是。”扭身就走。
一声断喝:“回来!莫要去,越描反而越黑。”
阴阳脸:“那咋办?”
段老二:“不咋办,以后不再招惹就是。这辈子咋交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哎!我命真不好!”看来他撤兵是假,整肃部属才是真。
暑热渐退,家里十多亩蓼蓝叶子,已收割打靛完毕,腾出地来,等着种下一料庄稼。大凤难得的空闲,母亲约她同州看妹子,大凤爽快答应了,兴民远在东瀛,一个人在家,她也实在闷得慌,她想带一对龙凤胎儿女出去散散心。一听说去看二姨,安雯安家别提多高兴了,五岁的他们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再说酒场上惹恼了阴阳脸,胡培源生怕这货抓小己辫,与他过不去,也想娘仨在麻老九面前多吹吹口风。
娘家母亲、姐姐来了,小凤自是喜不自禁,百般殷勤,就连那麻老九因宠着小凤,也是娘来姐去叫的亲热,实际他比小凤妈还小两岁。
小凤远嫁,娘仨多时不见拉话絮叨,安雯安家不离左右,前后高兴蹦蹦跳跳暂且不提。单说麻老九知他丈母娘大老远来,必有要事相求,再说把这韩地金城交予段老二,虽时时有公文报来,然皆为报喜不报忧的官样文章,他很不心安,也想从丈母娘那里捞点干货出来。忙叮嘱小凤问了,小凤娘果然一肚子不快活,将段老二、阴阳脸百样不是,在麻老九那里告了个底朝天,还说要女儿、女婿主持公道,小心阴阳脸阴险害了你爹。
恨得麻老九牙根痒痒,恨不能立马撕了这帮鸟人,多大点事交予你们,都闹得这般民怨沸腾,看来绝非忠厚之人。暗自思忖:这段老二以后千万不可重用了。明话告诉丈母娘,“回去传话,叫我爹别怕,我要段老二捎些银子来,我有家用。”他是眼红段老二种洋烟葫芦发了财,看来也非地道之人。
顶头上司张嘴要钱,段老二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派人送去。但走了没半天却又折了回来,言说银子遭抢了,
惊了段老二,“何人如此大胆?”
 
 第三十回 俏荷花冰琢招蜂蝶 醋坛子打翻起纠纷
 
话说段老二巴结麻老九,送钱送物献殷勤,半道却遭了抢,气得嗷嗷直叫:“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我的银子?”
手下:“麻脸老姬。”
阴阳脸:“这怂想干啥?”
段老二:“还不是眼红咱这韩地金城,有本事来打呀,我不怕你!”
阴阳脸:“还是忍忍吧,如今刘振华大帅落败豫西,手下数万镇嵩军土崩瓦解,陕西早成了人家国民军的天下,连麻司令都朝不保夕,咱这点人马还是少折腾的好。”
段老二:“哎,也只能这样了。”
原这麻脸老姬自打兵败大岭柳沟后,即占住黄龙深山石堡城,时常带人在西川一带出没,伺机便给段老二来一家伙,搅得他夜里觉都睡不踏实。这不,薛峰铺王老八的区公所又让缴了械,这已是他第三次打薛峰了。气得段老二暴跳如雷,要不是上司胡培源力保,非毙了他不可。不行!这今儿要杀,明日要剐,自己即使再有几个脑袋也保不住,得求麻脸老姬高抬贵手,无论无何饶过自己。王老八首先想到了拜把子兄弟程孝勇,三暑大热天竟骑马去了河湾。
话说别人种洋烟葫芦,孝勇家却种了蓼蓝蕨草。王老八来时,他正顶烈日沤叶子打靛。父子几个光膀子、大裤头晒得油黑发亮,正从瓮中捶出靛水,放入池中。豌豆领儿媳们,从淋干水的池中挖出靛蓝,装篓预备卖给染坊。二闷、三闷都已娶妻生子,孝勇三十出头便当爷了。一家老小全给靛蓝染成莹光色,连光屁股乱跑的娃们也一样。惹得王老八噗嗤一笑,“程九哥,你这不染布,咋把人染成了青柿子色?”
逗得孝勇咧嘴一笑,“你当种庄稼容易,那一样不是汗水珠子甩八瓣。说,大老远找我何事?”
王老八:“求你来了。”
好生诧异,“求我何事?”
王老八:“求你给麻脸老姬说句话。”
孝勇:“说啥?”
王老八:“求他别再找我麻烦,再找我就快让咔嚓了。你们拜过把子,他听你的。”
孝勇:“能成,你得给我本钱。”
王老八:“没麻达,五、五分都行。”
孝勇:“说好,不是给我,是给老姬,要不然他凭啥答应你。”
麻脸老姬果然很给弟面子,放过了王老八,西川一带太平了许多,王老八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然阴阳脸却似乎老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薛峰卡子收的税少了。不行!得派卜老四刺探一番,是地道的澽河西川人不说,手下还有一帮泼皮,简直无孔不入。
卜老四:“刺探啥,叫来,一个耳光全说了。”做了个挥手打人的动作。
训斥:“你说话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他要能招我还派你去?做贼人心虚,你去问,肯定会推说世道不太平,过往的客商少了,税不好收。不信你去问,别动不动就是拳头,那不一定管用,得动动这个。”戳了卜老四脑门一指头。
唬得赶紧“是、是、是”,往出溜,军师今儿看来脸色不大对劲,这差事可得仔细办好了,若不然非挨他一顿尻板子不可。其实他那知阴阳脸早对他起了戒备心。
然你别说,这卜老四还真是当探子的料。回南梁时,路过河湾踅进妹子家。荷花油泼辣子长面,赶紧热情招呼,都恨不得把油罐倒进锅里,娘家哥不论咋说也是县里的局长,哪能怠慢了。然三棱子却依旧冷冰冰。
嗔曰:“我娘家哥来了,你把脸拉下给谁看?”
三棱子恶狠狠,“给他看!澽河川道人种洋烟葫芦能卖几个钱,他就收去差不多三成,还恶眉子瞪眼,四处吊人打人。”
荷花:“你管他,自个的烟膏税缴了没?”
三棱子:“没有,还没人催。”
荷花:“这不就对了,得了便宜得学会卖乖,快去陪我哥,他难得来家一趟。”
三棱子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然俩个也实在话不投机。卜老四无非问些收成瞎好,粮够不够吃的话。三棱子却有啥说啥,不藏着掖着,“够啥呢,家里地少,原本还指望大岭开的那点荒地贴补,没成想麻脸老姬却占住了黄龙山石堡城,种出的粮食先要缴他军粮,才能运出来,过薛峰卡子又要收过路费,真正到自家手里反倒没几个了,庄稼人苦啊!”
卜老四:“是么,你河湾都有那几家在大岭种地?”皱着眉,不知打啥小九九?
三棱子却心直口快,哪管这些,如实答曰:“也不多,只三、四家。学鹏家开的多些,黑猪家原来也不少,管不过全撂荒了,我和兴锁最少。”
有一搭没一搭又在问:“都得给麻脸老姬缴军粮?”
不屑,“那当然。”心说废话真多。
话锋却忽地一转,“你和麻脸老姬不是熟吗?”话里藏话。
三棱子却未听出他话中音,“熟顶屁用,一两都不能少缴。”
没再问,看那三棱子太过木讷,他不想再说啥了。
王老八本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事,没成想却让卜老四戳穿了。他与麻脸老姬约定,每月十五在薛峰铺九峪川里交粮。这日夜里,他刚把粮运进沟口,即见阴阳脸带着人撵了上来。坏了,事情败露了,本家王天赐把他卖了!这怂近一段时间老在九峪川里出没,原是成心坏我好事。不行!得赶紧出溜,若不然落到阴阳脸这屠夫手里,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好在路径熟,三突两拐便逃脱了。然却把薛峰卡子丢了,心疼的王老八牙都咬碎了。
卜老四本以为破了这惊天大案,军师会把薛峰卡子赏给他,那可是人人眼红的美差,没成想却给了县前三大金刚之一的吉五。自个白忙活一场全好过了别人,一路走来蔫不拉叽,到得河湾言说肚饥,定要去妹子家小憩。阴阳脸:“好吧,弟兄们折腾了一夜,也该宿营打尖了,就在河湾吧。我肚子饿了,能不能粘你光,吃你妹子一碗油泼扯面?”
卜老四:“这有啥,走吧。”把阴阳脸请到了荷花家中。
卜荷花平生有一毛病,太过势利眼,见了有钱有势的就往上贴,都恨不得把自个的身子给了人家。如今娘家哥把军师领回家,荷花感到面子上挺有光,白嫩细脸早堆成一朵花,屁股拧出拧进大献殷勤,既给安排住处,还给调样做好吃的。三棱子脸都气歪了,“看把你张狂的!”
荷花却不理,仍旧不离左右胡骚情。阴阳脸刚要进屋歇息,荷花便跟了进来,言说屋里凉,她给军师再加床被子,,热热气气,开箱倒柜忙活起来。
早听说卜老四有个漂亮妹子,今日一见果然天生尤物,不由人都想多看她两眼,吃惯了妓院窑子里花酒,阴阳脸想换个花样,在这村妇身上揩把油。这厢已有了歹意,那边却还再上赶着往上贴,把个阴阳脸乐得,连称:“我只是歇息一阵就走,荷花莫要麻烦。”
“麻烦啥?不麻烦!”已取出,指指炕,“我给你铺上。”
阴阳脸:“不用,我自个来。”伸手便来抱。
荷花却不撒手,“你是客,咋能让你来?”夹了便往炕上铺。
阴阳脸急拦,俩个你争他抢,也不知是咋搞的,被子虽到了炕上,然荷花却揽在怀里,羞得荷花满脸绯红赶紧挣脱,“军师不可,我男人不好惹。”
惊得阴阳脸“啊”了一声,荷花趁机跑出屋。碎球老妈正坐在门前棚底烧火,全看在眼里,朝荷花“嘿呸”一声,拄着拐咚咚走了。
闻着腥气味,便整日都在想着无何偷得。卜老四好生奇怪,这阴阳脸八成属狗,前一阵子对咱还呵斥有加,如今却满脸堆成花,要多热乎便有多热乎。这日一大早,又把卜老四请到帐中,言说西川报称土匪进村抢窃,咱去剿匪。
卜老四:“嗨,个把毛贼,有胡培源手下民团就够了,还用得着你老出动。”
这是实话,自打澽河川道种起洋烟葫芦,那拦路抢劫、入室偷盗的绺贼便陡地多了起来。说来都是卜老四这洋烟葫芦闹的,既让乡间多了群瘾君子,还把远远近近的土匪招来了,然再闹也无非三、五成撮,有胡培源民团便足够了,根本不劳阴阳脸兴师动众。然却直摇头,“民团要管用,还需我出动。”
卜老四:“怎么,不服调遣?”
阴阳脸:“言说西川没了卜曹奎,南乡走了鱼平之,北乡垮了党义翁,再没人愿意出头,他这民团成了光杆司令,没人听传。”
卜老四:“嗛,这话你也信,纯粹仗他女儿势,耍奸使滑!”知道二人有隙,故事挑拨。
直摇头,“哎,你话不能这么说,民团人吃马喂,没有巨室富户依傍,也确实难组织。”
反诘:“那也不能全垮了,连一个都组织不起来?”
摆摆手,“好了,不说了。”看来投鼠忌器,忌惮麻老九,不敢得罪他“老”丈人。
阴阳脸不听卜老四劝,结果可想而知,绺贼出没无常,他大队人马出动连个影子都逮不着。今儿这厢报称有贼,他带队过去,贼却跑的无影无踪;明儿哪里又说土匪抢人,复去追,结果还是扑了空,如此转悠十多天,累得人困马乏却毫无斩获,只好暂且收兵。走得河湾车厢壕,又言说想去荷花家吃面,喜得卜老四乐开花,“好,我也怪想外甥了,正好沿路打了俩只山鸡,拿去也好给娃们开开荤。”
外甥、外甥女们虽欢呼雀跃,家里的三个大人却咸汤寡味不热气。荷花一遇阴阳脸目光便潮红了脸,低头急忙避开,去灶间忙活去了。三棱子木讷少言,除了一声 “坐”外,再无言语。碎球老妈黑了脸“嘿呸”、“嘿呸”, 拄着拐咚、咚、咚也走了。
弄得卜老四很是尴尬,生怕军师翻脸,谁知非但不恼,还兴致老高,在院中逗娃娃们玩。妹子不待见,他只好不离左右献殷勤,“军师乏不?乏就歇,荷花早铺好被褥了。” “毛毛、女女,一边玩去!”赶娃们。
谁知阴阳脸手却一摆,“哎,莫要赶,我不乏,这俩娃长得不赖,像谁呢?”
卜老四:“外甥像舅舅,都说长得像我。”得意一捋稀疏头发。
阴阳脸:“像你吗?我瞅瞅。”左瞧瞧毛毛,右看看女女,点点头,“你别说,这眉眼还真有点像。”
乐得卜老四咧开大嘴,涎脸 “嘿、嘿、嘿……”笑。
阴阳脸:“看把你美的!”
卜老四:“那当然!”
猛地:“不对,人家荷花生的,当然像荷花,你看,这毛毛的双棱眼、女女的樱桃小口多像她妈。”
卜老四忙随声附和,“哎,你别说,还真像!”纯粹舔尻子。
阴阳脸一怕大腿,“刚才差点让你蒙混了,你是他舅,咋能像你?若像你,毛稀疏,眼泡肿,那可真丑死了。”不怀好意恶笑。
卜老四脸涨猪肝色,“军师,那有你这般损人的,我咋啦?那年少时也是一表人才,比毛毛、女女还要俊。”
阴阳脸:“就你,糟里糟蹋,还一表人才?笑死了,哈、哈、哈……”前仰后匍匐。
也惹笑了卜老四,“不信你问荷花,荷花,是么?”喊灶棚下做饭的荷花。
荷花只顾低头忙活,根本没听见二人说些啥,听见喊抬头,瞪大眼不解地问:“你们笑啥?”
卜老四正欲张嘴,谁知却让阴阳脸抢了先,“你哥说他一表人才,啊哈、哈、哈……”又是一阵狂笑。
笑得卜老四急了眼,“你别听他的,我是说我年轻时。”
没成想荷花却只 “嗯” 了声,重又低了头不再言语,连一丝笑意都没感染上,看来特烦这俩人。
荷花不理睬,那阴阳脸笑到中途也就凝住了,极不自然讪笑着。卜老四恍然大悟,原来这货打我妹的主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准备牢牢抓住不放了。卜老四果然没看走眼,离了荷花家还没俩天,那阴阳脸便又拐弯抹角来了,“老四,你那妹夫满脸忠厚相,领来吧,我给他个排长。”
卜老四:“好,我去叫。”喜欢荷花就明说,给我还绕弯子。三棱子才不来呢,那是个情种,眼里只有荷花。
果不其然,卜老四刚一张口,三棱子便摇头回绝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去不了。”气得阴阳脸干踅圈无处下爪,逗得卜老四偷着乐。
这边阴阳脸好不上荷花,正害相思病,那厢碎球老妈却唱叫开了,也正应了那句:没吃上猪肉,却惹了一身骚。她婆媳俩个不和,说来全怪碎球老妈爱嚼媳妇舌头。那日阴阳脸刚一登门,碎球老妈便黑了脸嘟嘟囔囔出去了,没走两步即碰见了胡金莲,也正和儿媳翠娥一肚子不快活,想出门找人絮叨絮叨。羡漾:“婆,家里来了大官了?”
谁知碎球老妈却没好声气,“狗屁,全是婊子勾搭来的!”“哎,这日子没法过了!”人虽老,钢口却很足,声很大。
吓坏了金莲,畏怯地:“婆,这话可不敢乱说。”指着她家出出进进的兵丁。
碎球老妈拐一跺地,“乱说?娼妇淫夫眉来眼去,你当我看不出!”
金莲嘲曰:“看出又能咋样?”
碎球老妈怒容满面,“咋样?没了族规王法了?不能任由她胡闹!要是我碎球活着就好了。”说着说着抽抽搭搭起来。
金莲哄劝不住,直后悔搭她话头,勾得自个眼窝都湿将起来,“哎,你老惹得我也泪不干了!”
碎球老妈哽噎:“我老婆子命不好!”
金莲:“莫要怨天尤人,都一样。”
碎球老妈:“一样啥呢,你俩娃都活得好好的。”话中有话。
金莲也听出来了,老婆子又旧事重提,怨书鹏打传头子战殁了她家碎球,害怕叨叨起来便没个完,赶紧岔开话题,“好啥呢,一个在家不听话,惹你生闲气;一个跑的不着家,害你揪心。”
碎球老妈:“听村人说,你兴邦留学到了苏俄,是真的吗?”
金莲:“嗯,是的。”
碎球老妈:“听说那地方寒冻寒冻的,咋跑那去了?”
金莲泪落:“哎,书读多了,把心读大了,收拢不住了。”碎球老妈也在擦眼窝。
俩个乡下女人泣泣艾艾闲谝,咱暂且不提。且说陕人胡景翼,自打随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便与北边的苏俄接上了关系。而这程兴邦也恰在这时投在他军中,运气好,一来便得了个前往苏联学习军事的机会,同行的还有芝川杨杏园的外甥王不留,他们乃省立师范同学。
这厢说完兴邦,那厢再说阴阳脸。可怜他终究还是没迈过美人关,让泼皮卜老四钻了空子,玩于股掌间,这说来都怨他鬼迷心窍。段老二没有看走眼,这卜老四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成天拿他妹子吊阴阳脸胃口。今儿拿双鞋垫,明儿裹来一双袜子,后天又掏出一个烟袋,皆说是荷花送给军师的,其实全是他央求自家婆娘做的,荷花根本就没送。然却添枝加叶胡编,哄得阴阳脸心花怒放,满以为荷花对他有意,留心了要提携她哥卜老四。
这厢骗得阴阳脸想入非非,那边他又给吉五使心眼,穿板子。明明惦记薛峰卡子肥差,却不明说,只是撺掇手下王天赐一帮泼皮,成天不断滋事生非,害得吉五常被段老二骂得狗血喷头。本以为打跑了麻脸老姬,澽河西川便会太平,没成想却三天两头出事故,让他睡不安生,气得段老二大骂阴阳脸,“你差的那个吉五啥逑本事,连个卡子都守不住。”
阴阳脸:“我也知他平庸,然无奈麻老总力荐,也只好委了。”其实吉五不光走了麻老九的门子,也给他送去不少人情。如今眼见段老二发怒,忙丢车保帅,把自个撇清,
相处这么多年,他肚子里那点弯弯曲曲,段老二哪能不知,训曰:“少拿麻老总说事,你是不是也得了人家好处?”
然却不停地赌咒发誓:“天地良心,真没收他钱财!”“真没有!”一脸哭丧,似比窦娥还要冤。
缠得段老二泼烦,“行了,没收就没收,少来这一套,另有合适人选吗?”
卖了个关子,“有,但不知营长可否敢用?”
段老二:“哪一个?”
阴阳脸:“卜老四。”
直摇头,“瞎毛病太多。”
阴阳脸:“多是多些,但却干练。”
犹豫再三,“好吧,只是不可太过放纵。”
靠了荷花,卜老四顺利得到了薛峰铺子,急忙约束手下喽啰,“都把手脚放干净些,哥如今掌管这澽河西川一十三村。”
“行是行,只是苦了弟兄们!”那叫王天赐的红鼻子首先在嚷,其他也都随声附和。
这红鼻子原为王老八远房侄子,仗着上次破王老八时做内线的功劳,本指望卜老四会给些实惠,没成想却如此绝情,所以带头先嚷嚷。赶紧镇喝:“听不懂人话?我是说别添我乱,哪里要断弟兄们营生!若手痒痒,到别的地界去!”引来一阵哄笑,王天赐脸红鼻头更红。
没了这帮混混捣乱,卜老四的西川防区太平了许多。恰巧这时麻脸老姬也失了杨玖娃子靠山,缩于黄龙山石堡,无暇来攻他。
原那驻扎豫省的胡景翼,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春天却不幸亡故了,亡故了他手下国民军便败给了东山再起的刘振华。刘振华率十万镇嵩军长驱直入关中,将西安城里的李云龙、杨玖娃子围得水泄不通,自春至冬八个月都解不了围,军民前后竟死去五、六万人。顶头上司遭殃,麻脸老姬自保尚且不能,哪还敢造次犯我韩境,然却便宜了卜老四,常被阴阳脸吹乎得神乎其神。
卜老四明白,这全靠他妹子,要不是看上了荷花,这賊眉眼才不给他当吹鼓手呢。除了殷勤送他人情外,卜老四还想在二人中间撮合一番,把这个靠山傍牢了。而阴阳脸虽欲火中烧,但卜荷花却一直不很上心,卜老四清楚这都是三棱子的缘故,一刻也不离左右守着,阴阳脸急切间根本下不去手。
机会终于还是让他等着了。这日无事,骑马闲转踅进妹子家中,阖家老的小的全在,却唯独不见了三棱子,一问原来进黄龙山种地去了,兴得卜老四捂着心口笑。
话说阴阳脸得了卜老四信,当天夜里便悄悄钻进了荷花家,正欲下手,但当头却是一声炸雷,“狗怂,不要命了!”
暗恋荷花,终于可以下去爪子,当头却是一声闷喝,接着那棍棒便劈头盖脸砸将下来。你当打他者何人?原是三棱子这情种,一刻都离不得婆娘,进山才三天,紧赶慢赶摸黑又回来了。
三棱子下手狠,阴阳脸出手也不慢,忙拔枪,噼啪就是一撸子。眼看要吃大亏,三棱子撒腿就跑。暗自庆幸,若不是仗着手中枪头子,今儿非毙命不可,然也必定理亏,没下死手,要不然三棱子根本别想活过这晚上。但大半夜人喊狗叫,终究还是把全村男女老少惊动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阴阳脸好不沮丧,正自神伤,手下却风驰电掣飞骑而来,“军师快些回营,营长寻你!”
不知何事,如此紧急?
 
第三十一回 麻老姬唾手得金城转瞬间胜输即易手
 
话说段老二派人深夜来催,阴阳脸便知军务紧急,也顾不得与三棱子再做理论,飞骑即回。到得金城东关操场,全营五百多号,早已齐齐刷刷,看来单等他到,“营长,这是……?”
段老二:“同州府去救麻老总,张维玺把他围了,出发!”不做解释,打马就走,阴阳脸不明究竟,只好稀里糊涂跟着。
昼伏夜出二百多里,第三日夜半时分,他们这一哨人马便出现在了同州城门外。趁着张维玺尚在梦乡,一阵猛冲便到了城下,麻老九慌忙接进城去,大为褒奖一番,空许了个团长,围城之内却无兵可加。
直到这时,阴阳脸方才基本弄清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原这张维玺乃冯玉祥部下。话说民国十五年(1926年),广东的国民革命军兴师北伐后,北方的冯玉祥也于五原起兵响应,并于十一月打败刘振华镇嵩军,解了西安之围。打垮刘振华后,接着又派张维玺围了麻老九占据的同州城。
原这陕西自打民国以来,战事即频冗,留下派系林立的大小土著,割地称王,一隅之内,一时竟似有数十独立王国也,省府根本无法号令。而冯碾转数省,极尽颠沛流离之苦,看准陕西乃龙兴之地,周秦汉唐皆发端于此,留心了要将陕西作为他的落脚之地。民国十五年重执陕政后,即下决心要解决这土著割据局面。张维玺提兵来攻,麻老九支撑不住,忙调手下各路人马,然那里敌得过,同州府仍被围得水泄不通。
眼看败局已定,连段老二都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来。”满脸沮丧。
阴阳脸忙给宽心,“算了,说这些还有啥用?”
段老二:“哎,也只能这样了!”忽地却话题一转,“不行咱再突出去。”
诘曰:“出去到哪里?”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却朗声答曰:“回咱韩地金城。”
忙摇头,“恐怕回不去了,麻脸老姬已惦记很久了。”
手却一挥,“不怕,手下败将!”
既然要打回去,便急派细作打探。阴阳脸没猜错,麻脸老姬果然袭了金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既把金城丢了,也无法在同州立足,段老二不由跣足长叹,这该如何是好?不行,得找麻老九理论一番。
怕自个性子倔磳,闹出乱子无法收场,特意带了军师阴阳脸前去。到得府衙,不仅麻老九在,而且他的卫队营长胡小凤亦在坐。也不回避,直截了当,“司令,冯玉祥势不可挡,兵锋所指,各路人马纷作鸟兽散,放眼八百里秦川,如今恐怕也只剩了这同州孤城,还在咱老陕手里。”
麻老九:“这帮熊包,真把陕西人脸面丢尽了。”
段老二:“司令也当徐作打算。”
麻老九挥挥手,“不要说了,我知你啥意思,我不会的。想我麻老九年少时家贫讨过饭,从军做过营连长,当过团长和旅长,但都是别人给的,只有这同州城防司令是自封的。陈拐拐得势我随他,靖国军兴起我去投,直军来我奉承,镇嵩军打回我迎接,削尖了脑袋,我都想巴结人往上爬。可如今混了大半辈子,国民革命军来了,竟不要了,要就地消灭,随他们吧,我不走了!”
已知麻老九心死,再劝也无益,然还是不甘心,“司令,困守危城,结局不妙啊。”言辞恳切。
本以为打动,谁知却很不以为然,“我同州兵精粮广,枪弹充裕,守他二、三年都不成问题。”
又谏曰:“大丈夫当横行天下,躲在这危城算怎么回事?”
警觉地:“怎么,你娃娃想走?”
复辩曰:“不是我想,是不走不行了。”
直愣愣瞅着,似未曾相识,突暴跳如雷,“你娃娃,白眼狼,喂不熟!”
麻老九震怒,人头便要落地,唬得阴阳脸忙打圆场,“司令息怒。兵法云:互为犄角,可析敌半兵力。司令有所不知,若段团长突围,张维玺围城有了忌惮,也多少可减去些城防压力。”这话说的有理,麻老九蹙着的眉总算舒展了开来。
段老二不由暗嘘,同样的话咋到了这货嘴里,就那么中听,真乃巧簧也。
而那胡小凤也早听出了他们之间说话含抢带棒,生怕伤了自家和气,于守城不利,更担心老父吃着官饭,金城若有失,他老人家便有虞了,亦来劝,“司令,段团长言之有理,韩地金城丢不得!”嗲声嗲气。
麻老九早泡酥了,“好吧!只是不可造自,我已有安排,若再扰我军心,定当严惩!”
段老二如遇特赦赶紧跑,身上早吓出了一脊背冷汗。阴阳脸在后紧追慢赶都撵不上,“你慢些,跑得人腿都酸了。”
段老二:“腿酸不要紧,只要吃饭的家伙在就行。今儿好悬,多亏了你,你那嘴咋那么能摆活?我这条小命,看来早晚都捏在你嘴里那二两肉(舌头)上!”却只是嘿、嘿、嘿,并不答话。
兵贵神速。有麻老九周详安排,段老二、阴阳脸不光突出了同州城围,而且还毫不费力抢到了韩地南塬。在围城之内憋屈了两个月,乍一闻韩地黄土台塬散发出的熟悉泥味,段老二都觉心情一下子舒坦了许多。那西边不远处连绵的巍山吆,常年聚啸山林,蒙眼他都能在山间摸几个来回;那东边洼处白茫茫的黄河吆,过了河便是山西荣河,那里的集市他也曾逛过;那矗立塬头的百良塔,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季节,那塔下的庄稼本应绿油油,却为何焦黄一片?一问,原来自去岁立秋后即无雨,麦旱没养分,皆显了土色。然自个必竟活着回来,这就很好!再有一程即是澽河二十里川,那才是自己施展拳脚的好地方!出一趟门他想家了,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不由加快了脚步,然前路却在喊:“姐夫,不好!麻脸老姬带人上了塬。”
原是派作前哨的小舅子贾自尚。同州城新娶了他姐,本留心了要提携一二,却愣是毛里毛燥。你看看,人稠处又姐夫长、姐夫短嚷叫开了!不由拉长了瘦脸,“打就是!要你这前哨何用?”
观他不悦,那贾自尚忙吐舌头,蔫在一边。段老二却越想越来气,看来关键处还得靠自个,靠贾自尚这号货,早把你闪岔到沟里去了,枪一拔,手一挥,“弟兄们上,打鸡(姬)娃子!”俩腿一夹,缰绳一拽,早箭一般飞将出去,手下也嗷嗷叫着呼啸而去。
可怜麻脸老姬,人马上塬到得马陵庄,饭还没吃上一口,即见村南头黄刺刺裹来一阵旋风,皆惊曰:“快跑,段老二马队来了!”
气得泼口大骂:“X他妈,再跑!怕逑呢!”拔枪便射。然手下那里还听他令,转瞬间周遭便没了几个,任凭他喊死喊活喊都无济于事。眼见段老二马队刀光闪闪,炸弹乱扔,房倒屋塌,火光冲天,贴身紧随王老八急拉了就走,要不然就走不脱了。
一马当先跃入村中,屁屁没见着,只观得村北尘土飞扬,不由大笑,“哈哈,鸡(姬)娃子胆怯跑了,快追!”复挥刀绝尘而去,手下急忙紧随。
刚追出村即见一伤兵,肚脐眼中弹,肠子倒了一地,血糊糊沾着草屑、沙土,苍白、少髯的稚嫩脸庞,满眼尽是惶恐,看来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娃娃。眼见活不长,本欲放过,谁知后到的贾自尚却麻利一劈。摇头,“阿弥陀佛,你这是干啥?”
贾自尚:“既然活不成,省得活受罪!”嘻嘻一笑,打马又向前冲去,看来他倒来了精神。
忙吩咐手下,“找俩老乡,给些钱,把这娃入敛了。”
可怜无名之子,竟也得薄棺一领,然也委实死得不值。后安葬时,更有本村辛亥老人刘锦华随兴填词一首,专表这无名氏。
何姓名?录何乡?为谁捐躯在沙场?欲佩虎符轻性命,空留马革裹宫墙。孤柩冷横街头月,碧血寒浸地上霜。风飘雨洒无人问,家园父兄枉断肠。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说完段老二,再说麻脸老姬,马陵庄一接触即败下阵来,到得司马坡垴,他才勉强稳住阵脚,鞭抽枪打总算止住士兵逃跑。然余晖中刚摆开架势,段老二的马队复又冲了过来,惊得士兵们不等官长下令,皆稀里哗啦乱开起枪,却根本对敌构不成威胁。段老二挥舞着战刀,说话就到了跟前,麻脸老姬又一次溃败了,而且比上次还要狼狈。追兵在后边撵,他手下顺着司马迁祠前古道往回跑,皆恨不得爹妈多生他两条腿,家伙什扔的满坡都是。
结果可想而知,芝川城麻脸老姬根本守不住,兵乱了不说,还让段老二摸黑拥进了城。接下来就是巷战了,无兵可调不说,装备还差了人家一大截,三十六计走为上,撤吧,撤到金城就有办法了!
话说麻脸老姬趁夜溢出,段老二并未追。一来他是长途行军碰上,打了遭遇战,再战就成强弩之末了,而麻脸老姬虽连连败北,然消耗的却只是皮毛,手下主力犹存,尚在金城;二来敌溃不成军,装具遗弃的到处都是,需费时收拢。兵云:穷寇勿追。夺得芝川日暮,人困马乏,日暮夜合,段老二下令埋锅造饭。
他这一犹豫,麻脸老姬果然得以从容布防金城,虽只一晚,然日后再打便不容易了。看来段老二还是少谋!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金城攻坚战,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打响的。段老二把主攻方向选在东关操场,一来它地势较高,得此即可压制住城头火力;二来它修有训练用战壕工事,可把士兵送至攻城最佳位置。
然真正发起攻势,他才后悔,原来东关操场并不好打。首先他不知道,东关操场麻脸老姬早已暗中伏有重兵;二来他忽视了东关地势过于空旷,民房稀疏,不利隐蔽;更为要命的是,东关还靠塬,贴近城墙,在敌有效炮火射程之内。而他这一粗枝大叶,便让手下无遮无拦,不仅承受了来自正面的打击,而且还要顶住城墙上的密集炮轰,看来段老二并不会用兵。
其实这全是麻脸老姬故意示弱,把他装进去了。芝川三战三胜,段老二很是轻敌,蜂拥着便到了城下,而敌似乎也被打怕,竟连一枪都未发。乐得段老二不禁开怀大笑,“鸡(姬)娃子真胆小!”
然阴阳脸却已嗅出异样,赶紧提醒:“小心有诈!”
 段老二:“有啥可怕的?八成跑了!”很是不屑。
谁知“了”字未落,却忽“叭勾”一响,慌得大叫:“不好!”凭多年经验,他知道那是发令,接下来便要枪声大作了。急寻藏身之所却不得,而周围一刹那间,即响起爆豆般密集枪炮声。他们败了,手下好多弟兄像镰割谷子一样,齐刷刷倒了一地。勉强撤至离城二里之许城古村,清点人枪,三停早少了一停,靠这点人马,要打麻脸老姬肯定不行,何况人家还有坚城横亘。
夜色不觉已合,是打是撤?段老二一时也没了主意。正自发愁,却忽听南路嘈杂脚步声响起,莫非鸡(姬)娃子来打?急忙提枪在手,对面却高喊:“段哥是我!”
原是卜老四这泼皮,后头还跟着他铁杆红鼻子王天赐,不由骂曰:“怎么?来看哥笑话!”
涎脸答曰:“哪里?时来投!”
训曰:“算你娃还有点良心!”
卜老四:“那是!”不无矜夸。
谁知却忽地把脸一变,“哪为何来迟?”
急做解释,原来听闻他们同州突围,便要来投奔,然却不知到了那里。阴阳脸急问:“那你把薛峰铺子交给谁了?”
哭丧着脸,“早让王老八抢了去,有鸡(姬)娃子给他做后台。”
愤激:“这怂原来投了鸡(姬)娃子,早晚到我手里,有他好看。”
段老二不耐烦手一抡,“莫说大话,先说眼下?”从来人多处他都是“一言堂”,不喜别人插嘴的。急切间阴阳脸竟忘了,犯了忌讳,遭了白眼。何况新败,更显狂躁。
卜老四忙岔开,“段哥莫急,我给咱搬下救兵了。”
急问:“在哪里?”
卜老四:“彭衙。”
段老二:“你是说高烟杆?”郃县失手后,他占了彭衙。
卜老四:“对啊。”原来薛峰铺子丢后,无处存身,他辗转投了高烟杆。
谁知段老二却直摇头,“这恐怕不行?”
大为不解,“为啥?”
段老二:“咱算计过人家。”
这才讲明,原来随麻老九偷袭郃县时,竟差点面对面要了高烟杆命,生怕高烟杆记前仇,不肯帮他。
卜老四:“不会的,如今他也落魄的很。”这是实话,自打冯玉祥到陕后,他们这帮土著的日子都不好过,高烟杆当然也不例外。
段老二:“那你去说。”
正要允诺了前去,然却吩咐,“军师你也前去。”
慌得阴阳脸:“我去干啥?”段老二作恶,十有八九都是他教唆,生怕高烟杆翻起旧账,于己不利,忙不迭推脱。
气得段老二:“奸蛋,老鼠胆!”
为免二人言语生隙,忙插一言,“不用军师,我俩去就行,人多了反而没用。”指着身后如影如随的王天赐。
卜老四果真没吹大话,把娘娘腔高烟杆请来了,乐得段老二抚其背而夸。然阴阳脸却嗅出了异味,详问后才知,这哪是请来的,根本就是一群讨饭吃的叫花子。原来张维玺围同州时,也派兵攻打了高烟杆驻防的彭衙。同州城高池深,兵多粮广,张维玺攻它不破,而彭衙高烟杆没守几天便丢了。正无处存身,不知该向何方,却天上掉馅饼,被段老二当做贵客来请,于是整顿了就往韩地金城进发。
虽已落魄,但却把动静闹得挺大,兵儿们军装锃亮不说,还把辎重、好家伙什全摆在了人前。六匹骡子拉的三辆胶皮大车,驮着三门威武的山炮,十辆牛车满当当全是子弹军械。过芝川时惹得合城百姓围观看稀罕,彩萍母女也在其中,娘娘腔高烟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老听说爹投了军,安欣思量,也许比眼前这帮人还要威风,她想爹了。
这厢说完安欣母女,那边再说段老二,听闻高烟杆来到,早于夏阳府村口迎接,“高大哥一到,金城指日可破!”
高烟杆:“先不忙,计划好再动手,你给弟兄们先把饭管上。”
一拍胸脯,“没麻达!”
吃喝供饱,天天来催,眼看三天都过去了,却只是不动。段老二:“高团长,该攻城了?”
娘娘腔:“哎,不急,派人打探好再动手。”
来时本就气雍,闻言更是炸肺,“那要几时?”脸色很不好看。
谁知却反而不恼,“快了,到时请你来议。”模棱两可,脸无表情。
噎得脸红脖子粗,阴阳脸赶紧拉了就走,生怕接下来便失了两家和气。然边走,嘴内却边嘟哝:“哼,娘里娘气摆啥臭架子!我要能攻下,还用看你那死人脸!”这是实话,但也是句废话,如果能攻下,你还会请高烟杆?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其实阴阳脸更担心,高烟杆到时要是赖着不走,再与他们争起金城来,该咋办?本要点开,然观段老二正在火头上,一说就炸,终于还是三缄了其口没说,生怕自家先闹起来,就得不偿失了,然终究还是不落然。
也许老天成心要捉弄人,回到营地,正自不踏实,一夜眼未合到天明,刚说打个盹,却猛听营外响起隆隆炮声。惊得一个鲤鱼打挺,窜出屋外,高叫:“哪里打炮?”
手下忙报曰:“好像是南桥方向。”
“啊,谁和谁打?”果见南桥方向,火光一片。
手下:“尚未查明。”
眉头紧锁,“是么”?然“么”声尚未落地,即猛一拍大腿,“哎呀,大事不好,莫非高烟杆攻城?快快与我查明!”
“不要查了,除了这货还能有谁?”原是段老二。脸沉锅底,后头跟着小舅子贾自尚。
阴阳脸:“那却不一定!”
答曰:“一定的很!”咬牙恨气:“走,看看去!”挎马便走。
果然刚出村口,即见高部伤兵,“哎吆哎吆”乱叫,从南桥方向撤下来。段老二:“看看,这货还真在单干!”脸气青紫。
然高烟杆这城却攻的并不顺利,一来他没重视与友军协同;二来他没想到,金城这块骨头并不好啃。
话说韩地澽水以狮象山前马蔺坳为限,上游在山,蜿蜒西川;然出了马蔺坳,却是二十里一马平川,四周塬围。而这金城便在澽水下游二十里川北沿,略靠近东河砭位置。砖裹九里半城墙,北界塬畔,其余三面深沟环伺。澽水由西而来,流经城南,河上有桥曰毓秀,直通南门,加之周遭寨堡林立,确实易守难攻。
然娘娘腔高烟杆却压根就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他敢说大话,全凭手里枪炮家伙硬。清早起来,手一挥便到了澽水桥南,衣服一脱便冲过了澽水,没成想刚过河即遭埋伏。原这麻脸老姬在庙后壃上布置了一道机关,士兵衣褂卸去,土里来个驴打滚,全成了土人,爬到礓上和墙皮一个颜色,高烟杆都到礓底还没发现,冷不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呼啦啦败下阵来。
恰巧这时段老二也到了,“高团长,你攻城咋不打招呼?”
嘿嘿:“清早起来,没事可干,先试火一下。”嬉皮笑脸。
讥曰:“好打不?”
嘿嘿:“不好打!”仍是嬉皮笑脸。
弄得段老二即使肝火再旺,也没脾气了,“接下来咋办?”
手一抡,“接着打!”嘻嘻。
段老二:“咋个打?”
“你从西北,我从东南,不歇气,现在就干!”干脆利索,看来他早有预案。
俩个说干就干,都想露一手,不到一个时辰,金城四关便同时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有了先前教训,高烟杆这次出手就要狠得多,南桥头三排子炮打过去,庙后礓上的守军便哭爹喊娘退进了城。说时迟那时快,高烟杆急抱事前准备好的麦草,迅速绕开南城门,直奔了东关,趁敌发懵,跨过城壕,点火烧东门。火势虽猛,然却未奏效,只着了个门皮,原这金城四门皆为铁衣包裹,遇火不化的。气得高烟杆跺脚直骂手下心腹马排长,事前侦察一点也不细。
这样打法不行,得重新部署。然这金城南关巴掌大地方,过了桥即南门,想说事都找不着合适地方,好不容易把手下营连长召集到南关厘金局,却报段老二已得了西关。忙喊:“不商量了,攻城!”生怕段老二抢了先,你说心奸不心奸?
手下马排长:“那怎么行?不部署好会吃亏的!”
高烟杆:“你懂个球?人家都打到西门了,等你部署好,早攻进城,把油水捞干了。”
说攻就攻,有高烟杆亲自督战,手下自然个个奋勇当先,架着云梯便扑了南门。其中要数马排长最为勇猛不过,头顶铁锅盖,攀着云梯便往城头爬,眼看即将得手,却被察觉,撂下炸弹,连人带梯摔下城来。慌了高烟杆,忙喊救起,生怕亡了心腹爱将。其时城壕内的尸体,也早堆成了摞摞,心疼得高烟杆双手乱舞扎,“收兵!”“架机枪给我往死里打!”
说打就打,毓秀桥北看河楼上,立马便架起了三挺花机关,突突突吼起响雷,枪子如同蚂蝗钻,盯得城头没处站,死人搭下一城圈,弹壳能用簸箕揽,乐得高烟杆拍手叫,“打得好!打得好!”打了一日,窝囊了一整天,总算出了口恶气。
这厢高烟杆败下阵来,那边段老二也没进城。他攻城西,薛曲、涧西首先打了多半天,方到得西关,却偏偏伤了军师阴阳脸,生怕再有闪失,忙命收兵。
这厢段老二、高烟杆进展不大,那边麻脸老姬其实也很熬煎。交手才一天,即失了三面关厢,如此下去金城早晚都得丢,这可如何是好?得赶快搬救兵!
说搬就搬,忙着手下王老八,趁夜缒出城去,向那西川去搬卜二民团。然好说歹说,却只是不答应。言曰:“父兄双亡,家底淘空,没那心思。”
其实他是忌惮族叔卜老四,这瞎瞎膏药,无论贴到那便烂在那,如今更是在段老二跟前撂红。万一帮了麻脸老姬,将宝压错,便惹了段老二。常言道:民不和官斗。如今世道乱糟糟,自己一个生意人,前车之鉴,还是不要介入,安心做自个买卖的好。
掂量自个说话没份量,王老八想请结义兄弟程孝勇出马说服卜二。却遭拒绝,“能说动你说,说不动拉倒,少拉我。”
王老八好生奇怪,“怎么,不帮兄弟忙?”
倔呼呼,“帮也要看啥时候,这号事我不管!”他这人做事,看来挺有分寸。
王老八没了撤,回城去又无法交差,只好另觅了它径。敌是从南路来的,不能去;北塬正闹红枪会,也不能去,于是只好去了西塬。彭村寨子胡乱搬来张平头,连夜下得金城县。喜得老姬赶忙迎,又是递烟又倒茶,殷勤招待当神仙。缓缓气来解解乏,相跟来到城楼上,指点城下说没啥,只要咱的子弹足,守住北门莫放松,我率民团从外攻,破敌便在眨眼间。要问能招多少兵,三千、五千不敢吹,千儿八百不算话,我这就出城拉队伍,团长听信等消息,舌头尖跑马真能吹。
煽乎得麻脸老姬信以为真,眼巴巴等着,段老二、高烟杆却得了北塬城外纠纠、赵家两寨,架枪架炮,居高临下往北门泼,转瞬间死牛坡下井把湾、城北巷,已全是段老二手下。北门眼看要失,麻脸老姬急调炮火支援,却点不响没有声,全成了敌炮活靶子,七零八落炸上天,心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兵云:一鼓作气,再而衰。压制住敌火力,段老二发一声喊,手下一拥便到了北关草市巷,架梯掠城。慌得麻脸老姬急喊开火,城头瞄准城下躲,攻不上城的士兵,转瞬间即成城头猎杀目标,黄啦啦倒下一大片;输急了的段老二,却仍嗷嗷叫着往上攻,双方都打红了眼,打燃了草市巷薛家老宅。可怜薛家三、四院房子,转瞬间即成火海,光遗失的现大洋就成千上万,糟蹋的零碎物资尚且不算,心疼得薛老爹怆天呼地。儿子薛资江忙来劝:“银钱乃身外之物,爹不要太看重。”
薛老爹:“你倒说的轻巧,想我薛家虽不为韩塬巨富,那也是钟鼎玉食,明崇祯朝出过宰相的人家,经此一劫,祖宗数百年基业将不复也!”殷殷血点喷薄而出,轰然撅地。
人家守的是城头,老这样被动挨打,段老二感觉太窝囊。他把队伍拉上房,枪架起与城头对射,打了三天也没见分晓,愁得瘦脸拉长成了驴脸,打仗打钱,他是心疼浪费的子弹,那一颗都得现大洋换。
观他营中闷闷不乐,小舅子贾自尚悄悄踅进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嘀咕一阵,乐得段老二直竖大拇指,连说了三个“好、好、好”。
这厢段老二连说好,那边麻脸老姬却愁成了伍子胥。敌兵围城半月,东西南北四关皆没于敌手不说,还把城外的寨堡全丢了,敌炮火把北街师家祠堂炸成一片火海,耳里不时传来敌炮声。本指望王老八搬来的张平头,却吃饱喝足后没了音讯,感情纯粹是个煽板子,只会吹牛皮。
其实一听说王老八把张平头请进城,孝勇便在摇头笑,“老姬你把卦打错了!弄一堆闲汉干啥呢?”他家三闷娶的就是张平头的丫头,这位胭亲的为人,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援兵不到,而这城里却要断粮了。话说韩地“七山一水二分田”,能种的地不多,粮食远远不够吃,全靠外运。金城数千之口,无论贫富,家中多无旬月之粮,设于东关的粮市十天不开,城里便会有人饿肚子。如今段老二、高烟杆把城围的铁桶一般,一粒粮食都运不进来,不光城里百姓没粮,就是自个手下也快断炊了。兵无粮自乱。如此下去,敌不用攻,这韩地金城也守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说麻脸老姬能不愁?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愁。夜半,他正愁得睡不着觉,眼皮跳的哗哗,却猛“嘭”地一声,惊得失口大叫:“不好,地震啦!”
 
第三十二回 红枪会大战段老二 解文泉洒血英年终
 
话说大半夜,冷不丁地动山摇,起初麻脸老姬还以为地震了,然手下王老八却在喊:“段老二打进来了。”
骇得麻脸老姬眼瞪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呸,呸,呸,左跳崖,右跳财,我说这左眼皮咋跳的厉害。”揉揉眼。
王老八:“把井把湾城墙炸了个大窟窿。”比划。
麻脸老姬:“哎!这该咋办呀?”来回踱来踱去。
王老八:“快撤吧,再不走就晚了。”
颓然而曰:“也只能如此了。”把王老八留在柳沟城策应,转投了陕北井岳秀。
金城攻破,麻脸老姬败得很狼狈,丢下一群姨太太,他不管了。都知道他好色,见一个漂亮女人娶一个,这下好了,全好过了高烟杆、段老二。为鼓舞士气,俩个下了纵兵三日的命令,然段老二却放不开手脚,久镇金城,早与城中士绅有了枝枝蔓蔓瓜葛。但日后算起账来,他却跑不了,谁让你俩是一伙的!如今他俩个便闹腾得很欢实,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话说当初城破,段老二憋足劲正往进冲,却遇见了高烟杆,眉头不由拧成圪垯,“你咋来啦?”好生奇怪,这事前并没通知他呀?
嘻嘻一笑,“看你话问的,我咋不能来?”
段老二无话可说了,却想不通,挺保密的炸城行动,咋就没有瞒住这娘娘腔?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其实不用阴阳脸提醒,他对娘娘腔都起了戒备心,这怂心眼太多,咱共不过,特意关照贾自尚炸城时,切莫大意注意保密,然还是走漏了消息,说来都是那两口烟害了贾自尚。
原来那日他在段老二耳边嘀咕,就是献这淘洞炸城之计。听后忙吩咐:“悄悄干,莫声张!”
谁知贾自尚虽“是、是、是”,答应的挺痛快,但烟瘾却犯了,犯了就得抽,抽就得找卜老四。这怂一直倒腾洋烟膏子,然眼下却不能,他与高烟杆有来往,万一知道了,还不透漏给高烟杆!要不然另找红鼻子王天赐,他与卜老四,卖馍不离笼瓣,铁杆一对,手中肯定有货!
这样想定,趁了夜黑,便急急离了工地,奔王天赐而来。烟瘾发,浑身上下极不自在,门帘子揭开,腿还没跨进便喊,“先叫我抽俩口!”
王天赐戏曰:“你怂跑哪垯去了?好些天都没见。”
贾自尚指指天,“上头派下活啦!”
忙问:“啥活?”知指段老二。
谁知刚“哎!真把人能累死”,要说出大概,却猛见屋中,高烟杆手下马排长也在,忙改口,“你也来了。”
嘻嘻答曰:“来谝谝。”没说实话!
其实他哪是谝,分明借串门刺探军情,眼下他便盯上了贾自尚,暗忖:“这货说话吞吞吐吐,一定有情况。”“哼,你不说也没关系! ”“对付你,我还有办法!”
也不知用了啥法,反正贾自尚的底细,竟让他摸了个一清二楚。原来怕城头发现,贾自尚把掘洞地点选在了僻静的井把湾内;为防走漏消息,手下他一个都没用,封锁进出道路,花高价从北山煤窑雇了一帮黑汉(挖炭工),不分昼夜掘进,装了满满一棺材炸药,搓了长长的一股捻子,定要将那三丈高砖裹城墙炸上天。
手下马排长探得底细,兴的高烟杆掩口大笑,“好啊,我让你挖!到时看谁进的快?”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这厢段老二掘洞,那边高烟杆也没闲着,在做架云梯攻城准备。结果段老二一炮炸得石条上房人害怕,南门楼子裂了缝,守城士兵腿发软,舌燥地震胡乱跑,城没人守来,高烟杆爬进来,竟占了先机,先段老二一步攻进城,纵兵将那锦绣金城翻了个底朝天。
众商民为避兵乱,赶紧携儿带女出逃,将房院家产全置诸于脑后,任由匪兵抢来匪兵掠。可怜富商巨宦云集金城,一时竟遭涂炭。四乡百姓闻言皆入红枪会自保。
段老二准备与高烟杆商量守城。这怂不管城池安危,只顾下乡征粮,然去岁天旱秋瞎,百姓哪里还有余粮。说的好好的,今早在西街县衙议事,却为何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他人影?得派人去催,然一炷香功夫不到,却慌里慌张跑来,“团长,大事不好,娘娘腔跑了?”
段老二:“多会的事?”委实吃惊不小。
手下:“哪里弄得清,只见营帐还在,却空无一人。”
 忖度:“也许拉出训练去了,快看看去哪了?”
手下:“是!”忙依令而行。
然军师阴阳脸却阻曰:“我看不用去了,哪有训练营中不留人的,分明演空城计,骗咱们。“
忙喊:“那快去追!”
诘曰:“追他弄啥?”
答曰:“叫回来呀!”
阴阳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听你的?”
俩眼冒火,“那他得把抢来的东西留下!”
讥曰:“能给你?”
脸带杀气,“不给就打!”
阴阳脸笑了,“就咱手里这几杆枪,打得过吗?”
默然无语了。阴阳脸忙来劝:“团长看咋说呢,他虽发了洋财,却把韩地金城给咱留下了,有人有地盘,你还怕挣不来家当?我保你不出三年,又是兵强马壮!”
段老二:“哎,拍拍腔子,也只能这样了!”话虽如此,然终究还是揪心烂肺!“娘娘腔啊,娘娘腔!你怂太不仗义了!”
高烟杆确实不够仗义,他把段老二当猴耍,弄够了吃好了,就秘密去投陕北井岳秀,而把韩地这副烂摊子留给了段老二。看着眼前残破的城池,空无一人的街市,段老二难过的都想哭,这要几时才能恢复元气?
他准备找警察局长胡培源商量,谁知却没了人影,气得跺脚直骂:“狗东西跑哪去了?”
阴阳脸:“还不是躲了!”纯属煽风点火。
段老二:“快问问,前段时间是否消停?不会帮着鸡(姬)娃子吧?”他这人天生多疑。
阴阳脸:“早打听过了,还算老实!她闺女嫁于麻老九,生怕鸡(姬)娃子害他,躲河东阎老醯地盘去了。”
段老二:“算他识相!但让谁维持地方呢?”
阴阳脸:“若真没人,就让卜老四来吧?”
谁知却直摇头,“不行,那货办事不牢靠!还是派人把胡培源请回来吧。”故事驳回,疑心他得了人家好处。
阴阳脸无话可说了,然又不甘心。段老二没猜错,他果真得了卜老四暗助,不知使了啥法,竟把他妹子卜荷花搞到了手,故尔竭力替卜老四出头说话。真是个色胆包天,全然不顾军情紧急,段老二重用他,迟早要吃亏。
结果可想而知,无论阴阳脸如何使劲,然那警察局长,卜老四终究还是没争到手,又让胡培源抢了去,卜老四好不沮丧。原这胡培源也是个官迷,段老二派人一传话,他立马便屁颠屁颠回来了。“既生瑜,何生亮”,你说卜老四遇着,还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胡培源帮衬,金城地面慢慢恢复了生气,然市面却大不如从前。段老二很是熬煎,此番拼死攻城,手下死伤不少,早失了元气,若要重整旗鼓就得银钱开路,他准备找程聚鹏借钱。谁知却把头摇的似拨浪鼓,“好团长哩,哪里还有钱,你不是不知,高烟杆把商家抢得够呛。“
他说的是实话,也是假话,实话:高烟杆确把他铺子抢了;假话:不打算帮忙故意找籍口!段老二焉能不知,牙咬紧就是不松口,“那你多少也得帮衬些!”
 聚鹏:“那是自然,你容我慢慢筹!”也打哈哈,因了前番阴阳脸酒后乱说,早起了疑心,根本没打算出手相助。
阴阳脸也早看穿了他心思,“团长,你信他鬼话?”又在戳弄是非。
段老二摆手,“莫要多言,他是啥人,我比你清楚!官场上互相利用,哪有真话?”
商家指望不上,段老二又把四乡二十八里请了来,要给韩地百姓加粮。天旱粮食歉收,那帮乡绅们听闻,立马便嚷嚷开了。谁知却把眼一瞪,脸一拉,“我不管,谁不缴小心!”
遇着这号不讲理的货,众乡绅也只好唯唯诺诺了。然却没完,他又把钱款给各乡各里摊牌下来,西区摊了一万四,北乡摊了两万,南乡摊了二万三。唬得四乡心寒,“你这把韩地当啥啦,今天抢,明天征。去冬麻脸老姬刚刮了一层油,今春高烟杆又揭了一层皮,你段老二不是不知?”“自打去岁天便旱,秋瞎定了麦没安(种)好,还有洋烟葫芦苗没出全,你叫百姓拿啥缴此款?”
段老二却还是那句话,“我不管,谁不缴小心!”
坑的百姓泪落,急忙就入红枪会自保。段老二一听便火,“快快与我弹压,若不然韩地就呆不下去了。”
说调就调,他把小舅子贾自尚派往了北塬,卜老四、王天赐派往了西川,吉五派往了南乡。说话间,各路人马便出发了。话说吉五到得南乡,便去拜访杨茂山、杨杏园、刘锦华、冯养异、高仕全一帮乡绅,积年行走衙门,他和这些人都熟,知道他们的活动能量,若挑头先把款子缴了,众百姓肯定紧随其后。总之,越缴的快,越凑的齐越好,早点缴完,他也可离了这是非地。若一味逞能,必挨人骂,傻子才那样做呢。
多亏他下手快,这厢马陵村辛亥老人刘锦华刚带头刚把款缴了,那里学生张南启便找上门来,嚷嚷不能缴。辛亥老人刘锦华造福桑梓好,办学有年,这张南启便是他最得意门生之一,如今早毕业于省立师范大学堂,也在乡间以教书为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要惹吉五这二百五,组织红枪会抗税,唬得刘锦华赶紧拦,“你娃娃把事想简单了!”生怕鲁莽有失。
然却曰:“那总比先生前怕老虎后怕狼强!”刘锦华摇摇头,没再说啥。
而这卜老四、王天赐进得澽河西川,仍是老一套,那个不缴就捆就打,刚捆了河湾程学鹏,又误打了王老八他爹。恨得王老八牙咬咯叭响,定要与卜老四一见高低!
但北塬贾自尚便没这般幸运了,他到得北塬,住进郭庄寨子,也是打和捆这一套。吃柿子他专捡软的捏。这日到得解家庄,手提绳索皮鞭闯进文弱书生解文全家。解文泉供职于昝村六完小不在家,家中偏巧来了他妈娘家侄子卫福财,贼兵不由分说绑了就走,急得解卫氏忙上前拦,扭身一记窝心拳,打得老婆子眼一翻昏了过去。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惊动了解文泉和卫家庄他舅。解家虽势单力薄,但他妈卫家庄娘家却是个大家族,子侄兄弟一大帮。听闻个个热血冲头,掂了家伙什,乱哄哄便要来找贾自尚算账。解文泉忙拦,生怕这一前去,非但人救不出,还得吃大亏。他舅:“那你说咋办?”
解文泉:“他不是要粮要款吗,咱揭帖发动拒缴,不愁没人参加。”
果不出解文泉所料,揭帖一出,北塬各村很快便摇动起来,一队一队的庄稼汉肩扛锄头铁锹,朝郭庄寨子出发,吓得贾自尚不敢露头,没想到抓一个卫福财竟闹下如此乱子。人虽放却为时已晚,民团早把寨子围了,尘土飞扬,旌旗漫天,嚷嚷着,“不纳粮!”“要交农!”整整七、八天都突不出去。
小舅子遭围,自家女人首先哭哭啼啼,摔摔打打催他救人。段老二发了慌,急于城隍庙里祭城隍,口中念念有词,“叫声城隍老爷听我言,你若保得我妻弟活性命,我与你杀猪宰羊塑金身;设若我妻弟不逃生,再与你回头把帐算!”
祭罢城隍,复把兵调。有心与军师阴阳脸谋划一二,却死活不见了人影。忙问,答曰:“去了西川。”
满脸困惑:“跑哪弄啥?”
答曰:“好上了河湾一婆娘,八成去那了!”
奇曰:“啥球婆娘,值得动那心思?叫啥?”
答曰:“卜老四他妹,卜荷花。”
恨得牙咬咯嘣响,“不知死活的东西,啥时能改了这好色的毛病!” “不过人样也确实出众。”看来亦非好鸟。
小舅子遭困,自家女人要死要活,搅得段老二心烦,也顾不得再与阴阳脸理论,急把手下营连长们叫来, “我妻弟贾自尚北塬遭围,谁若救他活命,我赏他大洋一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家兄弟闻此皆摩拳擦掌,带着队伍便上了北塬。可怜北区百姓,人虽多却散沙一盘,锣齐鼓不齐,辛辛苦苦攻了七、八天,非但郭庄寨子没攻下,还遭了段老二夜间偷袭,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按倒葫芦浮起瓢。救出妻弟贾自尚,段老二正要派兵四出,捣毁北塬红枪会,却忽告西川亡了军师阴阳脸。大惊:“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加害我的军师!”
答曰:“卜荷花她男人三棱子。”
段老二:“啊,原来是情杀!”轻蔑一笑,“手下败将,软脑一个,逮住非大卸八块不可!”
结果仇还没报,却又报王老八占了薛峰铺子。你道为何?原是受了三棱子撺掇,来找卜老四算后账,结果却越聚人越多,谁让卜老四绑了人家的亲爹。
唬得段老二大叫:“不好,快快撤回,西川危亦!”
听说要撤,刚救出的贾自尚却反倒来了精神,“撤啥,打就是!西区王老八,我包了!”牛皮吹的山响。
惹得段老二不由好笑,这货八成新败,想在人前找回点面子,然打仗就需这样的士气,正好将计就计,“也好,不过还是你作先锋!”
可怜王老八受了三棱子撺掇,本以为西川空虚,提兵下山来攻,却不料刚过薛峰铺子,即遇立功心切的贾自尚,一阵冲杀锐不可当,王老八败于河湾村车厢壕,连薛峰铺子也丢了。然老天却恰在这时黑下来,帮了他的大忙。生怕夜里有失,段老二忙令收兵,王老八总算稳住了阵脚。
本欲暂回柳沟城,然河湾三棱子却不停在耳边絮叨,扬言再不出兵,他就要单独干,王老八无法只好进兵,生怕乱了军心。如今三棱子已豁了出去,段老二说要大卸八块,三棱子也耍起二杆子,“哼,我三棱子才不怕你!”
话说婚后这些年,他与荷花虽算不上恩爱,然也过得有滋有味。满澽河川道人都知道他疼老婆,舍不下荷花,偏偏的阴阳脸却仗着手里有钱有枪胡来,硬将他的荷花霸占了去。这就惹恼了三棱子,夜里暗伏村巷,趁阴阳脸不备,割了他的狗头,纠集人马搞起红枪会,受过他们欺负的黑猪、学鹏全参加了。
说进就进,第二天一大早,王老八、三棱子便把队伍拉到了马蔺坳沟口。段老二听闻顿时火冒三丈,太岁头上动土,纯粹不想活了。提了手下九连兵丁来攻,西区红枪会退上象山,上山十八盘坡道地形于己不利,段老二丢了半连人马。
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急回城召集手下,“你大家听我说,高粱黑,麦面白;没骨头的鸡巴,它蛮有劲。要想不钻山当土匪,X他妈,都给我鸡巴挺硬!”
他这里演说,那厢解文泉也整顿起了红枪会。郭庄寨子落败,解文泉忖度段老二绝不会善罢甘休,把心一横,决心大干一场,请来红枪会武师祭“关圣帝尊”,念咒练刀枪不入硬气功,吓得周围士绅富户,生怕引火烧身纷纷回避,众百姓公推他为红枪会团总,竖起“解”字大旗,把北乡粮款全抗了。手下红枪会,以村为营,编作十队,每队百十来人,刀矛林立,旌旗猎猎,相互“扬团”,到对方村子巡游,以壮声威。
他料定段老二肯定会卷土重来,沿解家庄布了机关,预防偷袭。果然刚布置下去,段老二便出西门,声言打西川民团王老八,却趁夜折向北塬,不走小渠沟岸梗村大道,悄悄下了塬东王住村沟。
探子来报,解文泉忙令手下不战且退。段老二不识是计,在后边撵,稀里糊涂竟撞进解家庄前余家庄庙。忽地号炮一声,众百姓呐喊而上,将其团团围于核心,无法脱身。解文泉不停往前拱,撞翻庙门杀进庙来,夜色中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骇得段老二胆战心寒,急使轻功上了房脊,“问你百姓要怎么?”
众位百姓应了声,“我要红枪会不要官,你快快滚出韩地县。”
段老二一听没商量余地,忙撂下一排手榴弹,响声如雷炸倒一大片,惊得众百姓慌忙躲避,段老二飞身跃马而逃。身后一汉抡圆了马刀来砍,一刀下去马尾斫断,却用力过猛扑倒在地,定眼看原是表哥卫福财,急喊:“福财哥小心!”却早成肉泥。
恨得卫家庄众子弟牙关咬紧,发恨追杀,撵得段老二慌不择路,一路顺沟逃进黄河滩,沿途被砍去一百多兵丁,遗失快枪几十杆,仓皇收兵回城早已是第二日九点。进城先找县知事,着他修书与红枪会言和,到这时,他才记得掉落几滴眼泪,后悔亡了军师阴阳脸,没人再给他出谋划策。彭村寨子张平头听闻老毛病又犯,吹牛皮说他能罢却西川兵。兴得段老二,“若真有如此难耐,那快请进城。”
手下哪敢怠慢,第二天就把张平头请进了县。段老二连叫“老哥你听好,若早知有你这么个人,根本亡不了那么多好百姓。”
张平头牛皮吹破,“叫声团长你听好,北区的事情先放下没提,若要退却西川兵,你差粮钱款都得免。”
段老二连点头,“只要西川能退团,你说的十宗八宗我全免完。”
军情似火,张平头那里还敢怠慢,进了西川就来劝,劝来劝去七、八天,劝动了王老八,却劝不动三棱子,戏耍他是“煽扳子客”。可怜张平头管不了事,却爱胡揽事,惹得西区红枪会整顿了队伍反来攻城。恨得段老二手起刀落,将他斩于营前,提兵打出西门,一阵猛杀将西区红枪会众,重新赶回马蔺坳口象山十八盘。
第二日一开战,却不吉利,红枪会亡了猴凹薛天来。恨得他女婿程二闷,袖子一挽发了疯,定要与岳父把仇报,向前戳死三、四个,把段老二打退四、五里,关紧城门不敢开,但也把自个的性命搭赔了进去。
段老二回城清点,带出去的兵丁整整少了三百,贾自尚的先锋连一个也没回来,连他本人都死在城外边。他姐哭得眼圈红,他姐夫段老二哭得不停声,整整哭了两、三天。忙给麻老九把信传。有心要救段老二,却无奈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连同州城麻老九也快守不住了,张维玺攻势相当凌厉。
西北两面同时受敌,正无计可施,却报张维玺手下江旅长,说话间便要提兵来攻。自知守不住金城,段老二站在西街口高喊:“众位弟兄听我言,今春攻城把人心散啦,伤亡咱的弟兄整八百,毁了百姓多少院房屋,商家失遗的货物不知上万还是上千。咱的罪孽太大,有心重建四关,修好百姓房院,存心在这韩地金城再住几十年。如今却不能在此久占,好似钢刀剜我心。”
众军士听闻皆痛哭流涕,无奈只得各奔东西。段老二到得芝川夏阳古渡,抛却手下,眼含热泪登上渡船,再想进韩地就难上加难了。
江旅长顺势开进韩地。他心善,到底是正规军军纪严明,红枪会所请一概答应,想叫百姓与他开火都难上加难了。东寺口新盛园摆酒宴,请解文泉众团总进城议事。酒席间配枪却走火,打在解文泉腰部,言说要绑紧手脚取出子弹,却麻纸浸湿一张张糊在脸面,生生将人憋死!吓得王老八、三棱子刚到马蔺坳口即仓皇而去。
程聚鹏得知却怪叫一声,“段老二,我饶不了你!”哎呀呀,爹妈原来是让段老二、阴阳脸如此整死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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